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水溶毫不猶豫地離開,寶玉顯得格外失望。
他和水溶的關係十分複雜,不完全是他和秦鍾、蔣琪官那種關係,這也讓他一直認爲水溶今日前來並非是因爲賈家和水家的世交關係,而是因爲自己而來。
北靜王水溶在京中名聲極佳,士林也對其十分期許,是武勳中難得能受到士林文人們接受的人物,正因爲如此寶玉和水溶結交之後就頗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覺,這幾年來兩人平輩論交,相處甚密。
在馮紫英到來之前,水王爺一直是溫文爾雅揮灑自如的,一舉一動也吸引着府裡所有人的注意力,但是賈寶玉感覺得到,馮紫英一來,所有注意力徑直轉向了馮大哥。
即便是水溶以郡王身份表面上佔據上風,但是從邀請入園一遊到自己在後方看二人的談話,雖然聽不見二人究竟談什麼,但他覺察得到水溶應該是主動地在和馮大哥搭話找話題,甚至有討教的味道在其中。
而馮大哥則表現得很十分淡然從容,一言一行都有些居高臨下的姿態。
他不知道水王爺意識到這一點沒有,這也讓他心情更加複雜難言。
對於寶玉的心境,馮紫英自然沒太多心思去理會,來一趟,也見了賈母和王氏,算是盡到了自己的責任義務,也完成了水溶“守候”自己的任務,算是功德圓滿了。
剛從角門出門,馮紫英就在馬車裡聽見了外邊車轅上寶祥的聲音:“小蓉大爺,您怎麼在這兒?”
賈蓉?馮紫英一愣,還沒等說話,那邊聲音也響起:“大爺在車裡吧?侄兒想請大爺到府裡一敘,煩請大爺移駕,也好讓侄兒盡一番孝心,……”
這賈蓉倒是豁得出顏面,馮紫英挑開車簾,漫聲問道:“蓉哥兒,我都有多久沒見着你了?你和珍大哥這段時間好像遁形了啊,忙什麼呢?”
賈蓉臉上浮起一抹尷尬難言的表情,趕緊拱手道:“大爺,還請大爺先到府上,容侄兒細細稟報。”
“珍大哥不在府上?走了多久了?”馮紫英目光銳利,注視着賈蓉。
賈蓉越發緊張,額際已經滲出細密汗珠,這都是九月間了,天氣早就轉涼,可他卻是冷汗涔涔,汗流浹背。
馮紫英見賈蓉沒有回答,心裡已經有數,點點頭:“那好,走吧,我也許久沒去你們寧國府了,正好也聽聽你們的打算,別走錯了岔道啊。”
馮紫英淡淡地一句話讓賈蓉心中更是咯噔一聲響,看樣子馮大爺是早就知曉了自己家裡這點兒事,賈蓉心中忍不住暗歎。
他本來就不贊同老爹的做法,可犟不過老爹,爲此還捱了兩頓打,一直到今日,他纔算是騰出身來,要找馮大爺這個主心骨訴訴苦。
榮國府正門距離寧國府正門不到一箭之地,兩府的建築佈局都相差不大,從東角門進去,馬車進了東南角馬廄,馮紫英在角門內下車,賈蓉屁顛屁顛地迎候着,直接把馮紫英迎進緊挨着他自己院子的小書房裡。
早有丫鬟把茶送了進來,馮紫英坐定客座,賈蓉這才側着身子半個屁股落座。
小書房裡只剩下二人。
馮紫英剛端起茶盅抿了一口,那賈蓉卻突然撲通一聲跪在馮紫英面前,“大爺救我!”
馮紫英被嚇了一大跳,差點兒把手裡的茶盅都打翻了,這是演的哪一齣?
放下茶盅,皺起眉頭,馮紫英也懶得去扶這廝,端坐不動,只是重重地哼了一聲,“蓉哥兒,你這是作甚?我這可不是順天府衙門,你要投案自首去衙門裡說,何必在你這屋裡這般做派?”
“大爺若是不肯幫侄兒一家,那侄兒便跪在這裡不起來了。”賈蓉眼圈發紅,只管磕頭,卻不肯起來。
“你要跪便跪吧,不把事情說清楚,卻要我幫忙,幫什麼忙?莫不是你犯了抄家滅族的大罪,我也能幫你忙不成?”馮紫英手掌重重在旁邊茶几上一拍,放下的茶盅猛地一抖,茶盅蓋子落地,跌得粉碎,驚得外邊兒丫鬟僕人都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卻見着小蓉大爺跪在馮大爺面前磕頭不已,一個個驚得面青脣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馮紫英還沒說話,賈蓉已經怒吼起來:“誰讓你們進來的,滾出去!”
賈蓉在寧國府裡平素都是慈眉善目見人三分笑的,此時卻是突然爆發,現下賈珍又不在府裡,把一干丫鬟僕役嚇得魂飛魄散,趕緊狼奔豕突地退出去。
雖然將一干丫鬟僕役罵了出去,但是賈蓉也仍然跪在地上不起來,只顧着磕頭,眼見得那額際頓時紅腫了起來。
“蓉哥兒,起來!”
