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族頭人撓撓頭,暗道也不知道平襄的學堂什麼時候開,到時候定要想法子把兒子送進去好好學一番。
可不能再這樣被人欺負了。
本着看不懂就要問的原則,部族頭人轉頭就是一口古怪腔調夾雜着某種氣體就噴了過去:
“何管事,這上頭,寫了什麼?”
猝不及防之下,何管事差點被這股口臭薰得暈倒在地。
“這上頭所寫的,是護羌校尉府治下各個草場的情況,有關於對九月羊毛產量的估算。”
“若是自己算不過來的,後面還記有一些數據,或許對你們有提示。”
坐在最上面的張星憶雖然聲音不大,但卻是一下子就把下頭纔剛剛起來的嗡嗡聲壓了下去。
但見她微微擡起那小巧的下巴,花瓣般的櫻脣微張,脣縫裡透出貝齒的銀光:
“這羊毛的事,也算是護羌校尉府裡的大事,同時也是大夥的大事。”
看到底下的人都豎起耳朵在傾聽,張星憶的以不可見角度微微一眯,嘴角挑起一抹笑意,看起來心情不錯:
“但凡在草場參有份額的人家,可以看看能從草場分到多少毛料。”
“有其他門路的人家,回去後也可以算一算。要加多少人手,要加多少織機,也好歹有個準備。”
“不然加多了,那就是浪費錢糧,加少了,這毛料又得堆在庫房裡。真要有個不小心,放壞了也是麻煩事。”
工坊的管事們一聽,心裡的第一個反應居然是:這貔貅居然還能吐出好東西來?
這幾年來,這護羌校尉府吃完上家吃下家。
胡人部族、各家工坊,哪個沒被他吃過?
還是光吃不吐的那種。
原本應該是由官府給胡人部族藉口糧,後來都能轉到工坊頭上,建個工坊要收地稅,幫忙僱個織工還要收中介費……
根本就是個只吃不拉的主!
現在突然變得這般好心,實在是讓人有點反應不過來。
好在這幾年來,因爲南鄉制定的行業標準,讓南鄉算學也跟着在大漢境內開始流行起來。
再加上能當上平襄工坊管事的,又有幾個是簡單的?
至少算學基礎是有的。
當他們看到上頭寫着的分成比例時,不禁有些驚愕起來。
李家管事坐在最前面,有些不敢相信地看了好幾遍,這才遲疑地說了一句:
“張娘子,這分成……好像和開始說的不大一樣。”
聽到這個話,有些人心裡不禁罵了一句:狗東西!
冊本上面所記的分成,比最初說好的居然還多出半成。
不管這是寫錯了還是校尉府的人記錯了,但他們總是不會吃虧。
雖說校尉府的人後頭有可能會反應過來,但萬一呢?
萬一校尉府的人全瞎了,當真按這個分成,那大夥豈不是賺了一大把?
這李狗居然當面提醒張秘書,簡直就是罪大惡極!
這就如同是老師直接宣佈下課,然後有人提醒了一聲:“老師,你還沒有佈置作業!”
讓人恨不得直接把他的嘴縫上!
反倒是張星憶,聽到這個話李家管事的話,臉色不變,笑吟吟地說道:
“我知道,這半成是君侯看在大夥兩年來辛苦幫忙的份上,特意讓出來的。”
還有這等好事?
所有人的工坊管事一下子就瞪大了眼。
貔貅居然也能拉出好東西?
“你們只需要把這個事情報與你們的家主,他們自然就會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人多口雜,張星憶沒有過多地解釋,懂的自然就懂,不懂的……
能當上各家工坊管事的,有哪個不是族裡放出來的人精?
“接下來,我還有一個事情要告訴大家。”
衆人連忙豎起耳朵。
“據從冀城傳過來的消息,關中的曹賊可能有異動,校尉府正整軍備戰。”
“諸位都是平襄城的體面人,後面這消息若是傳開來,只怕還要諸位協力幫忙安撫民心。”
“不然眼看着下個月就要剪羊毛了,可不能因爲百姓恐慌而壞了大事。”
聽到這裡,所有人心裡都是咯噔一下。
然後又是不約而同地在心裡罵道:“不當人子!”
也不知是罵校尉府,還是罵關中的曹賊,亦若是兩者皆有之。
果然呢,這貔貅給的東西哪有那麼好拿的?
“張娘子請放心,我回去後,定會約束好族內的人,讓他們好好地放羊,誰要是敢亂跑,他們全家都會變成羊奴。”
就在工坊管事心情複雜的時候,一個不純正的漢音腔調響起。
能坐在這裡的部族頭人,都是賣族人的熟練工,說白了就是一個黑金幣黑裝備的毛會會長。
現在族裡剩下的,都算是以前的長老貴族之類。
誰要是敢亂來,正好一古腦全黑了,到時候草場的產出還能多分一些。
張星憶頷道:“你是日達木基吧?當真是忠心。”
日達木基頓時一臉的榮光:這張小娘子能記住我,豈不是說馮君侯也記住我了?
