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43、誘反

中國的古人一向有一種奇怪的觀念,就是見不得地方比中央好。若是哪片土地的GDP超過了全國指標,八成會成爲出頭鳥被打出去,特別是當這片土地屬於某個同姓王或異姓王的時候,謀反的大帽子就會扣下來。於是中央猜疑地方,地方不得不反,就有了一個詞,叫做“”。

當年玄沐羽做太子時殺兄弟殺得太狠了,老皇帝看不下去,找了一個藉口把僅存的皇子玄沐華趕出了京城,入巴蜀封安王。玄沐羽一時殺不到就停了手,沒想到這一停手就停了十幾年,安王藉着巴蜀之地民生富足又易守難攻,把自己養成了大淼的一匹狼。如今看來,這成爲玄沐羽和他皇帝老爸淼安帝一生最大的敗筆。

要說的話,或許安王最早籌集兵馬的意義僅在於不希望被皇兄一刀切了,但當雪球越滾越大的時候,就誰也無法阻止了。

所以,人啊,要學會控制自己的囧囧。

當朝廷第三次駁回安王請求軍款的摺子,並附帶了一紙要求收回賦稅權的敕令的時候,安王終於暴走了。

從四年前太子上朝,要求撥款一律提請預算以來,安王的日子就變得不太好過。預算寫粗略了,朝廷名正言順地駁回;預算寫詳細了,自己揩油水的機會就少了。如果只是這樣也就罷了,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這四年來安王的幕僚們從預算制度中摸出了貓膩,油水比之從前也還算豐厚。

可到了今年再次提交預算的時候卻被朝廷駁回了,理由是國庫空虛,要求縮減軍費。於是安王府的幕僚們奮戰數日,再次提出一個壓縮了金額但油水仍在的預算。沒想到朝廷再次駁回,這回理由換成了成國無力起兵,軍費仍然過巨。安王此時已經憤怒,打翻三個茶杯,摔了四個花瓶,撕毀了五卷書畫,痛斥了六個侍衛之後,終於在幕僚的勸諫下慢慢平息,最終決定再次提請預算。這次預算寫的是精煉無比,從最早的三百萬兩一直縮減到現在的一百萬兩,安王看着這份短小精悍的預算都要讚歎自己一聲:真乃聖人也!

沒想到朝廷還是駁回了,這次連理由都不需要,還順帶了一份要求收回百分之五十賦稅權的敕令。

當年玄沐華封王巴蜀,除了親王的年俸外,還可獲取巴蜀境內百分之十五的賦稅。巴蜀物產富饒,百分之十五的賦稅不算少,但這些賦稅卻要負擔整個巴蜀境內所有的市政建設和軍隊給養,再加上巴蜀境內名山大澤、鹽鐵金銀銅錫、別都宮室園囿都不以封,如此一來,真正能進入安王口袋裡的銀子便不多了。淼安帝當初如此安排也算是破費苦心,就是希望玄沐華能有自保能力的同時又不至於危害中央。

如今朝廷說要收回百分之五十的賦稅權,也就是落在安王手裡的賦稅將不超過全巴蜀賦稅的百分之八,即是這樣他還是要維持市政和軍隊。難怪安王要跳腳。

安王暴怒着,甚至已經跨上戰馬想要衝入軍營直接領兵造反。還是他的幕僚司蒼死命攔住他,說:“王爺萬萬不可!朝廷此舉就是要逼您起兵啊!”

安王狠狠瞪他一眼,道:“難道本王就要在此隱忍?朝廷收走了一半的賦稅,讓本王用什麼養兵馬?與其到時候餓死,還不如現在和他們拼了!”

司蒼和另一個幕僚華衛連忙拉住繮繩,華衛道:“還請王爺再隱忍幾日,且讓屬下爲王爺做好準備再起兵也不遲啊!”

安王聽完這話稍微冷靜了一點,但仍是怒道:“要做什麼準備?要多久?”

華衛道:“王爺,此處不是說話的地,不如回到書房,待在下與司先生向王爺細細道來?”

安王不是笨蛋,他的情緒已經慢慢平復,當然知道就此起事極爲不智,既然華衛給了他一個臺階,他也樂得順着下來。安王下了馬,扔下繮繩,憤憤道:“那本王且聽你說說!”

