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氏把那對絹人擺在醒目處,越是做了暗事,越是不能藏,替她把紅線收了,紀氏倒憂慮起來,這事兒可要不要問她一聲。
各人兒女各人疼,明潼就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這個女兒替她擋了多少難,紀氏自個兒也都明白,若不是早早就把澄哥兒灃哥兒抱到身邊,顏連章又會變成什麼模樣?
到他面目全非了,才肯信他真不長久,那些嘴上說的甜言蜜語,不過是騙她的,哪裡真能守着誓言,要是真信了他,她變不成黃氏那模樣,可也絕計好不到哪兒去。
便是這樣,她才越想越是心疼女兒,那麼小那麼早就把人看透了,這才半點都不肯信人,好容易她有個肯結了紅線的,必是真的動了情,若是叫她斷了,可不是刮她的心。
明潼燒起來也死死咬了牙關,先還有幾句囈語漏出來,後來便只喉嚨口哼哼,一個字都不吐,紀氏自個兒守了她,替她擦汗抹淚,炭盆上頭架一塊鐵支架,熱巾子在上頭烤一烤,再替她捂汗。
腦門上是冷巾子,牀邊倒了蜜水替她潤脣,米粥湯熬出來一勺子一勺子喂到她喉嚨裡,明潼咽得幾口米湯,就又睡了過去,這一日昏昏沉沉一直睡着,少有清醒的時候。
連着梅氏袁氏也來看望她,見明潼病得沉重,俱都帶了好藥材來,明蓁自有好東西賞下來,她那頭光是人蔘靈芝便堆得滿當當,看了明潼嘆道:“便是不該這麼要強,她這麼辛苦又有哪一個念着她的好。”
梅氏這話說得紀氏苦笑,明潼想替慧哥兒掙,可只她一個怎麼辦得了這許多大事,梅氏一面捱了紀氏,一面爲着明潼嘆息:“女人家辛苦也還罷了,辛苦了也得旁個識她辛苦,做了無用功,空落一身埋怨,這會兒病了,又有誰疼。”
鄭衍連人都沒瞧見,來了個鄭夫人,只跟梅氏說話,到底是自家侄女,梅氏自然替她撐腰,可她自來就說不得什麼場面話的,只冷了臉兒,鄭夫人倒陪了笑,白陪着說了許多話,這才又迴轉去。
回了自家屋子又少不得一番埋怨,把這冷臉全算到明潼的身上,咬牙詛咒:“哪裡是兒媳婦,倒成了活祖宗了,還不如就敬她一年兩回的香火。”
這話說的甚毒,擺明了咒她早點入土,成了牌位,可不就一年兩回香火,再不必分院而居,正正經經當她的太夫人。
幾個丫頭不敢答話,卻有婆子順着鄭夫人說:“太夫人心裡頭氣不平也是有的,那一位還說什麼賢惠孝順,咱們這些跟了多少年的老人也一樣半點臉面不給,但凡心裡念着太夫人一些,也不能辦這樣的事。”
明潼掌了家,這些個老人還往哪裡去撈油水,鄭夫人自家的田莊鋪子倒是有出息的,卻哪裡肯把這個給人撈,再不如原來府裡當差的時候舒坦,背地裡怎麼不罵。
鄭夫人聽得這番挑唆,也知道是擋了她們財路的原故,可心裡怎麼不煩,賺這許多錢卻不知道叫一家子人沾沾光,眼孔也太小了些。
紀氏送了鄭夫人再看女兒越發不忍,再聽梅氏這麼說,險些掉下淚來,梅氏這番感慨不光是爲着明潼,也是爲着她自個兒,費心張羅女兒的婚事,卻把她的好心當作是歹意,連着明蓁都替明芃撐腰。
明蓁好歹還有個識得她辛苦的人,明芃又有什麼?飛在外頭且不知道甚個時候能回來,坐着船出去也就罷了,再怎麼繞總還得回來,哪知道她竟在穗州開了學館,專教女子讀書寫字畫畫。
消息傳到梅氏耳朵裡,她氣的差點兒厥過去,可除了丈夫同她想的一樣,旁人竟沒哪個理會了她,她自家覺得丟臉,閉門在家好久不曾出去,別個在她跟前也是絕口不提顏家二姑娘,可就是她的孃家父親,知道了消息反給明芃寄了兩箱子書去。
梅家幾代都是幹這個的,開館教書,弟子裡有爲官的也有經商的,不拘是什麼,只要到隴西求學,考究過學問都能入學,再不問你是不是貧賤出身,梅氏一向引以爲傲,哪知道到女兒竟能幹出這樣的荒唐事來。
她對着旁人無法訴苦,對着紀氏卻大倒苦水,紅了眼圈半日:“會得這些東西,她竟不自傲起來,半瓶子水晃盪的,竟還開了館,叫我怎麼有臉出門去,這卻不是給她姐姐臉上抹黑。”
這些年下來,只要談到明芃,梅氏都深覺恥辱,紀氏也無法勸她,只拍一拍她的手:“那地兒我去過,海上來往的人多,甚樣人都有,比起裡頭來,那規矩也鬆得多,明芃又是學了鄭筆的,往那兒去正好,她既打定了主意,便由得她去罷。”
梅氏也不過白唸叨她一回,此時再想着把她拉回來成婚也是不能了,梅季明安安穩穩考到了進士,還是個解元,跟着他就不再考了,又坐了船往各地去,說要再做《仙域志》,既穗州不曾去過,便往那兒去了。