李家管事一看,連忙接過話:
“張娘子,這兵事一起,只怕要耗不少錢糧。爲了早日打敗賊人,我們李家願意捐些錢糧,以盡綿薄之力。”
李家這兩年來,賺的錢財比過去五年還多。
蜀中李家趁着馮君侯沒成親的時候送了一個李慕。
現在有馮府有女主人了,眼前這位張小娘子又不是個善茬。
隴西李家想要與馮君侯拉近關係,送女人是不行了,可能會被人直接塞井裡。
正好眼前就來了這麼一個機會,李家管事豈會錯過?
不能送女,難道我還不能送錢?
而且還是以公事的名義。
果見張星憶笑盈盈地說道:“李管事有心了。這錢糧,就當是護羌校尉府借的,只待戰事一了,自會有回報。”
李家管事一聽,喜翻了心,連忙站起來行禮:
“只要大漢能早日滅賊,這區區錢糧,僅爲表李家的一點忠義。”
嘔!
看着李家管事都七老八老了,居然還對一個小娘子這般奴顏諂媚,當真是讓在場的不少人胃裡翻騰。
“國有兵事,何家又豈能落李家之後?”
何家管事卻是一臉正氣地站起身來,“何家亦願捐錢獻糧,以助平賊。”
看到兩條狗爭先恐後地表忠心,不少人的臉皮都在抽搐不已。
其中有少數清醒者,卻是想到冊本上那多出來的半成羊毛,當下一個激靈:
“張小娘子,我們曾家滅賊之心,亦是不落人後啊!”
張星憶明媚的大黑眼睛,就如兩池碧清的泉水,笑意盪漾。
她輕拍玉掌,壓下衆人的聲音:
“諸位忠義之心,妾已知矣。若是有心,只待散會之後,自去隔壁,那裡有書吏,會詳細記下諸位借的錢糧。”
“只待戰事一了,校尉府自會相還,絕不拖欠。”
“張小娘子哪裡話?我們是幫忙大漢滅賊,此乃捐助,非是出借。”
“沒錯沒錯……”
張星憶站起身來,只是對着他們略略一福,以表謝意,這纔在帶刀女婢的護衛下離開。
只待校尉府的人全部離開,當場就有人衝出外頭。
有人衝向隔壁,也有人衝出校尉府外。
能當上工坊管事的,基本都是各家裡最能信任的人物。
在他們這個位置上,權力不會太小,但總還是有些管事,沒有權力當場作出決定。
“快快快,去城南郎君的宅子!”
出了校尉府,轉頭就去找能做出決定的人,大街上頓時一片雞飛狗跳。
張星憶轉過第一個大門,沒有轉去秘書處,而是繼續穿過第二個大門,進入後院。
只待外頭的人看不到,她立馬就提着裙裾,一路小跑,哪還有在議事廳時的穩重模樣?
“阿姊,阿姊!”
關姬正坐一個大屋子裡,拿着筆在地圖上比比劃劃。
攤着地圖的大桌子旁邊,還有一個大沙盤。
以縮小型的隴山爲中心,從最南邊的渭水至陳倉這一條路,再到關隴大道,最後到最北邊的華亭道。
大大小小的道路有五六條,最關鍵的據點,如臨渭、略陽、街亭、隴關等等,都標得清清楚楚。
就連地形也儘可能地還原。
看得出,這一份精細無比的沙盤,是花費了不少的時間,人力和物力才做成的。
關姬聽到張星憶的叫聲,沒有回頭,只是告誡了一聲:“小聲些,雙雙和阿蟲剛睡下去。”
張星憶聞言,看了看那邊被屏風隔開的裡間,吐了吐舌頭,然後踮起腳跟,輕手輕腳地走到關姬身邊:
“阿姊,成了。”
雖然張星憶的話有些沒頭沒腦,但關姬卻是聽明白了。
她終於把手裡的碳筆放下,轉過頭來,眉頭一挑:
“這麼快成了?”
張星憶連連點頭,眉眼全是邀功似的笑意:
“雖然還沒有統計出來,但看那些人的神色,想來後頭可以收上來不少錢糧。”
關姬聽了,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笑容:
“好極!”