華衛舒出一口氣,與司蒼對視一笑。若是安王執意不聽勸告,難保華衛不會使用暴力讓安王“冷靜”下來。

進入書房,華衛對安王說:“王爺,我們現在的準備還不夠充足,朝廷這紙突然來到的敕令極大地影響了我們的發展計劃,而且如果我們按照朝廷所說的返還賦稅權,那麼我們將沒有足夠財力支撐兵馬給養,最後不得不裁撤軍隊。”

安王不耐煩道:“華先生說的本王怎麼會不知道!”

華衛與司蒼相視一眼,司蒼微微一笑,道:“王爺莫急,且聽司某爲王爺說上一番。”

“說!”

“王爺若是此刻起兵則過於倉促:一來兵馬不足,不能與朝廷對抗;二來武器匱乏;三來儲存的錢糧也不足以支撐整場戰爭。換句話說,王爺缺的無非是時機、武器和錢糧。”司蒼不急不緩的口氣很容易讓人平靜下來,只聽他說,“而這三點如今讓王爺自己解決,不免有些困難,但我們完全可以假借他人之手爲我方造勢。”

安王來了興趣:“此話怎講?”

司蒼道:“先說這時機。我方兵馬不足,不能力敵,只能智取。安王可想過平王和怡王?”

安王皺了皺眉頭,道:“本王那個兩個侄兒?”

“正是。”司蒼道,“從四年前開始,平怡二王就與太子交惡,此事可爲我所用。”

安王道:“司先生可是說武奴那件事?這又如何?難道你要本王藉助這兩個人的力量?”安王不屑道,“這兩個侄兒本王略知一二。沃還有點肚腸,只可惜有野心沒實力,至於那個渙,不過是他屁股後面一條蟲而已。要他們和太子鬥實在太瞧得起他們了!”

司蒼道:“太子非常人,要二王與之抗衡自然是不可能。但二位小王爺既然在皇城內,要聯絡個禁軍或者是帶幾個人進皇宮,與我們的大軍來個裡應外合的,倒也不難……”

司蒼露出詭譎一笑,安王一怔,隨即大笑:“司先生果然好計策。只是這平王會不會答應本王?不是傳聞他自開府就始終流連勾欄,連早朝都不願參加,這樣的人能成什麼事?”

司蒼笑道:“王爺放心,這二位小王爺就算不想也得想。太子曾親口說過絕對不會放過這兩位皇兄。看太子近年來的動作,雖然沒有明着對二位小王爺下手,但暗裡可沒少下絆子,如今二位小王爺在朝中可謂孤立無援,依在下之見,只怕不出三年,這二位王爺不要說當個閒散王爺,只怕連消失了都沒人會多說一句。太子的手段高超啊!”

“唔,確實。”安王沉吟片刻,突然想起一事,便道,“太子還不是佔着皇兄的寵愛!皇兄的心思……哼哼。”

司蒼與華衛交換一個眼色,華衛禁不住問:“王爺,這皇上他……”

安王道:“二位先生不知道,我這皇兄可是愛上了他的兒子!”

司華二人大吃一驚,剛想再問,卻見安王擺擺手道:“本王一時三刻也說不清皇兄他的心思,這些宮闈秘聞二位先生還是不要聽的好,要是有風聲走漏出去可是大不妙。”

“是。”司華二人齊聲應道。

安王道:“司先生還請繼續說。若是平怡二王願意共同起事自然好,到時裡應外合算是解決了時機問題,那錢糧和兵器又該如何?”說到這瑞安王的眉頭擰出了一個深深的川字,“二位先生可想過多孔弩車該如何對付?這太子拿出的武器可兇悍啊!”

司蒼笑道:“王爺請安心,朝廷曾給了我們一百臺多孔弩車,幾日前經工匠不懈努力研究,已經能仿造了,雖然一次只能齊射七七四十九支箭矢,用過即報廢,但已經可以批量製造了!這是今日工匠剛剛報上來的消息,司某還未能與王爺講,還請王爺恕罪。”

安王大笑:“天助我也,果然是天助我也!司先生無須如此,今日本王暴躁,司先生自然沒有進言的機會。”

司蒼微微一笑,又說:“至於錢糧之事,我們也找到解決的辦法了。”他看一眼華衛,華衛接上話:“日前通川商行的人來與屬下說,希望能與王爺合作。那人自稱因爲自家主子和太子有隙,故而家中產業時常受到朝廷的打擊,如今不堪其擾,希望能與王爺共商大事,他願意提供錢糧,並利用行商之便爲王爺提供情報,只希望王爺能在榮登大寶之後給他們提供一個寬鬆的經商環境。當時朝廷收權之令尚未到來,屬下以爲商賈之人不足爲謀,便沒有馬上答應,不過現在看來,這通川商行完全是解了我們的後顧之憂!”

