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274年十二月中旬,徐州刺史衛瓘的府邸內,涌入了很多不速之客。
這些人裡,領頭人姓陳名越,乃是廣陵陳氏的現任族長(晉大將軍陳騫之父陳矯原姓劉,是因爲其父親早亡,跟隨母姓過繼給廣陵陳氏的,所以他這一支當不了族長)。其祖上便是大名鼎鼎的陳登。其他的,還有姓王的,姓諸葛的……好吧,全都是徐州地面上有頭有臉的大世家。
“使君,朝廷不是說今年仍然實行九品中正制嗎?怎麼大中正都把名單報上去兩個月了,朝廷仍然沒有任命下來?”
九品中正制這一制度,從曹魏初建,到南北朝時期逐漸消亡。其自身也經歷了很多變化。簡單點說就是:大世家對這個制度的掌控力度越來越強,普通地主、豪族由此逐漸衰落。這一制度根本性的轉變,在於司馬懿。
九品中正制剛剛建立的時候,是沒有州中正這個職務的。郡一級中正對人才品評有決定性作用。州級基本上就是把郡級對人才的品評轉一道手交給中央。
司馬懿第一個提出在州級設立大中正,在人才品評上起主導作用,這個建議一開始被當時的曹魏大將軍曹爽給否定掉了。等到高平陵之變後,司馬懿又把這個建議拿出來,變成了實際政策。
試問?和郡裡的中正,稍微家裡有點資產、名望便能爭取一下比起來。誰能做一州大中正?當然只能是高門世家。這樣一來,原先相對公平的九品中正制,一下子就成了高門世家的私利工具。
這纔是頂級世家支持司馬家篡位的根本原因之一。
這樣做,司馬家登上了皇位,頂級世家獲得了世襲出仕權,並且對次級世家形成絕對掌控,這利益不可謂不大。但也由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沒有了競爭,本階層腐化墮落的速度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不過,正因爲腐化墮落得實在太快,所以這些世家更離不開這項制度了。
季漢入主中原,司馬家是死是活不關世家老爺們的事。只要你新政權繼續承認這項制度,我們朝你拱拱手,拜一拜,也是可以的。
所以,當關彝爲了迅速穩定關東,宣佈九品中正制繼續執行一年的時候,這一年,關東八州總體保持了安靜。
但是現在問題來了:這一年都快結束了啊。我們品評出了那麼多的上中、上下什麼的,早早的都把名單交出去了。按以往的流程,是馬上錄用做朝官,還是任命爲地方官。差不多也該有個眉目了啊。
所以,大傢伙忍到十二月中旬纔到刺史府鬧騰,已經是很有涵養了。
“諸位,諸位,請靜一靜,靜一靜。諸位都是徐州的棟樑,爲何在本官的官衙如此喧譁,請靜一靜……”
“靜一靜?怎麼靜?衛使君,我們可沒有你運氣好,有那麼漂亮的一個女兒。直接就勾搭上了關子豐。你現在全家官位不愁,哪裡能明白我們的焦慮?”
“就是!聽說關子豐那次子長得奇醜無比,身如黑炭!哎,衛使君,在下對您的欽佩,真是難以言表啊。”
“啪!”聽到這些傢伙如此露骨的嘲諷自己賣女求榮,平日裡脾氣再好,這會兒也裝不下去了:“左右,與我將這些人按到各自座位上去!”
衛瓘的侍衛,乃是季漢的關西老兵。剛纔在場邊看着這些人的醜態,那是早就不耐煩了。這時候官長一旦下令,那就個個如狼似虎的撲了上來。
“哎喲!輕一點!”
“啊,好痛!你這人怎麼如此粗魯?”
“啊啊啊,我的腿,我的手,斷了,斷了…….”
“衛伯玉,你居然敢如此折辱我等?”
看着下面衆人的一番醜態,衛瓘着實的長嘆了一口氣:“諸位,朝廷沒有發佈明令,說今年品評舉薦的人才如何安置。本官又有什麼辦法?不過話又說回來,雖然大司馬一再指示,要本官不要介入大中正的品評。但諸位捫心自問?徐州今年的品評結果是正常的嗎?去年,徐州九品裡,上上爲零,上中爲三,上下爲五。今年呢?上上爲一,上中爲十八,上下爲三十七。至於中品,更是數百之多。這樣做,真的不對啊。”
“衛使君。”到底是身後有如狼似虎的殘暴漢子伺候,這時候的世家代表們也不敢鬧得太過分:“這說明了什麼?說明大漢入主中原,天地氣運響應啊!這是大大的好事嘛!”
“我們徐州人算是有自制的了。你看看北邊的青州,上上倒是沒有,但是上中呢?整整六十人!比去年翻了二十倍!”
