佇立在一旁的自然是布喜婭瑪拉。
她未曾想到馮紫英走得如此迅疾,幾乎纔得到他要回京城任職的消息,這邊便已經馬不停蹄地開始交接了,這讓布喜婭瑪拉心煩意亂。
明知道自己和對方几乎沒有什麼可能,換了尋常女子早就放棄了這段不切實際的感情糾葛了,甚至布喜婭瑪拉都不確定對方究竟是否承認他和自己之間這種若有若無的情愫。
作爲草原女兒,布喜婭瑪拉自然不會這樣拖泥帶水,今日便是一個說清了斷的契機。
透過馬車上的窗簾,寶琴看着丈夫和那個身材高挑雄健的女子漸行漸遠,一旁的下人和護衛們都很知趣地沒有跟上去,而練國事則在和相公的那個幕僚似乎在說着話,這一切顯得無比平靜自然。
“姐姐,你說那個葉赫貴女真的對相公有這般濃烈深厚的感情?我總覺得有些不大可能。”寶琴轉過頭來,看了一眼手裡仍然拿着一卷書的寶釵,“姐姐好像半點都不擔心?”
“擔心什麼?擔心她和我們搶相公?相公是能搶得走搶得到的麼?”寶釵收卷放下,恬靜淡然,“那位布喜婭瑪拉和相公也算是同生共死結下的情分,但是不是你所說的那種男女之情,相公沒說過,那就不得而知了,不過相公爲人行事自有分寸,不管他和那位姑娘如何,我想相公都會有一個周全的考慮。”
“姐姐對相公可真是信任呢。”寶琴撇撇嘴,“我倒是不擔心相公和那位葉赫貴女有什麼牽扯不清,而是怕咱們回去之後,沈家姐姐會說咱們沒把相公伺候好,怎麼卻讓一個草原女子和相公糾纏不清了。”
“沈宜修不是那等不講道理之人,她豈會不明白相公的事情豈是我們能過問的?這位姑娘的身份可不簡單,葉赫部和在遼東的公公也是有着密切利益往來的,豈能輕易下定論?”
寶釵悠然一笑,“你有那心思,還不如多想想回去之後咱們這一房怎麼安排,原來只想着短時間住在一起,現在相公要在順天府任職,這一干肯定不可能再像永平這邊一年半載就能離開了,相公也說起碼也是三年起步,所以咱們和長房那邊也要考慮周全,甚至還得要考慮林丫頭嫁過來之後的情形了。”
聽見姐姐提及林黛玉,寶琴忍不住蹙了蹙眉。
是啊,還有一年林黛玉孝期就滿了,年齡也已經早就合適了,也該嫁入馮府了,屆時三房並立,二房上有長房,下有三房,夾在中間就有些尷尬,而且林黛玉和相公感情緣分也不淺,這纔是一個勁敵呢。
見寶琴蹙眉,寶釵也覺得好笑。
也不知道這丫頭和林丫頭之間怎麼就不對路了,這一點不但林丫頭自己知曉,就連探丫頭、雲丫頭和岫煙她們也都隱約覺察到了,這要日後住在一起,擡頭不見低頭見,還不知道要生出多少是非來。
“姐姐,林姐姐要嫁過來也要明年去了吧?”寶琴穩了穩心思,故作漫不經心地模樣問道。
“嗯,要看相公了,這熱孝期論理說是三年,其實就是兩年三個月,跨三年就行,所以今年下半年就差不多滿了,但若是今年林丫頭要嫁過來時間就有些緊了,或許相公會安排到明年吧。”寶釵也考慮過這個問題,“當然如果林丫頭迫不及待,相公也憐惜她一個人在那邊孤苦伶仃,早點把她娶過來,年底也不是不可以。”
“姐姐,林姐姐在那邊說不上孤苦伶仃吧?二姐姐,三姐姐,雲姐姐,都在園子裡,還有妙玉姐姐和岫煙姐姐,加上四妹妹和珠大嫂子,這一大堆人呢,連珠大嫂子那兩個妹妹現在不也住在園子裡,看樣子短時間內也沒打算來了,熱鬧着呢。”寶琴搖頭,不贊同寶釵的看法。
“人是熱鬧,可林丫頭覺得寂寞啊。”寶釵笑了起來,“其實林丫頭這個人是個冷口素心的,覺得投緣,便是掏心掏肺,覺得不投緣,那就敬而遠之,我倒是覺得她和我挺投緣。”
寶琴翻了一個白眼,她哪兒能聽不出堂姐是在揶揄調侃自己?
自己和林黛玉之間這種微妙狀態也不是自己一個人造成的,無外乎就是老祖宗說了幾句自己模樣在園子裡冠絕羣芳,硬逼着太太認了自己作乾女兒,又給了自己一件鳧靨裘,才讓小心眼兒林黛玉覺得自己搶了她的風頭,分了她的寵愛,對自己一下子就有些嫌隙了。
後來又傳出自己自幼在外跟隨父親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和馮大哥有許多共同話題,林黛玉就更不高興了,可這馮大哥又不是你林黛玉一個人的馮大哥,你和馮大哥有婚約,但是那也只是三房,長房那邊你怎麼不去嫉妒,怎麼就專門盯着二房了?這不是老太太吃柿子——專門挑着軟的捏麼?
