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紫英回到後宅,剛進二門,就聽見了晴雯清脆的聲音正在憤憤不平:“這膚施城裡的老爺們也忒黑心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那人只肯出二兩銀子,多一分一毫都不肯,而且還把人家脫得精光,上上下下檢查了個遍,比買賣牲口都不如。”
“行了,晴雯,你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時候了,看看這是哪裡?”平兒的聲音總是那樣溫潤可人,沉靜中帶着幾分勸導:“二兩銀子能買多少粟米?聽說爺來了膚施城之後,膚施城裡的糧價暴跌了四成,從七兩銀子一石一下子就落到四兩二錢銀子一石,而且價格還有下跌的趨勢呢,這二兩銀子也能讓那一家子熬上三個月了,如果他們還能找到活計做,或者能在官府每日發放的粥棚那裡要點兒,拖到年底也不是不可能。”
“二兩銀子能做什麼?拖到年底那這一家子還是隻能餓死凍死麼?我就不信爺都來了,還能讓這種事情發生?”晴雯氣鼓鼓地道:“若真是那樣,爺就不該來。”
“喲,你還編排起爺來了?”平兒笑了起來,“從吳堡過來,我們在路上看到餓死的,得瘟疫而死的人還少了,路邊墳塋連綿不絕,剛進膚施城時糧價還六兩多一石,第二日便垮到了四兩多,這是誰的功勞?莫非還是你晴雯的功勞,嗯,當然,也有伱晴雯的功勞,你把爺在牀上侍候好了,讓爺心情大好,做事更有幹勁兒了,……”
“死平兒,騷蹄子,成日裡心癢難熬,就在爺面前賣弄風騷,盼着爺每晚騎你肏你,現在倒還倒打我一耙了,……”晴雯顯然是被平兒的話給弄得有些口不擇言了,平素只能是那府中下人僕婦的言語都被給急了出來。
平兒也被晴雯這一句話就給破了防,撲上前去要撕晴雯的嘴:“小蹄子,什麼時候學着榮國府裡那些下流胚子的野話,也不怕爺聽見抽死你!”
晴雯也覺察到自己失言,臉頰緋紅,一邊抵擋着平兒的雙手,一邊恨恨地道:“還不是被你這個騷蹄子給氣得?我何曾說過這等話?少在那裡胡言亂語攀誣我!”
“沒想到出來沒幾天,你現在性子倒是學野了,啥話都敢說,而且撒起謊來也是眼睛都不眨一下,我現在纔算是認清楚你。”平兒終於把晴雯給逮住了,一隻手要晴雯的嘴,一隻手卻往晴雯衣襟裡探。
“呀!”沒想到素來嫺雅文靜的平兒居然敢幹出這等事,這七月間本來就是最熱的時候,晴雯只穿了一件果綠色的紡稠薄衣,內裡一件小巧貼身的肚兜,被平兒從衣襟裡探進去一抓,正好把那一隻茁壯挺拔的翹乳抓個正着,一時間臉紅筋漲,身子也是一軟,忙不迭地叫了起來:“死平兒,你要死啊!”
平兒其實也不過是信手一抓,誰曾想就正好逮個正着。
卻見這小妮子臉色嫣紅,美眸迷離,雙手握住自己手腕掙扎,委實勾人。
難怪爺也是一直對她念念不忘,從榮國府裡被攆出來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地放在自己府裡,也不怕那時候的賈家不滿。
這小妮子和林黛玉樣貌的確有幾分相似之處,但若是要論容貌,其實那齡官還更像,若說晴雯容貌有六分像林黛玉,那齡官就有八分像林黛玉,但是若是論氣質,晴雯卻比黛玉多了幾分活潑嬌俏和爽利,而齡官卻只是多了幾分柔媚,這兩者是截然不同的。
看着這兩女之間的嬉笑打鬧,釵橫鬢散,衣衫紛飛,馮紫英頓時不困了,勞碌一日的睏倦頓時消失一空。
一直到馮紫英都走進了門,二女纔算是看到馮紫英到身邊了,都呀了一聲,趕緊收拾整理衣衫,臉色微紅地嗔怪:“爺怎麼走起路來悄無聲息的,進了門也不吭一聲,奴婢們也好早些迎接,……”
“我看你們二人打鬧得不亦樂乎,何忍打攪你們?”馮紫英樂呵呵地道:“沒想到平兒居然還會少林絕學——龍爪手,一手便能拿住晴雯的要害,讓其就範,佩服佩服!”
馮紫英學着前世中電影《鹿鼎記》的口吻,打趣着二女,弄得平兒臉紅過耳,跺腳不已:“爺在一邊偷窺,一點兒也不講究,哪裡有這樣當主子的?”