“哎,諸公。”長嘆了一口氣,衛瓘站起身來:“多的話本官不想說了。你們的來意,本官清楚了,馬上就命人起草奏表,詢問朝廷到底如何行事。另外,本官所在之河東衛家,與徐州諸多世家交往了數十年。所以在這裡,本官盡最後一點責任,給大家念一封家書吧。”
……
“父親大人鈞鑒。
兒承父命,攜四弟向西遊學,短短數百里,感慨實多。
初,因四弟、五弟體弱多病不耐顛簸,加之兒與四位弟弟皆不能乘船。故不得已乘牛車入秦。自華陰起,沿途多遭嘲笑、唾棄。
一路行來,只覺民有膽氣,敢於直面貴人。官有操守,多見於田間地頭。溝渠縱橫,綠廕庇日。禾苗茂盛,雞鴨成羣。農婦歌於水旁,孩童嬉戲池邊。一言以蔽之,生機勃勃也。
入得長安,人口繁盛,市井繁華。高鼻深目、金髮碧眼,乃至身如黑炭之人,雖不能言比比皆是,但亦不算罕見。走街躥戶,各地方言,乃至各國語言,充塞於耳間。城內集市之中,泰西之名馬、麗人、各類雜貨,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頗有讓人目不暇接之感。
兒於十五年前曾遊學長安,昔日之長安,雖然城廓宏偉,但民衆有限,軍伍甚多。故而有清冷肅殺之感。今日之長安,百業興盛,戶口密集。道路修葺一新,街面整潔平順。人車分流,左右分向。雖人流洶涌,但忙而不亂。故而十五年之間,竟使兒有滄海桑田之感。
昔日長安,雖軍伍衆多,但士兵精神萎靡,鎧甲兵器皆不堪入目。今日之長安,士兵於城內偶見,無一不昂首挺胸,器宇軒昂。大人已出知徐州方面之任,當知朝廷今日新頒之勳章制度。以兒擅自揣測,便在徐州,有老兵能佩戴勳章者,路人多半視而不見。然在長安,胸配勳章者,顧盼自豪。路人皆俯首致意。關西尚武崇公之民風,已是蔚然。
兒近日拜訪長安令,談論政務。長安令曰:長安之新物事,有三者最爲使其自豪。
一曰下水道。於地面之下鋪設水泥溝渠,平日各類污水自行流走。街面可無異味。盛夏雨季,城內街道絕不積水。二曰環衛工。寅時起,酉時息。隨時保證街面整潔。三曰城管,其在集市,保證各類商戶有序經營。其在坊間,確保民戶房屋比鄰有序,不得亂搭亂建……長安令曰,如此,可保長安未來常住之口便超百萬,亦無虞瘟疫、水患、火災也。
更有長安城北龍首原學院,其地域甚廣,逾雒陽太學十倍有餘。在校師生近三千人。其開具課程,儒、墨、道、法、陰陽、縱橫、兵家、農家無一不涉。有格物之學,窮天人之構想。更有泰西學者講解羅馬法、波斯法。大司馬更親自著書立說,詳解社會演變之根源。
此校雖以培養國家官員爲要務,但仍注重體術與體格之培養。兒所見此校學生,個個均能縱馬奔馳,弓術亦有可稱道者。一身武藝雖較之五丈原學院學生不值一提。但若遭遇一兩蠡賊,亦有自保之力。
兒在見得龍首原學院助祭趙趙叔和後,趙公予兒四張學院一年級學生年終考卷。兒無一門得分過六成。而趙公曰:此乃不及格也,當留級。
兒心有不忿,以爲助祭故意刁難。然安奴曰,去年他以十一歲之齡參考,四門功課得分均超九成。
慚愧矣!
在長安所處時日愈久,愈覺此地與雒陽有天地相隔之感。此地高官談論實事,言必舉證數字或實例,否則則謂言之無物,缺乏支撐。此地權貴、富商,娛樂飲酒有之,博戲招妓亦有之。然更喜聞樂見者,曰足球、曰籃球。而我關東氾濫如五石散,在此地敢有吞食者,皆爲世間所不容也。
今日之關西,官民一家,百姓安居樂業,官員奮發向上,少年體格雄健,老幼各有所養。雖仍可見各種瑕疵,然,瑕不掩瑜,較之關東,其生機勃勃,一派興旺之像。便是盲人,亦可身受矣。
另,兒在龍首原,亦見到曹氏與司馬氏……
兒今年雖已三十有五,但已下定決心,拋棄一切無謂顏面,先入長安蒙學五年級旁聽。之後再參加龍首原入學考試。兒昔年在河東參加品評,亦是上中。補習一年,定然能夠順利入學。只是如此至少五年,不能在父親膝下盡孝,還望大人保重身體,勿以孩兒爲念。
四位弟弟,均與孩兒同一選擇。四弟、五弟身體太弱,年齡較小,當自長安蒙學一年級重新就學。孩兒與二弟已經置信河東家中,欲將家中我等之子送往長安,然後入長安蒙學就讀。然安奴言,長安蒙學已經滿員,明年招收名額已經被烈士子女所預定完畢。故而只能以旁聽生入學……雖然如此,兒仍以爲此事當行……
言而總之,關西青年一代,勝我關東世家子弟十倍有餘……大司馬造勢已成,天下大變近在眉前。若我等還不奮起直追,不消十年,關東再無世家矣…….
兒衛密拜上,大漢歸元三年十一月三十日,長安。”
…….
抑揚頓挫的唸完自己的長子寄來的家書,衛瓘掃了一遍下面沉默不語的衆人:“諸位,你們的子弟,比我那犬子如何?”
這個還用說嘛?真的不能比啊。衛家子除了長得帥,還是能夠做實事的。更不要說衛密作爲衛家長子,在曹魏還存在的時候就已經出仕了。這些年人家在朝廷裡也算是見多識廣,比起今年這些大多數都沒出過徐州範圍的年輕人,那是強得多的!
可是現在衛家子居然說關西普通士子的才華都超他十倍?這,這豈不是說我們的子弟都是垃圾?
就在大家都不知道怎麼接話的時候,一個侍衛匆匆的走了進來:“使君,朝廷有新的政令到了。”
“嗯?拿來本官一覽…….呵呵呵,好了,諸位,你們擔心的事情有結果了:大司馬令,今年關東八州,凡是被品評爲中中及以上的青年才俊,務必于歸元四年三月以前,全部到長安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