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65章

64、生日

時間在玄浩每天晚上的無效抗爭下漸漸過去,終於到了七月二十五日——玄沐羽。

在大淼,做生日本是爲了讓孩子記住這一天母親曾受過的痛苦,出於儒家孝親觀念所進行的活動多是嚴肅正式的儀式,故而在大淼若不是老人的高壽一般是不過的。只是玄澈爲生日帶來了新的意義。

每年玄澈都以個人的身份爲玄沐羽慶生,因爲玄沐羽是皇帝而他是太子,一旦某件事情成爲定勢擴散開,將在全國上下形成難以制止的風潮,對於還需要大力發展得大淼來說並不是一件好事。

沒有奢華的宴席,沒有喧鬧的歌舞,只有玄澈送上的一份精緻小禮物。玄沐羽作爲皇帝什麼奇珍異寶沒有見過,但任何一樣都比不過玄澈親手製作的小玩意兒,這裡面不單是他的心意,還有一個……總之玄沐羽萬分期待着生日的來臨。

夜幕來臨之際,玄澈和玄浩一人捧着一個盒子來到了清涼殿,進了正殿就看到玄沐羽坐在那兒擺弄棋子。

“父皇。”

玄澈柔柔地輕喚,玄沐羽擡頭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應了聲:“澈。”

其實玄沐羽在天還沒黑時就早早地坐在清涼殿裡等待着玄澈的到來,這時看到玄澈來了反而強行讓自己平靜下來,不肯露出半點急躁。

安靜夾雜躁動,溫情伴隨激情。氣氛剛剛好,兩個人間慢慢揉出一個小小的氣場,卻在這時玄浩硬梆梆地插進來,生生低喝了一聲:“父皇!”

玄沐羽不滿地等了一眼玄浩,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哼!差別待遇!”玄浩在心裡冷哼,腹誹不已。本來玄澈只是一個人來爲玄沐羽過生日,玄浩是硬跟來的,其目的不言自明。

玄澈一笑,舉起手中的盒子,上前放到玄沐羽手上,在他額上落下一枚“生日吻”,說:“父皇,生日快樂。”

玄沐羽收了禮物,笑得美滋滋的,還不忘挑釁地看一眼玄浩。

玄浩驚愕地張大了嘴巴,終於反應過來自己看到了什麼——四哥吻、吻了父皇!

啊啊啊啊!吻了!吻了!

玄浩的腦子在暴走,幻想中他正在把手中的盒子砸在玄沐羽頭上,然後將玄澈拉入自己的懷抱裡狠狠地吻——吻到兩片粉脣紅豔滴水,吻到那雙美麗的眼睛只剩下迷離,吻到那具完美的身子軟在自己的臂彎裡!

就在幻想差點付諸行動的時候,玄澈的聲音傳來:“浩,不要拿着禮物傻站着啊。”

“哦?噢!”

玄浩咬着牙上前將盒子重重扔到玄沐羽手裡,惡狠狠地說:“父皇!生日快樂!”

“哼。”玄沐羽以輕哼表示自己的不屑和寬宏大量。

“混蛋!”玄浩企圖用眼神殺人。

玄沐羽不甘示弱回以傲慢的眼神:“有本事你也讓他吻你啊。”

“一個吻而已,我也會有的!”

“想都不要想!”

兩個人用眼神廝殺片刻無果,玄沐羽收回目光,笑眯眯地問玄澈:“澈,今年是什麼禮物?”