然後對着張星憶說道,“幸好這府上有你,不然這糧食的事情,我都不知道該怎麼樣辦纔是。”
護羌校尉府這兩年來,雖然已經走上了正軌,但是這糧食儲備,底子終究是弱了些。
畢竟一開始先是大旱,然後又要收攏羌胡之心,最後進軍隴西,金城之戰,沒有一年是安穩的。
這錢糧就如同潑水一樣撒了出去。
也就是阿郎這些年來打下的底子厚實,才能撐得起護羌校尉府。
真要換了別人,哪有這等本事?
打下金城後,今年本來還想着能安穩些,沒想到又遇到了這個事。
現在是八月,這糧食還沒完全入庫呢,真要再起兵事,這糧食就是第一等要事。
沒有糧食,大軍就沒辦法開動。
更何況,比起收復隴西金城這等有準備之仗,這一回面對的可是關中十數萬乃是二十萬曹賊。
而且行軍過去,路途遙遠,還要翻山,真要打起來,護羌校尉府的糧食準備肯定是不夠的。
誰知道要打成什麼樣?
偏偏馮永這個時候又不在,關姬在處理軍務方面不遜他人。
可是在這等難度的政務上,卻是有些束手。
現在聽到張星憶解決一部分糧食,自然是不吝自己的讚揚。
張星憶嘻嘻一笑:“我可是護羌校尉府的大秘書呢,這等事情,本就是分內之事。”
關姬揉了揉她的腦袋,以示讚揚。
張星憶嘟嘴,以示抗議,湊過去看了看地圖,“阿姊這是在研究兵事?”
關姬點了點頭,重新拿起筆,劃過隴山東邊的堳城、陳倉、汧縣、乃至月氏城,長安等。
最後點了點安定郡,若有所思地說道:“曹賊動向不明,我在想着,他們究竟是要打漢中還是打隴山。”
張星憶看着地圖上關姬標註出來的各個符號,眨了眨眼,想要努力地看懂代表着什麼意思。
最終還是放棄,轉而看向沙盤。
“不是說曹賊是要打漢中嗎?”
關姬搖了搖頭:“只是可能,現在還沒有確定,還得等漢中那邊傳來消息。”
“而且就算是他們要打漢中,肯定也會在隴山那邊增兵,以防隴右俯衝關中。”
“更何況,”關姬看着地圖,手中的筆無意識地在隴山東邊的各個城池劃來劃去,眼中精光隱現。
“若是曹賊當真要全力進攻漢中,我們未必沒有機會試探一下安定。”
張星憶聽到這話,心頭一跳,“阿姊這是想要打安定郡?”
“自渭水去陳倉,行路太難,且兵最多不過五千,而從關隴大道至汧縣那裡,又是曹賊重兵防守之地。”
“唯有蕭關,既可南下,又可西進,最是方便。更何況,安定郡居長安之上,順水可下,安定下則長安可得。”
關姬說着說着,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蕭關上:
“即便是南邊的汧縣難下,但月氏城未必沒有機會,畢竟當初那楊條對月氏城最是熟悉。”
“蕭關與月氏城相互呼應,若是當初月氏城不失,曹賊至少要在安定多屯三五萬兵力。只是可惜啊……”
楊條當時利用大漢的名義,有挾賊自重之意,不願意讓趙廣派兵入城。
只是他那幫烏合之衆,被曹賊精兵夜襲,月氏城失守,蕭關失去了掎角之勢。
張星憶一邊聽關姬的分析,一邊趴在沙盤上找了半天,這才找到月氏城,陷入了沉思,好久才說道:
“阿姊,這月氏城當初是大漢劃給胡人居住,往北就是大漠雜胡居住之地。”
“這兩年來,張家阿兄的名聲,聽說已經傳到了那邊。若是派人過去勸說一番,讓他們在北邊呼應,你說會不會有效果?”
關姬看了看地形,搖了搖頭:
“北邊過來,既要翻山,又得渡河,只怕是難。再說了,阿郎的名聲就算已經傳到那邊,那邊的胡人沒有得到好處,又豈會聽話?”
對於隴右胡人爲何會這般馴服,關姬心裡自然跟明鏡似的。
那是建立在讓他們得到好處,最少是看到了希望的基礎上。
月支城的北邊大漠,相對於隴右來說,實在是太遠了。
只是論起軍中之事,十個張星憶也打不過關姬。
但論起權謀之事,十個關姬也算不過張星憶。
只見張大秘書眼珠子轉了轉,“我聽說,這兩年,有人往北邊探過路。若是能給那幾個人家許些好處,未必不能試一下。”
“嗯?”
關姬聽到這話,看向張星憶。
張星憶眼睛眯了起來,這是她在算計時的小神情,微仰起頭:
“我們只管讓他們放手去做,若是成了,不過是許些好處,若是不成,也沒什麼壞處不是?校尉府最多不過是派兩三個人跟着去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