她薛寶琴可不會慣着誰,她也是清清白白大家閨秀嫁給相公的,自己可不是妾,論身子骨不比你林黛玉低賤幾分,要生兒子你林黛玉那柔弱模樣,未必比得過薛家女子!
“姐姐,您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您可是薛寶釵,不是林寶釵。”
寶琴嘟着嘴,脣紅齒白,眉目如畫,雙頰如桃,連寶釵都看得怦然心動,我見猶憐。
“別看林姐姐一副嬌弱清高模樣,我看哪,她心思未必就少了,我薛寶琴不是那種無事生非沒理挑事兒的人,但是也不會由着誰來踩着我的頭來張揚!”
“行了,就你這小性子,不比林丫頭遜色,誰還敢踩在你頭上來了?”寶釵收斂起了心思,打了一下寶琴的頭,“你啊,和林丫頭一樣,都是不饒人的,我看這是針尖對麥芒,誰也不比誰弱,我看到時候也只有相公來治治你們倆了!”
“姐姐!”寶琴嬌嗔,“你怎麼能這麼說呢?”
“我是實話實說,當着林丫頭我也一樣敢這麼說。”寶釵沒理睬寶琴,“耍點心思,爭口閒氣也就罷了,但在相公面前卻不能失了規矩禮數,我相信林丫頭能做到,你也一樣!”
聽得堂姐說得鄭重,寶琴也是識大體的,乖乖點頭:“姐姐,咱們薛家女子何曾不懂規矩不識大體了?您放心,小妹知曉分寸。”
這邊兒兩姊妹心思浮動,外邊馮紫英卻和布喜婭瑪拉已經走到了驛亭一旁的草垛子邊上。
春寒料峭,冷霜覆地,初春的京東大地仍然是寒意逼人,馮紫英和布喜婭瑪拉兩人並肩漫步,兩人鼻息在空中浮起一團白霧。
“我雖然離開,但是這永平府卻依然是我關心所在,君豫兄乃是永隆五年狀元郎,此番朝廷安排其來接替我,足見對永平府的重視,……”
馮紫英剛開了一個頭,便被布喜婭瑪拉悍然打斷:“馮大人,你覺得我布喜婭瑪拉今日來專程送您,就是要聽您這番話的麼?練大人如何,葉赫部日後自然會通過打交道來知曉,我們葉赫部和大周本來就是一個互利共存的聯盟體,我相信只要是聰明人都不會去破壞損害各自的利益,練大人既然是朝廷委以重任,馮大人你又這般推崇,我相信肯定會做到。”
馮紫英張口結舌,看着布喜婭瑪拉晶亮如鑽的深邃眼瞳,高聳筆挺的鼻樑,略顯高隆的顴骨和恰到好處的頰肉配上一張大小適宜的豐脣,呈現出一種獨特奇異的面孔,美豔中盡顯鋒利,充滿了難以形容的氣勢和魅力。
馮紫英還第一次被人在氣勢上所壓倒,而且還是一個女人,下意識的撓了撓腦袋,有些困擾地抿嘴想說什麼,但是卻又覺得尚未考慮成熟。
布喜婭瑪拉也覺察到了這一點,斜飛入鬢的長眉微微一挑,修長的眼角掠過一抹喜意,站定身體,直視對方:“我們葉赫女子素來爽直大方,我只問一句,馮大人心裡有無我布喜婭瑪拉一份位置?”
直截了當,坦然大方,問得馮紫英也是嘆息不已,也只有布喜婭瑪拉纔敢這般率直純真,但從內心來說,馮紫英還是有幾分得意和喜悅的,只是面對這樣的問題,他該如何回答?
“布喜婭瑪拉,你應該知道你我身份,我們恐怕都不得不面對現實的束縛,……”馮紫英的話頭再度被布喜婭瑪拉打斷:“這些我都知道,但我以爲不重要,我的問題還是一個,馮大人你心裡究竟有沒有我布喜婭瑪拉一份位置,至於其他,我布喜婭瑪拉沒有考慮過!”
都問到這個份兒上了,馮紫英還能怎麼回答,略作思索,便坦然點頭:“當然有!我又不是瞎子,更是傻子,你布喜婭瑪拉對我馮紫英的好,你布喜婭瑪拉的風采絕世,我馮紫英當然喜歡!”
聽得馮紫英坦率迴應,心中一鬆,這麼就來困擾束縛的壓力陡然鬆懈下來,布喜婭瑪拉臉上竟然有了幾分羞澀:“可是我恐怕和你們漢人女子的形象不太一樣,……”
馮紫英啞然失笑:“怎麼,還有讓布喜婭瑪拉都感到擔心懼怕的事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