玄澈但笑不語。玄沐羽毫不客氣地打開了盒子,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今年玄澈又要給他什麼驚喜。

盒子裡墊着一塊絨布,絨布上橫放着一個大肚子細口玻璃瓶,裡面有什麼在晃動。

玄沐羽疑惑地端出玻璃瓶,只見玻璃瓶口塞了一個軟木塞,裡面盛着寶藍的水,水上浮着一隻船。那船首以龍爲頭,龍頭鬚髮可見,栩栩如生,船身乃黃龍,上有三層小樓,前瓦簾棚,穿廊兩暖閣,後吾殿樓子。龍身並殿宇用五彩金妝,裝飾金碧珠翠,綴以流蘇羽葆和朱絲網絡,那暖閣之中能看見兩人對面而坐,品茗對弈,而船尾又有紫衫金帶舟子各執一篙。瓶中船一切皆以實際龍舟爲模板,精巧絕倫。

龍船充塞了整個瓶肚,然而瓶口區不過兩個指頭寬。玄沐羽看的驚奇不已,無法想象船是如何放進去的。他自然不知道,整隻船都是玄澈耗費數月時間用鑷子伸入瓶口一點一點拼裝出來的,但玄浩卻清楚的很,他看到玄沐羽驚奇之餘並不做他想,便覺得心中不快,暗暗爲玄澈不值。

玄浩看不慣兩個人“情意綿綿”的樣子,擠進來說:“父皇,還有我的禮物呢!”

玄沐羽不屑地撇撇嘴,但還是放下了玄澈的酒瓶船,打開了了玄浩的盒子,裡面平躺着一支卷軸,展開一看,原來是前朝書畫名家王雅恭的草書名作《寒月帖》,筆意流暢瀟灑,脫去古意了,點線之間搖曳多姿,行筆圓潤,卻又多帶翹銳尖峰,空白的放尖銳利與字體外輪廓的圓轉肥潤形成鮮明對比,張力頓顯。

玄沐羽精於此道,此看一眼便知是王雅恭的真跡。王雅恭的作品味前代皇帝推崇,當時的皇帝下詔廣泛收集王的遺墨,建“墨閣”收藏,時人有“天下幾盡”之說。只可惜那一朝的亡國皇帝是個瘋子,臨死前竟然一把火燒了墨閣,聲稱要讓他最愛的雅恭遺墨與他共赴黃泉。從此天下要找出一幅王雅恭的真跡那是極難。

如今玄浩居然能弄出一軸真跡,還是著名的《寒月帖》,着實令玄沐羽吃驚。連帶着玄澈也吃驚了。玄澈嗜書法,對於書法的熱愛比之玄沐羽更甚,看到這幅真跡差點整個人都撲上去了。

玄浩頗爲得意,這幅真跡是他無意中得到的,他知道玄澈塊書法,本是想送給哥哥的,只是剛好碰到玄沐羽生日,想了想便留了下來送給了玄沐羽。

玄浩討好般地對玄沐羽說:“父皇,這幅字兒臣本來是想送給四哥,可是既然父皇生日……”

玄沐羽聽得目瞪口呆,再看玄澈,就看見玄澈可憐兮兮地瞅着他,彷彿是玄沐羽搶了他的寶貝一般。玄沐羽真想馬上就把字畫塞到玄澈手上,只求他不要再這麼看着自己,只可惜他不能這麼做——不爲玄浩的面子,只因爲不吉利。

玄沐羽雖然受玄澈薰陶了那麼一點“現代思想”,但畢竟是個土生土長的封建皇帝,一些思想是不可能改變的。這種不太吉利的事,如果不是必要,玄沐羽還是會盡量避免。

玄沐羽黑了臉,發現玄浩這招不是一般的毒。

算了算了,澈肯定只是開開玩笑,以後找個機會再給他就是了。

玄沐羽安慰自己。

玄澈當然喜歡那幅字,但也沒有飢渴到非要不可的地步,他向來是個物慾淡薄的人,剛纔裝可憐也不過是應景撒撒嬌罷了。

小小插曲過去,生日宴真正開始,然而今年的生日變成了的玄澈爭奪戰:

玄澈給玄沐羽夾菜,玄浩立刻把碗送到面前,睜着大大眼睛意思再明白不過:我也要!

