前軍交接,隔橋相距不過百十米,大夥兒自然是不敢回營睡覺的。
步卒則靠車睡,騎軍則離遠一些靠馬睡,不管有人沒人,都點起一處處的火堆佯裝兵多勢大。
正是四月底,夜裡溫度不高,有些微寒。
張林裹着雙臂在懷裡,跟手下們圍在火堆旁取暖打盹,心裡只盤算着梁山軍主力到底在幹什麼。
眼前的情況一目瞭然,鄆州軍和濟州軍已破,不足爲懼。只有大名府這一路軍傷亡最小,給梁山的威脅最大。
梁山派兵在程屯橋這裡把大名府前軍纏住,只守不攻,分明是有別的圖謀。而且,這個圖謀最多三四天內就能看到。
因爲大名府左翼騎軍前去堵截北上陽谷的梁山軍,必然會發現被詐的事實,待左翼騎軍回返臺前縣一帶後,中軍便固若金湯地牢靠。憑梁山那最多一千五百數的馬軍是無法正面打得過關勝李成麾下近六千總數的左、右翼騎軍。
張林搖搖腦袋,朝着橋面對岸緩緩吐口氣,此番雙方前軍打起來也是他始料未及的。馬軍折損了十幾人,步卒廂軍也有二三十個被冷箭射死的。
好在這點傷亡他還能承受得起,只是死在梁山軍手下,讓他無論如何有點不甘心。
他雖然睏乏,卻是毫無睡意,反觀陳良幾人卻是抱着腦袋睡得呼哧哧地香,呼嚕一聲一聲地打。
這般迷糊道後半夜,彎月被雲頭壓着,天色昏暗的緊。
張林忽然被一陣喧譁聲驚醒,擡起頭就看見西南方位火光沖天,濃煙在夜色下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如倒卷的氣旋般染暗了一大片天空。
“起來,都起來!”
“結陣!”
“中軍那邊燒起來了!”
想什麼來什麼,果然還是潘渡鎮那邊出了紕漏,張林也好奇梁山軍到底是如何能把火燒進中軍大營的。
傳令兵騎馬飛奔,一片片地高聲呼喝道:“總管有令,馬軍速去後營集合,違者立斬!”
張林踢了一腳還在打呼嚕的金大升,喝道:“都起來了,去後營。”
來到前軍後營,幾乎所有馬軍指揮使都在,關勝皮甲拖刀面色陰沉地騎跨在大馬上望着不斷匯聚而來的馬軍,馬身前躺着一個胸口都幾乎被砍斷、還冒着血氣熱騰的屍體。
待得各個馬軍指揮使到齊,關勝一一點名後,把刀口擱在泥地上的血屍上,吼道:“全部聽我調令,回援中軍大營,敢有抗令者,下場就如此人!”
六個指揮營馬軍合計小兩千數,由關勝領頭,浩浩蕩蕩地往潘渡鎮方向衝奔去。馬蹄聲如雷音翻滾,氣勢雄渾,戰陣殺意凌冽。
三四十里路,跑了不到兩個時辰,遠遠望着潘渡鎮所在的方位,夾雜着黑煙的火光映染得漫天紅芒,廝殺中到處都是。
“我乃兵馬總管關勝,賊人好膽!”
關勝大喝一聲,帶頭衝鋒,大刀所向披荊斬棘,對着城門前呼嘯而來的一堆林字旗號的馬軍衝殺而去。
張林的馬軍夾在中間,最初是沒有看見,待得看見時也無能爲力,只能跟着騎軍戰陣一路向前衝。
古時戰場,真不虧是騎兵的天下,緊緊兩千餘衆的騎軍衝鋒起來就如巨龍猛虎一般橫衝直撞,見神殺神,見佛滅佛。要麼戰死在馬下,要麼就讓敵人作鐵槍下的鬼。
張林也是第一次這般跟着軍陣衝,一口氣頂在嗓子眼,左手死死扣住繮繩,右手平舉鐵槍。此刻只能往前衝,一旦速度緩下來他就要被後面的友軍捅死,根本沒有選擇餘地。
騎兵衝刺間,左右相距兩到三米,前後相距五六米,如洪水一般淹沒過去,林字旗號所率的騎軍也如浪濤一般撲擊而來。
兩股騎軍浪濤衝撞在一起,金鐵交鳴,火星四濺,比之步卒衝鋒還要慘烈。不是死就是活,能受傷保命活下來的都是百中挑一的幸運兒。
“麻蛋,這次若能活下來,以後絕對不會再跟着騎軍衝鋒了……”張林緊咬牙關,鐵槍跟一個迎面衝過來的鐵槍交錯而過。
鐺的一聲巨響,兵器被巨力震盪得差點脫手而落,手掌虎口劇痛無比,一股被交流電擊中的麻木感順着手掌把整條胳膊都給麻僵了,他強健的身軀也不得不往後仰一個弧度泄去這狂暴的衝擊力道。
騎兵交戰,有的是被兵器直接殺死,但相當一部分是士兵本身架不住對方衝撞的力道而被帶翻下馬,被後面友軍或者前面敵軍的馬蹄給踩死。
這種情況下,身高臂長反而不佔優勢,越是那種矮壯力大、底盤穩當的騎兵越佔優勢,就如幾十年後稱霸亞歐大陸的蒙古人體型一般。
鐵槍碰撞間產生的刺鼻鏽味,風中迎面撲來的濃郁血腥味,耳邊如火車般轟鳴的廝殺怒吼聲,那一次次交錯而過的拼殺,讓得張林忘掉了所有,心中只記得向前衝,不能停,衝到迎面看不見對手爲止。
生死就在一瞬之間,實在是太刺激了!這種情況下很難讓人有多餘的思維去分辨敵友,更難以看得清對手的面孔,眼中只有呼嘯而來的戰馬和兵器。
騎軍衝殺的過程不過二三十個呼吸,慘叫聲此起彼伏,待得屁股下的坐騎呼哧大喘息着緩速,陣型漸漸地緩和下來。
張林心有餘悸,幾乎忘記了自己是怎麼衝過來的,他看了一眼身旁不遠處的呂成,看到了對方眼中與自己同樣的驚駭之色。
他不由得想起陳良說過的金國三千鐵騎沖垮遼軍十萬陣的故事,心中對那個素未蒙面、僅在歷史書上見過的完顏阿骨打產生了莫名的敬意。
能在這種衝陣下活着的戰士,不管輸贏,每一個都是值得尊敬的男人,他們的身上沾染了鐵與血的味道,一生消磨不去。
“進城!”
關勝大吼一聲,仰起手中的青龍偃月刀策馬奔向亂成一遭的城門,剩下的騎軍呼呼蕩蕩地涌入城中,直蹦衙門所在的中軍大營。
那裡,是大名府知府,王黼的所在。在關勝的心裡,誰都可以死,但唯獨王黼不能出事。
手下將領死了,只是一個追封諡號和戰死撫卹的事情。若王黼死了,作爲兵馬總管的關勝就算背景再大,關係再深,也難逃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