“大爺若是不肯答應幫侄兒,侄兒便跪死在這裡罷了,反正也難逃一死,索性就在大爺面前死了乾淨。”
賈蓉這話語聽在馮紫英耳朵裡卻多了幾分娘炮氣息,倒像是哪個女人在自己面前撒嬌一樣,聽得馮紫英身上都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不過他也聽出了賈蓉話語裡的變化,最早是說“不肯幫侄兒一家”,不不起來,現在卻說“不肯答應幫侄兒”,便去了“一家”二字,外延大不一樣了,馮紫英多少也已經明白了一些什麼。
“起來吧,我答應了,但若是你自家作死,我幫不了的忙,那我便是答應了,也一樣無濟於事。”馮紫英面色冷峻,淡淡地道:“另外,若是吞吞吐吐,不肯把事情來龍去脈和我說清楚,藏頭露尾的,我也一樣幫不了!”
悄悄擡起頭來,賈蓉鬆了一口氣,偷窺了一眼馮紫英的神色表情,這才側着身子站起來,訕訕地道:“大爺,侄兒如何敢?只是事情太過重大,侄兒心慌意亂,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行了,就別在我這裡裝瘋賣傻了,你們父子倆演得好戲,蒙得住別人,怎麼,還打算連我一起蒙了?”馮紫英輕蔑地一笑,“珍大哥這會子怕都到金陵了吧?”
賈蓉背上汗又下來了,訥訥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纔好。
“好了,蓉哥兒,我若是對你們父子二人有惡意,你們父子早就該在江米巷去呆着了。”馮紫英擺擺手,“說吧,你們父子倆怎麼打算的,還是你祖父從金陵來信讓珍大哥去金陵了?”
江米巷是前軍都督府和龍禁尉北鎮撫司正門所在,而龍禁尉大牢也設在那裡,而京師城裡的百姓也通常以江米巷代稱龍禁尉大獄,相比之下,龍禁尉西側那條沿襲前明時代的錦衣衛后街卻沒有改名,所以許多京師百姓也習慣稱龍禁尉爲錦衣衛。
賈蓉再度被嚇得跪倒在地,連連磕頭:“大爺明鑑,侄兒也是迫不得已,所以侄兒沒敢去金陵,……”
馮紫英這一詐果然還是詐出了底細,賈敬果然是詐死去了金陵。
想想也是,十多年前賈敬就是義忠親王最重要的助手,義忠親王在江南的佈局很多都依賴於賈敬,現在關鍵時刻,豈有不讓賈敬去主持大局的?
林如海在擔任兩淮巡鹽御史期間便和賈敬多有接觸,臨死之前還和馮紫英提到過賈敬在江南經營多年,人脈深厚,玄真觀出家修道只怕也是迫不得已,以永隆帝登基之後的本意只怕是要賜死賈敬的,只不過礙於太上皇的庇護才讓賈敬得以在玄真觀躲藏保得性命。
“說吧,究竟是怎麼回事兒,珍大哥都去了金陵,你卻留在京師做什麼?”馮紫英內心還是有些震動。
賈珍南逃,說明情勢已經緊迫到了賈敬也要爲自己兒孫考慮的地步了,也就是說義忠親王與永隆帝的對決迫在眉睫了,但賈蓉這廝卻爲何還留在京師,還真以到那個時候,爲永隆帝的鍘刀能對他手下留情?
“大爺請息怒,……”賈蓉不再猶豫,他已經聽出了馮紫英內心的不耐和不滿,這等事情到這個時候纔來稟告,顯然是有些馬後炮的感覺,那就是沒把馮大爺當成信得過的人,這會子卻要人家來幫忙救命,哪有這種說法?
賈蓉一口氣便把這半年來的情況竹筒倒豆子——一股腦兒抖落了出來。
馮紫英也不吱聲,只是靜靜地聽着,偶爾問一兩句,賈蓉也不敢撒謊,只把自己知曉的全數說個乾淨,而有些他自己也不清楚,甚至也無從判斷的,就只有馮紫英自己去揣摩猜度了。
“這麼說,你祖父是要你們父子尋機南下,這段時間你們便把這京畿一帶的田莊鋪子都賣掉了?”馮紫英沉聲問道。
“祖父沒讓我們賣掉,大概也是擔心這動作太大肯定會引來龍禁尉的懷疑,不過大爺也知道這一年多咱們寧國府的艱難,連太太原來的私房物件也都抵押了許多,所以賣掉一些也說得過去,加之父親也捨不得……”
賈珍的貪財好色不比賈赦遜色多少,馮紫英也是知道的,賈蓉話語裡自然也不好說自己老爹的情形,馮紫英也明白賈珍這廝還是藉機賣掉一些當作南逃的家底兒了。
“那既然你祖父有意如此,你爲何不南下?”馮紫英很好奇賈蓉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