玄澈給玄浩舀湯,玄沐羽直接把已經遞到玄浩面前的碗拿了過來,氣得玄浩直跳腳,玄澈一臉莫名其妙;

玄澈小心地挑魚刺,剛挑完還沒說要給誰,已經被玄浩和玄沐羽一人一筷子夾走了。

玄沐羽和玄浩大眼瞪小眼,烏龜瞪王八,兩雙筷子在菜餚上打架。兩個人都是高手,卻又都不擅長如此小範圍的精妙鬥爭,彼此鬥得不分彼此。最後一雙筷子伸過來,一撥一挑,制止了正常戰爭。

順着筷子往上看,竟是玄澈。

玄澈左手執筷,力量不大,卻極爲巧妙,四兩撥千斤之法用得淋漓盡致。

玄澈不解道:“父皇,浩,你們在幹嗎?喜歡這碗湯嗎?爲什麼不用勺子?”

玄沐羽與玄浩同時看去,兩個人爭奪的居然是專門爲玄澈調製用於補腎壯氣的栗子雞湯。兩個人同時縮了手,一陣汗顏。

玄澈看看兩個人,微微一笑,端過屬於自己的湯慢慢喝起來。

晚飯過後,蛋糕上場。

玄沐羽愛吃甜,所以玄澈讓人將奶油和果醬調得比較濃厚,玄浩吃了就受不了地吐出舌頭亂叫:“好甜!”

玄沐羽大口吃着蛋糕,瞪一眼玄浩,用內力將聲音擰成一條絲送到他耳邊:“甜就不要吃!”

玄浩不甘心反瞪回去,一邊狠命吞下好大一塊蛋糕,弄得滿嘴巴都是白花花的奶油。

玄澈笑道:“別吃的跟小花貓似的。”

玄浩扁扁嘴,輕輕撞了一下玄澈。玄澈沒站穩歪了歪身子,手不小心碰到蛋糕,右手掌心裡站了一團奶油。玄澈連忙放下盤子,去找手巾,卻不想被玄浩拉起右手送到嘴邊輕輕一舔,靈巧地捲走了奶油。

玄浩壞壞一笑:“好好吃。”

舌頭刷過掌心的熱麻引得玄澈一個激靈,耳朵唰一下就紅了,臉熱熱地呆看着自己的手,不知該如何是好。

玄浩還在得意,玄沐羽的大手已經伸過來搶回了玄澈的所有權,一邊瞪着玄浩,一邊用絲巾爲玄澈擦拭掌心。

玄澈瞅了自己的手心老半天,忽然對玄浩說:“浩,以後不要這樣,手很髒,亂吃會生病的。”

此話一出口,玄沐羽和玄浩都是一愣,頓時覺得特別挫敗。

天啊,請你告訴我,我們究竟在爭什麼!

即使如此,爭奪戰仍然沒有平息。

玄澈切蛋糕,玄沐羽要果醬,玄浩不愛吃甜但還是硬把那塊塗滿果醬的蛋糕搶了過來——在玄澈切下蛋糕裝入盤子的一瞬間,玄浩一頭撞下去狠狠地咬了一口,就此宣佈主權;如此無品的事玄沐羽暫時做不出來,但是他卻藉口手上拿着東西騰不出手,讓玄澈喂他吃蛋糕。

玄浩和玄沐羽用眼神傳達着如下信息:

“你這老不死的還裝嫩!”

“你一個小屁孩哪涼快哪去!”

當眼神不夠的時候,以內功傳音入密成了說悄悄話的最好方式:

“四哥是我的!”

“你不配!我能給他最大的支持和力量,你能給什麼?”

“我能給他完全的愛和信任!你能嗎?”

玄沐羽一愣,發現這場口舌之爭裡自己竟然敗給了玄浩。

是的,他不能,或者說,他不敢確定自己能不能。逼宮那夜之後,玄沐羽已經不敢相信自己了,或許玄澈也不敢再相信他了吧?

玄沐羽端着盤子的手不自覺地放低,快樂的生日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灰影。

弦月當空的時候,玄澈和玄浩離開了清涼殿。

一出清涼殿,玄浩就靠在玄澈身上說:“四哥,你也給我過生日好不好!?”

玄澈看看他,不解道:“怎麼突然想過生日了?想要禮物嗎?”

“我要禮物,我還要……還要……”玄浩突然扭捏起來,支吾了半天才紅着臉說,“我還要四哥你親我。”

“這有什麼難,爲什麼要等到生日?”