梅氏原還指望梅季明去了穗州說不得兩人就能有轉機,可等了許久也不過是幾封平安信,梅季明倒是見了明芃一面,可如今她的心思全然不在他身上了。
穗州這些年家裡養了女兒的,光是織絲就能掙下錢來,織出來的不必轉過幾道手,當地就有人牽頭收的,一個活計好的女兒兒能供一家人的吃住,家人輕易怎麼肯放,倒成了晚嫁風氣,二十來歲也還不嫁。
明芃辦學,先不過一兩個,是教幫她做工的姑娘家,後來一個帶一個,竟有七八十來個,漸漸便傳說這是間女學館,這些個穗州姑娘,穿得一式一樣藍黑布衫,走出去很有模樣,倒是有人來問來查,明芃每到一地都是帶着聖旨的,不說地方官員不敢,就是州府之中也無人敢問。
集的人越來越多,她乾脆賃下房子來,仿着梅家模樣,真個建了學舍,還請動了那些個識字讀書的年輕守寡的婦人來幫着代課,穗州那條女兒街,倒真成了女人天下。
梅氏氣苦,恨不得沒生這個女兒,出頭露臉便罷了,還幹起了男人乾的事,地方官員也有報上來的,是明蓁開了口,不過是些女工學學畫,還只做織繡用,她才生了皇子,別人送上來的摺子也是誇獎的。
人嘴兩張皮兒,上下一碰出好事也出壞事,明芃這樁倒成了好事,顏家沒受帶累,總歸也只有一個女兒沒嫁了,再怎麼也是香餑餑。
紀氏便是看着明芃這麼段陰錯陽差,才越發害怕女兒往後就真個成了冰人兒,已經活得只留那麼點熱氣了,再失了這一個,後頭可還有三四十年的光陰要過。
紀氏除了看着明潼,還有一個慧哥兒要帶,同鄭家說定,乾脆就把孩子跟女兒一道帶回家,慧哥兒一面惦記母親,一面還想着先生,紀氏便讓丫頭去說,讓先生跟着慧哥兒一道,就在顏家授課。
慧哥兒跟着車到了顏家,看着母親被婆子擡着住進紀氏房後頭的碧紗櫥裡,紀氏守了她,同她說到家了,明潼睜睜眼兒,見着果然是在母親院裡,雙目一闔又睡了過去。
明漪挪了出來讓給明潼住,這會兒看着姐姐病得沉,有慧哥兒守着總是不便,拉了他的手哄他,把他帶到外頭去:“冰底下可有紅魚呢,八姨帶你看看去。”
慧哥兒見了紀氏在,這才安心,牽住明漪的手去看紅魚,一路還問她:“是多大的紅魚?我家院子裡頭,有老大一隻。”
明漪抿了嘴巴笑,帶還叫人拿魚食來,二月裡積雪融化,池上還留着一層薄冰,水卻已經先暖了起來,日頭曬着碎冰相碰,慧哥兒把魚食撒進池裡,又去看拿嘴兒梳毛的綠頭鴨。
明漪替紀氏分擔着,下午陪着玩,到夜裡就陪慧哥兒用飯,慧哥兒立時喜歡起這個八姨來,明漪自家還帶些孩子心性,屋裡許多玩物,他呆住了半日,又有灃哥兒官哥兒來陪了他,比在鄭家要熱鬧得多,半點也不覺得寂寞。
小人兒最識得好惡,在家裡紀氏不來就無人來看母親,父親不曾來過,奶奶一來,屋裡丫頭的臉色便不好看,到這兒卻再不同,人人都待他好,陪他玩,他叫八姨舅舅,官哥兒還把他背起來,慧哥兒夜裡入睡的時候,悄悄告訴明漪:“我不走了罷。”
明漪拍了他的背哄他,等他睡了,又去看明潼,屋裡頭靜悄悄的,紀氏親自守了燈,她往裡頭張一張,又問凝紅:“三姐姐可醒了?”
凝紅點了頭:“醒了一回,吃了些粥湯,叫廚房裡做了幾樣易克化的糕點來,吃了半塊山藥糕,纔剛又睡下了。”
明漪進去勸了紀氏:“三姐姐睡了,太太也養養神罷。”紀氏問了慧哥兒吃得如何,可睡下了,拍一拍她:“還是你叫我省心。”
就睡在羅漢牀上,夜裡明潼醒得一回,伸手就往枕頭底下探,半夢半醒間摸得一回竟沒摸着,立時清醒了,攏了被子左右看看,看那五蝠捧壽的雕花窗子是紀氏房裡的模樣,好一會兒才知今夕何夕。
紀氏知道她醒了,披了衣裳坐到她身邊,看她眼窩深陷,面上煞白,心裡先自酸了,摸了女兒額角軟茸茸的細發,笑道:“醒了?可想吃什麼?”這事兒就依了她,再是錯的,也得依了她。
鄭衍回來聽說兒子老婆俱都叫岳母帶回家去,梗了脖子衝了鄭夫人嚷:“她是鄭家的媳婦,哪有病了就回孃家的道理!”
鄭夫人氣的打抖:“我能強得過她?”後頭的話不必說出來鄭衍也明白,心裡窩囊,藉着酒撒
瘋,竹桃兒自肚子大起也便不再往他跟前湊,院裡姬妾也都躲了,只一個楊惜惜還在,扶了他又叫湯又叫茶。
鄭夫人叫兒子氣的胸口一悶,媳婦不拿她當婆婆,這個挖心掏肺待他好的兒子,一日比一日不成器,她聽見楊惜惜的聲音,手捶在桌面上,這一個跟那一個,兩個都不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