“這倒是好。”安王想了想又憂慮道,“只是這通川商行是什麼來歷?能信任嗎?”

“屬下也是這麼以爲,所以派人去查了商行的底細。這是調查的結果。”華衛遞上幾頁紙,“通川商行與我們一向有來往,我們的不少物資都是來自商行,價廉物美。它的東家人稱隱公子,具體是何人無人清楚,所有生意都是他手下一個名叫嚴錦飛的人打理着。這嚴錦飛原是東宮的人,多年前因爲恃寵而驕犯下小錯,被太子廢去武功又逐出皇宮,幸得隱公子收留。但嚴錦飛與太子間隙甚深,多次在公衆場合出言不遜,太子雖退讓,但還是面露不豫,想來這也是太子打擊商行的原因之一。”

安王想起十年前在臨澹所見之事,點頭道:“所言不錯。”頓了頓,又說,“太子城府極深,因爲一個少年挑釁而面露不豫,想來心中怒氣極大。”

華衛又道:“這通川商行崛起不過十來年,卻隱隱有大淼第一商行的勢頭,其所擁有的酒樓、當鋪、商行遍佈全國,產業龐大。不要說他財力幾何,當是這份力量組成的情報網就不可小覷。”

司蒼在一旁也道:“而且這位隱公子人脈極廣,他才華橫溢,精於各派書法,擅音律,好丹青,通儒釋道墨法yin陽縱橫各家經典,爲人謙和寬容又仗義直疏,在文人和名士大家之間廣富盛名,一言一行皆受人推崇。若是隱公子能站在王爺這邊,日後王爺登基,他對諸派的撫慰作用也是不可忽略。”

聽了這話,安王反而面露有色:“這樣的人……”

華衛再說:“又聽聞隱公子雖是天縱奇才,卻身有殘疾,無功名在身也無子孫繼業,說來說去也就是一商賈,他日若是此人有異心,王爺也可輕易將其——”華衛擡手做了一個下劈的動作,面上閃過一絲猙獰之色,“那通川商行龐大的家業還不是盡歸國庫,也杜絕了尾大不掉的隱患。”

“好好好,此乃妙計!”安王撫掌大笑,“二位先生已爲本王考慮周全,就按二位先生所言去辦的,本王靜待二位先生的好消息便可。”

司蒼笑道:“那還請王爺稍安勿躁,讓司某爲王爺寫份回覆的摺子,安撫一下朝廷的心。”

收到安王的回覆摺子,諸多大臣皆是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萬萬想不到安王竟然如此平靜地就接受了朝廷的要求。想象中,這時候收到的難道不應該是安王起兵造反的消息嗎?

“太……太不可思議了!”

班萬半天冒出這麼一句話,雖然壓低了聲音,但在安靜的書房內還是讓人聽得清清楚楚,周圍不少大臣都不自覺地點頭表示贊同。

一位中書侍郎道:“陛下,不如藉此機會一舉削藩,方可保我大淼今後太平!”

話出口,立馬有人附議。

馮宗元卻說:“陛下,此時削藩太過急躁,不宜將安王逼的太緊。”

也有人點頭稱是。

那位中書侍郎道:“陛下對安王寬大,安王今年卻越來越狂妄。他私自開銅山鑄錢、招兵買馬已不是一年兩年,正是準備叛亂,不如趁早削了他的封地。”

另一人說:“魏大人此言差矣,朝廷在此時一再壓迫安王,豈不是逼着王爺造反?”

魏姓侍郎便道:“諸侯存心造反的話,削地要反,不削地將來也要造反。不如趁現在禍患還小盡早拿下,免得將來安王的勢力更加雄厚,禍患更大!”

大臣們爭成一片。玄沐羽只是淡然觀之,聽得煩了便看了一眼太子,卻看到後者微微皺起眉頭。玄沐羽想了想,便開口道:“晏愛卿以爲呢?”