玄澈說着勾下玄浩的脖子,在他額頭上落下一個輕吻。

玄浩一怔,摸摸額頭,心裡卻沒覺得甜蜜。這個吻來的太輕易了,反倒不幸福,只覺得失落。玄浩說:“四哥,我不要你這個吻。”

“嗯?”玄澈眨眨眼,不明白。

玄浩將玄澈困在自己和牆之間,低下頭,狹小的空間讓兩個人的呼吸糾纏在一起。聞着熟悉的幽香,玄浩不自覺地舔舔乾燥的脣,低聲說:“四哥,我要你像剛纔親父皇那樣親我。”

玄澈更加迷惑:“有什麼區別嗎?”

“當然有……四哥你不明白……”

玄浩輕嘆一聲,鬆開了自己撐着牆壁的手,又恢復了燦爛得有些白癡的笑容:“四哥,我們回去睡覺吧!”

玄澈看看玄浩,又回頭望望清涼殿的方向,心裡有什麼隱約要跳出來,卻又被壓制住了。玄澈不喜歡這種無法捕捉的感覺,卻又覺得那將跳出來的東西並非自己想要的,遲疑了片刻,最終決定不去想它。

回到東宮的時候,雲昭依然在等。

雲昭靜靜地坐在桌邊,藉着燭火的光,繡着絲帛,明明是專心致志的模樣,卻在玄澈進來的時候立刻擡起頭來。

“澈。”雲昭立刻放下手中針線起身,溫柔地低喚,微黯的聲音透着疲憊。

玄澈心疼地攬過雲昭,怪道:“昭,不是說過不要在這麼差的光線下做事嗎?怎麼還不睡,都這麼遲了,不是說不要等我了嗎?你看你,眼睛都腫了。”

雲昭靠在玄澈懷裡,輕輕地說:“臣妾不放心……殿下總是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體……昭要等着殿下回來,親眼看殿下喝了藥才放心。”

玄澈嘆出一口氣,道:“傻瓜,這些事讓宮人做不就好了?你又不慣於熬夜,看你累的,眼睛紅得跟兔子似的。”

玄澈輕吻雲昭的眼睛,微涼的脣似乎能消去所有的疲憊。雲昭覺得自己所有的辛苦都在這個吻下面化爲烏有了,再累也心滿意足了。

雲昭埋入玄澈懷中,低喃道:“殿下這樣……臣妾也別無所求了。”

玄澈失笑:“傻雲昭!我的傻呼呼的小云昭!”

65、寶硯

最讓人鬱悶的七月過去了,天氣漸漸涼爽,人的心也慢慢平靜下來。

改革試行不到半個月,遼陽就出現了問題。

這個問題不大不小,職能的分離和細化造成了工作崗位的增多,先前被九品中正制推舉上來的備用官員都被趕到了遼陽,然而問題還是沒有完全解決。專業人才明顯不足,特別是“律師”。

律師是法院下的專職人員,脫胎於訟師,爲原告和被告辯護,收取一定的費用。但除了遼陽境內原有數名訟師可以充當之外,備選官員之中竟然找不到幾個精通法律的人才!這讓玄沐羽很是尷尬,前兩天他才和玄澈爭辯官員到底是不是知曉法律,今天就被現實狠狠地扇了一個耳光。

玄澈說的話再一次出現在腦海裡:“從官員到百姓,我們的人民都沒有法制觀念。”

玄沐羽不得不承認,玄澈的話有時候準確的令人膽寒。

人才問題勉強解決之後,遼陽太守又出了問題,罪行自然是貪污。遼陽監察使在中秋之前將遼陽太守告下判了流放。這真是個舉朝皆驚的大消息。

上次賑災之後,遼陽太守換成了張豎,而遼陽監察使由沈煜擔任。後來沈煜私自跑路去找老婆被撤了職,換上了沈煜推薦的學生,而張豎也在兩年前上調吏部,遼陽太守換成了一個從外郡調來的王真。