“爺就是這麼光明正大地走進來,一眼就看見了,哪裡來什麼偷窺可言?再說了,你們倆都是爺的人,別說你們嬉笑打鬧看就看了,便是你們倆沒穿衣衫的時候爺不也是早就看過無數遍了?”
這麼兇猛的話語更是讓晴雯和平兒都羞得上前來扭住馮紫英胳膊不依。
一時間小院內鶯聲燕語,春意盎然,後邊跟進來的尤三姐都忍不住連連搖頭。
看見尤三姐進來,平兒和晴雯二人才算是趕緊收斂了先前和馮紫英的親暱態度,莊重起來。
馮紫英嘆了一口氣:“現在這院子裡就咱們四個人,都是睡一張牀的,就不必弄得這麼拘謹了,我忙碌一日回來,不就是圖個輕鬆愜意麼?”
“爺要怎麼輕鬆愜意?”晴雯嘟着嘴,“奴婢們蠢笨,也不能替爺分憂,就只能幫着爺捶捶腿,揉揉肩,……”
“不,說說話最好,就這麼挨着靠着,大家夥兒擠在一起,說說閒話最好,我方纔不就是聽着晴雯你和平兒在說看見膚施城裡買賣人的事兒麼?”馮紫英語氣慢慢淡下來,“怎麼,平兒你瞧見了這爲人父母卻賣掉自己親身兒女的情形?”
晴雯臉色也黯淡下來,顯然是觸及到了她自己的身世,當年自己好像也應該是這樣被賣到了榮國府的吧。
“這西北的情形就是如此,土地貧瘠,山多地少,全靠老天爺開眼吃飯,水利不修,道路不暢,家家戶戶家無餘糧,一遇到災害,尋常民衆就沒有抵抗能力,反倒是那些豪門大戶卻是越發苛厲貪酷,恨不能把所有人都變成他們的佃戶奴僕,所以啊,在他們看來,這等大災反而是他們兼併土地,借貸放債的好時候,只要這些窮人一旦沾上債務,那就只有利滾利最後落入他們手裡的結果,……”
馮紫英嘆了一口氣,“所以你看到的賣兒鬻女不過是這等年成裡邊最正常的一幕,即便是我這個當巡撫的也束手無策,除非我能把所有人的生計都能管起來,讓他們都有飯吃都有衣穿,但管得了一時,也管不了一世,要解決這些問題需要一個整體系統性的方略,……”
“那爺也想不出這樣的方略來麼?”晴雯和平兒都異口同聲地問道。
在她們心目中,自己這位爺就是本事最大的了,無論什麼難題在他手上都會變得簡單起來,總會找到合理的解決辦法。
“嗯,怎麼說呢?”馮紫英已經在小院中的躺椅上坐了下來,想了一想才道:“我說了這會是一個相當複雜的系統工程,……”
意識到三人都難以理解這個劃時代名詞的意思,馮紫英又解釋道:“嗯,是一個非常繁複的一整套規則計劃和方略,對於現在的爺來說,恐怕還需要等到爺走到一定地位上的時候,才能推進,雖然我已經有了一些設想,但這需要時間,漫長的時間,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
尤三姐輕笑:“爺是說要入閣拜相當了首輔之後才能做到麼?”
馮紫英把身體靠在躺椅裡,張口咬住平兒遞過來的一枚剝了皮的葡萄,安逸地享受着,含糊其辭:“差不多吧,即便是當了首輔,那也一樣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和長期艱辛的努力才能做到,陝西如此,那山西呢,貴州呢,遼東呢,貧苦人家何其多,不都需要如此麼?大同世界,人人有飯吃,人人有衣穿,這是一個值得我去爲之奮鬥的目標,……”
三女一時間都被馮紫英這樣一個宏願所震懾住了。
無論是尤三姐還是晴雯和平兒,她們之前更多的是把這個男人當做可以依託終生值得信賴的男人,外間對這個男人的評價她們是不怎麼在意的。
無論是風流倜儻,還是性好漁色,無論是絕才驚豔,還是不通詩文,她們都認定這個男人對她們好,珍惜她們,疼愛她們,信守承諾,答應她們的事情就一定會做到,而且也不像賈寶玉那般成日裡無所事事,不求上進,沒有一點兒擔待,這樣的男人,哪裡去尋?
但是今日馮紫英的這一番話又讓三女內心都受到了極大的衝擊,雖然早就知道這個男人絕非凡夫俗子,是心存鴻鵠之志的大英雄,但這種話也就是在心裡邊的盼望罷了,可今日所言所願,卻是要爲這天下勞苦人家有衣穿有飯吃而奮鬥,這難道是一般人所能做得到麼?
她們印象中做官的,像賈家老爺們就是最典型的了,沒事兒去衙門裡轉一轉,有點兒俸祿,然後憑藉着家裡關係做些營生,能維繫一大家子生計不衰,那就算是不錯的了,何曾有過這樣的遠大抱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