皇帝開口,下面自然一片安靜。

晏子期捻着鬍子緩緩道:“臣以爲削藩一事還需從長計議。”

玄沐羽向太子投去詢問的目光,玄澈猶豫了一下,才說:“父皇,兒臣只是擔心,皇叔表面恭順,暗地裡卻……”

大臣們都凝重了神色。

關於安王和削藩的議論到此爲止,在安王沒有下一步舉動前,這些大臣們也說不出一二三來。

例行辦公之後,皇帝與太子在清涼殿一同用膳,當然,小狐狸也不會錯過午飯時間。

小狐狸挺着圓鼓鼓的肚皮倒在玄澈腿上,拉着玄澈的手指讓他給自己抓撓皮毛。玄澈一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着小狐狸,另一手執棋,垂目看着棋盤,漂亮的眉頭擰出一個小小的疙瘩,似乎在凝神苦思。

玄沐羽見玄澈遲遲不肯落子,便問:“澈兒怎麼考慮這麼久?”

玄澈輕輕嘆氣,放下棋子,道:“兒臣在想安王的事。他的反應這樣平靜,反倒讓兒臣擔心。”

玄沐羽道:“澈兒的鳥兒們飛不進安王府嗎?”

玄澈聽得一愣。他心裡一直明白玄沐羽知道自己有一個獨立的情報系統,就像自己知道對方有一支影子部隊一樣。只是關於這點,大家都很有默契地不點破,卻想不到在這個時候被玄沐羽以這樣平靜的口氣道出。

玄澈一時沒反應過來,怔了怔,才搖頭道:“並不是飛不進府,而是飛不進書房。那日灰鴿來信與兒臣說,安王收到朝廷敕令時十分憤怒,幾乎就要直接起兵,卻被他最信任的兩位幕僚勸下。他們三人在書房中密談半日,再出來時安王已是平復了情緒,當晚其中一個幕僚就匆匆離開,看樣子似乎是要遠行,卻不知去了哪裡。”

“哦。”玄沐羽點點頭,“澈兒是怕那幕僚暗中行事?”

“明qiang好躲,暗箭難防。”玄澈抿抿脣,忽道,“父皇的影子也進不了安王府嗎?”

玄沐羽說:“朕不知。當年確實放了幾個人在安王身邊,但後來……消息都由暗影管着,朕很少過問。不若朕找來暗影,澈兒直接問他吧。”

“也好。”

“暗影。”

玄沐羽輕輕喚一聲,話音未落就有一黑衣人跪於堂下,那人嗓音低沉,緩緩地說:“參見陛下、太子殿下。”

“起來吧。”玄沐羽說,“把你知道的告訴太子。”

“是。”暗影站起來,對太子抱拳一禮,方道,“稟告太子,安王府內本有三名影子,但現在一人在軍中,一人級別不高,還有一人已在多年前身亡。”

玄澈面色淡淡的,看不出思緒。

暗影又說:“前幾日在軍中那人來消息,稱安王已經能夠仿製多孔弩車,雖然威力略小,但數量頗多。”

玄澈不屑道:“難道他要用那玩意兒和我對射嗎?真好笑!”

玄沐羽見玄澈撇嘴翻白眼的樣子甚是有趣,忍不住露出微笑。

暗影道:“安王與通川商行一直來往密切。”

玄澈搖頭:“不要管它,它……不是威脅。”

暗影遲疑了一下,道:“可是通川的嚴錦飛……”

玄澈不答,只問:“你知不知道安王的幕僚司蒼去了哪裡?”

暗影道:“我們的人跟着他往西去了一段路程,卻被甩開了,如今司蒼已不知去向。”

玄澈微微蹙眉,自語了一聲:“這下麻煩了。”

暗影退下去,玄澈陷入沉默。司蒼的去向無人得知,玄澈爲此感覺很不好,卻無可奈何。玄沐羽勸慰他:“不要這麼煩惱了,你的眉毛都快皺成一團了。”說着又坐到玄澈身邊,摟着他按揉他的眉頭。

玄澈難得溫順地靠在玄沐羽地肩頭,閉上眼睛任其撫按。說不上爲什麼,司蒼的消失就像是什麼噩耗的前兆,讓他心中煩躁不安,雖然面上沒有表現,但向來淡定的他已經失了常態。

玄澈突然想到了什麼,睜眼說:“父皇,那個錦飛……是兒臣的人。”

“嗯,朕知道了。”

玄沐羽的反應比想象中的還要平淡。

玄澈應了一聲,再次閉上眼睛。

脫離掌控的感覺——或許只是多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