上個月太子下令改革,原遼陽監察使調去做了法院院長,新來的監察使蘇佩德是個直腸子,他覺得自己應該好好做出一番事業報效朝廷賦予他的權力,一上臺就着手查處遼陽太守王真的污跡。蘇佩德確實有能力,先秘訪獲得了線索,再按照新的程序上報中央御史臺,獲得調查權之後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搜查了王府,果然找出大批金銀財寶和作爲證據的若干黑賬本。蘇佩德將證據移交大理寺之後不到十天審判結果就出來了:王真撤職流放。

這本是一件好事,但辦案過程和結果中卻出現了四個問題:一是御史臺裡有人將風聲透給了王直;二是因爲消息走漏,蘇佩德不得不在調查令還未到來的時候帶人搜查了王府;三是蘇佩德沒有調查令,公共安全局局長趙毅還是將下屬捕快派給了蘇佩德;四是那蘇佩德在將證據移交大理寺之後,又向張豎和沈煜打了招呼,大理寺承受着來自吏部和兵部的壓力,匆匆結了案。

結果固然是大快人心,這過程卻不堪細看。

人權啊人權,人情啊人情。

玄澈知道自己操之過急了,官員和公民的意識沒有改變的前提下,這種體制會造成很大的問題。現在是好官蘇佩德,那日後換一個昏官張佩德呢?

這一切都在中秋前一天爆發。勉強過了一個快樂的中秋的第二天,玄澈又不得不陷入苦思。

對於御史臺消息泄露的問題,玄澈頒佈了保密條令,所有申請調查的摺子一律標明“機密”,非經皇帝允許不得泄露,違者以危害國家安全罪論處。只是這次泄漏消息的人卻無法再追究了。

蘇佩德和趙毅雖辦案有功,但也違反了法律,獎賞之餘也給予了懲戒。張豎和沈煜雖然沒有接到正式敕書,卻被太子私下教訓了一番,嚴告他們二人今後不準再做逾權之事,同時也以此警告其它大臣。

現在還有一個問題,就是遼陽太守被流放了,那麼太守現在由誰擔任?有個蘇佩德在遼陽,還有太子天天看着,誰都不想去。

最後竟然是玄泠請纓,這出乎了任何人的意料。

“比起那些官員,我更能領會太子哥哥的意思。如今改革正是剛起步的時候,需要一個人完整地傳達哥哥的意思。我讀了那麼多書,就是希望有一天能爲哥哥做點什麼。哥哥請不要拒絕我。”玄泠如是說。

玄泠很堅持,這是他唯一堅持的一次。玄澈沒有辦法拒絕他,玄澈也不想拒絕。他確實需要一個人真切地反饋和實施他所想聽、想做的事。

玄泠就這麼去遼陽當了太守。他在玄澈的直接授意下指導着遼陽的改革,一切都還算順利,各種各樣的問題出現,各種各樣的方案實行下去,說不好這樣是對是錯,但起碼遼陽在改變,農民吃好一點,官員謙遜一點,經濟繁榮一點,在街上議論國事的人多一點,將仕途視爲唯一的人少一點。一點一點地,匯聚在一起,讓玄澈略覺欣慰。

書法,是玄澈最大的愛好,連帶着,他愛上了硯。

這塊硯,柔和細嫩似一塊紫藍色的天鵝絨,處處泛着青、白之氣,青花、蕉葉白、金線、黃龍交織在一起,雲蒸霞蔚。更扣人心絃的時硯額處雕的一條巨龍,在雲霧中搖曳盤旋,龍頷中噴薄而出的波濤回程一汪硯海。

此硯不大,卻大氣,一尾祥龍呼之欲出,一雙龍目如閃電,炯炯有神。刀法簡練,粗狂中見大刀闊斧,細微中毫髮不爽,取捨自如,疏密有致。

玄澈抱着硯玩賞個不停,前世他家雖然也小有餘錢,卻也很難買到如此珍品,今世生於皇室,各種極品硯臺卻如流水般轉過,讓他目不暇接,然而最愛的卻還是這方山子落在昨天送給他的端石深海游龍硯。

玄浩已經盯着玄澈看了半天了,玄澈除了開始時和他打了個招呼,就再沒有理過他。

玄浩用力喝一聲:“哥!”

“嗯?”玄澈看着硯臺傻兮兮地笑,隨意地應了一聲。

玄浩十分懷疑在玄澈心目中自己是不是還不如一塊石頭!

玄浩沉了聲音說:“哥,我是不是還不如一塊石頭?”

“嗯?不會啊。”玄澈這麼說目光卻沒有從硯臺上移開,只是笑着說,“你是我弟弟啊,怎麼會不如一塊石頭?”

玄浩扁了嘴:“那你幹嗎盯着這塊石頭根本都不看我?!”

玄澈終於看向玄浩,卻是瞪大了眼,認真地糾正:“這哪裡是石頭,這是硯——硯!極品的端硯!”

玄浩不以爲然地翻出白眼,說:“端硯還不就是一塊石頭!”

玄澈不與他爭辯,收了硯臺,跑書桌後面看奏章去了。玄浩討了個沒趣,撇撇嘴,也走了。

摺子裡混雜着傅鳶和沈煜的私人來信,他們希望明年新年的時候能回來,因爲他們終於決定結婚了。

五年不見,傅鳶那小丫頭也有十七八歲了吧,女大十八變,也不知變成什麼模樣了。玄澈也有些想念這個聒噪愛惹禍卻又讓他耳目一新的小女孩,想了想決定同意讓他們回來,順邊也讓這兩個人接受一下軍校教育。

還有傅清川也結束了軍校爲期一年的高級軍官教育。玄澈準備將他調入城防軍,跟在他父親身邊學習。而林默言則進入禁軍頂替傅清川的位置。

說起來,衛青蘭今年也快奔五十了,禁軍統領的位置已經不太適合他了。玄澈考慮着再過兩年就可以讓衛青蘭去軍校教書了,那麼到時讓誰接任呢?

過了兩天玄浩又來,張口便是:“哥,我要那塊硯!”

玄澈驚愕地瞪着玄浩,手下一頓,墨汁在白紙上落下一個大大的黑豆,毀掉了整幅字。

玄浩徑直走向藏硯的地方,卻被玄澈攔住,玄澈以防蟲害的姿態擋在他面前,高聲說:“你又不懂硯,你要那硯臺幹什麼?!”

“誰說我不懂的?!”玄浩說,“你那硯乃是端石硯,又有金錢火捺紫輪芒暈,隨形硯式,石品之高乃百裡挑一。體如瓜膚,呵氣成雲,下墨無聲,發墨如油。石質細膩、幼嫩、溫潤、緻密、堅實。拊不留手,至水,墨則油油然、如膠如漆,書於紙,幾十年光澤不退……”

“停停停!”玄澈連忙打斷他的話,道,“你去哪兒看的這些東西?你會背也沒有用,我不給!”

玄浩嘿嘿一笑,抱上來磨蹭道:“哥,這不是我會不會背的問題,我只是要證明我也喜歡硯臺了。”

玄澈擡起下巴又側過頭去,負氣道:“喜歡也不給!”

玄浩開始無差別大撒嬌:“哥?四哥?”

“不給。”玄澈態度很決絕。

玄浩眼神一閃,沉聲道:“真的不給?”

玄澈心裡咯噔了一下,還是倔強地說:“不給!”

玄浩壞壞一笑,突然一個使力將玄澈推在書架上,雙手環着玄澈的腰,又用身體壓制住他,附在玄澈耳邊呵氣道:“哥做壞事了哦!”

玄澈想脫身奈何力量比不上玄浩,動彈不得,只得說:“我做什麼壞事了?”

玄浩對這玄澈的耳朵呵氣,欣賞着耳朵慢慢變紅,口氣卻是無比認真地說:“哥曾說過‘上行下效’,天子偶用一物,而奉行者即爲定例,所以哥你從來不把你的愛好表達出來。現在四哥如此喜愛硯臺,若讓外面的人知道了,必然取之獻媚。然,端硯雖好採石難,採水坑石尤難,四哥不會不知,即使這樣,四哥還要這樣護着一塊硯臺嗎?”

玄澈愣住,無言以對。

玄澈不是完全沒有囧囧、沒有喜好的人,他喜歡書法,喜歡硯臺,喜歡吃西北瓜果。但是他作爲太子,一舉一動都被下面的大臣們盯着,一旦有什麼特別愛好表現出來難免被某些人利用來獻媚,所以玄澈一直剋制着自己的囧囧,儘量不表露喜好。他喜好收藏硯臺的嗜好只有山子落一個人知道,甚至連玄沐羽都不清楚,怕的就是玄沐羽爲了讓他高興而下令收集好硯。故而玄澈所見之珍硯雖多,卻只收藏了包括山子落所送在內不到三塊的端硯。

玄浩見玄澈心動,繼續說:“四哥,你想啊,硯放我那兒,我一定好好保存着,你若想看了就來我的王府,我們躲起來偷偷看,別人都不知道,還以爲你是來看我的呢,多好呀!”

“這……”

玄澈畢竟不捨,有些猶豫。玄浩也不着急,他了解玄澈,雖然他也會脆弱也會痛苦,然而清醒的時候卻是對自己最冷酷無情的人,他是一個爲了理想可以完全壓抑自己所有感情和囧囧的人。也正因爲如此,玄浩既心疼他,又無法控制自己不嫉妒。

玄澈沉吟片刻,終於點了頭:“那你拿走吧。”頓了頓,玄澈突然擡頭很認真地說:“你要好好保存,我隨時要到你家去看的!”

玄浩被突然擡頭的玄澈嚇了一跳,四片脣相距不到一個拳頭,玄浩乾脆在脣角輕啄一下,高興地說:“知道啦!我的四哥最可愛了!”

玄澈垂頭嘆氣,看起來有些沮喪。

“呵呵,四哥不要不高興哦!你這是造福萬民呢!我愛死你了,四哥!”

玄浩又在玄澈臉上狠狠地落下一個響吻,揣着硯臺活蹦亂跳地就走了。

造福萬民呀……我真是偉大。

玄澈摸摸臉頰,無奈地笑着搖搖頭。

就聽到玄浩在門口大聲地喊道:“四嫂!”

果不其然,就看雲昭端着藥站在門口,對玄浩微微一笑:“六弟。”

玄浩揣着硯臺怕玄澈反悔,對雲昭打了招呼就匆匆離去。

玄澈看起來心情很好,微笑比平時都燦爛,他接過雲昭手裡的藥,輕喚道:“昭。”

雲昭看着玄澈喝下藥卻欲言又止,在玄澈詢問的目光下,好半天才說:“澈,浩弟他與你這樣親暱,是不是不太好?”

“爲什麼不太好?”玄澈有些疑惑。

雲昭不敢把真實的想法說出來,只說:“恐怕於禮不合。”

“哦,沒關係。”玄澈不在意道,“浩從小就粘我,現在身子長大了,心還跟個孩子似的。”說到這裡,玄澈露出一個微笑,像是想到了珍惜的東西,無比地疼愛。

不知是不是女人的直覺,雲昭總覺得浩看澈的眼神並不像是弟弟再看哥哥。雲昭不好再說,算是默認了玄澈的說法,卻在心中種下一個疑問。

注1:深海游龍硯的描述是借用清代的端石天驕海王硯,估價只有兩萬八,不是很貴,但個人很喜歡這塊硯。

注2:端硯雖好採石難,採水坑石尤難:採水坑石需選冬季江水落差最低時,石工相約三四十人,沿洞魚貫而入。洞窄,僅容一人囧囧匍匐爬行,進洞後先將進水清除,列坐其間,燃火照明,以甕汲水,依次將水傳出。日夜兼淘達一個月,水盡採石。還要着人監守洞口,以防盜石。宋代蘇軾曾說:“千夫挽綆,百夫運斤,篝火下縋,以出斯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