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特特開了恩的,成王特意去求了恩典,拿了牙牌子請梅氏入宮,梅氏心裡沒底,又去請了紀氏一道,兩個人也來不及打扮穿命婦服了,趕緊收拾了東西。
原還預備了要帶參,來接的宮人就是檀心:“宮裡這些都是齊的,王妃只是想見見孃家人,安了她的心也就容易了。”
把家交給了明潼,讓她先代管着,明蓁是頭一胎,不定要生多久,這時節已經傍晚了,說不得得到明兒後兒,明潼立即把要帶的參放進紀氏的荷包裡頭:“這個不給大姐姐,娘這麼幹熬着也不是辦法,若是實熬不住,那頭怕也照管不到,這個還得抵得會子。”
紀氏是被架起來了,只好跟着一道,一路上又不能問兇險不兇險的話,把心嚥進肚裡,梅氏翻來翻去就只那兩句,她一把撫了梅氏的手:“嫂子別急,是足了月份的,平安脈又一天一回的請着,御醫都說無事的,咱們去就是叫大侄女安心,你先慌了怎麼成。”
梅氏自家生產都沒這麼害怕,眼睛一紅就要淌淚:“還是太小了些,若是大些,我也不怕了。”明蓁還沒過十六歲生日,得虧是一向在調理的,連着御醫都說,明蓁底子好,太子妃就是爲着宮寒之症,進門兩年了還不曾有音信。
因是特事特辦,梅氏紀氏兩個很快進了宮門到了東五所,將要過年,一道宮道上點滿了紅燈籠,東五所裡也是一樣,天井裡那株梨花樹只餘下枯枝,成王卻讓人繫上許多絹紗花兒哄明蓁開心,這會兒叫大雪一凍結了冰綾子,夜裡照了紅燈火,晶瑩剔透紅了滿樹。
明蓁倒還好,纔剛破了水,原來的茶室東屋,叫成王理出來做了產房,大榻上鋪得一層層的厚褥,一層褥子一層防水的油布,兩加樑上系得紅綢,虛垂下來,紀氏正不知道這是作什麼用的,明蓁一笑:“是他作怪,說我疼了,能直接拉這個用力。”
她這裡一有動靜,那邊成王扔下太子跟東宮賓客一路跑回了東五所,跑起來顧不得冠帽,脫下來扔給小黃門,自家提了衣衫一路疾奔,迎着風雪跑回來,進了門發覺頭髮眉毛全叫雪給糊住了,睫毛上都沾着冰碴子。
他先給明蓁洗了澡,再抱了她躺到產室,又叫小廚房裡煎好蔘湯,備下奶糕奶點心,此時正端坐在產牀前,手裡拿了兵書,梅氏紀氏進來的時候不防瞧見他,趕緊要避,成王咳嗽一聲拍拍明蓁:“我就在外頭,你同你母親說說話。”
梅氏只當他要往西屋坐了,哪裡知道他竟真往外頭站住了,急風捲了雪,他卻熱的連大衣裳都穿不住,小祿子幾回要給他添衣,都叫他給拒了。
明蓁眼睛清亮,神色安閒,握了母親的手:“真是,我說還有好久,他卻急得什麼似的,非去討了恩典來,娘同二嬸坐一坐,有什麼想吃的,只管吩咐就是了。”
明沅回去同紀氏說明蓁同成王兩個情深意篤,不獨沒有妾,看樣子連個使喚宮人也無的,哪裡知道竟是這付情狀。
梅氏不是頭一回來,見着已經不稀奇了,紀氏卻是頭一遭,明蓁的眼睛還似原來那樣亮,眉目神態卻全不一樣了,她竟還坐着吃了些東西,這樣的大雪天,成王還給她弄了一匣子櫻桃來。
“說是溫泉莊子上頭進上來的。”明蓁含了一個,又讓朱衣分些給梅氏紀氏,這兩個哪裡能吃,見她也不像着急忙慌的模樣,既她不急,那急的就是外頭那一個了。
梅氏立時鬆了一口氣,她生養了三個,告訴女兒不急,催產嬤嬤叫用力了,她再用力:“困了就睡一會兒,有得好磨呢,這會兒睡了,到時候纔有力氣。”
明蓁叫她哄着喝了一碗熱牛乳,真個闔了眼兒睡起來,丫頭們大氣兒也不敢喘,成王進來朱衣給他打了一個手勢,他便放慢了腳步,紀氏見這個模樣,趕緊拉一拉梅氏,兩個人反往西屋裡去:“這時候該叫她們兩個呆一處呢。”
她心裡暗暗慨嘆,只道進了宮門一步如履薄冰,明蓁也確是過得艱難,可得了這麼個丈夫,作女人的,爲了這份子心意也得苦掙到底了。
她們兩個坐定了,便有小宮人拎了食盒來,梅氏道一聲謝,小宮人帶着笑退了下去,她嘆一聲:“平平安安生下個男孩來纔好呢。”
等往後開了府再到封地去,這個兒子就是世子,女兒的位子就保住了,梅氏自個兒得丈夫寵愛近二十年,卻還擔憂這個,紀氏一聽便笑了:“大姐兒是個有福氣的,這一胎不論男女都是頭生,只他們倆好,這外孫子總少不的。”
宮室裡修的大玻璃窗戶,此時寒風吹不進來,只看見風捲細雪,越下越大,紫萼帶了宮人捧了毯子氈子來,叫她們挨着歇一歇,又說了一句:“王爺也在那邊陪着睡了。”
成王就和衣躺在妻子身邊,上輩子她生孩子的時候,他沒能在她身旁陪她,讓她落下病根來,這一回說什麼他都要陪着,搓熱了手伸進被褥裡去,悄悄握了明蓁的身,宮人都立在簾子外頭,裡邊就只有他們夫妻兩個。
他的手才抓上去,明蓁就反握住了他,拿指頭輕輕撫他的手背,眼睛還閉着,嘴角卻翹起來,輕聲道:“我不怕,你也別怕。”
分明不同,可他卻眼眶一熱,這話她上輩子說過,奪宮的時候,不是登上金鑾殿,就是作劍下魂,她帶着孩子,送他出門,也是這樣下着大雪,他的甲衣上凍得結了冰霜,她就是伸出這雙手來,又軟又幹燥,撫過他的臉說了這句話。
他忽的覺着喉嚨口有些哽咽,說不出話來,明蓁半晌不曾等到他迴音,悄悄睜了半邊眼睛,轉過去打量他,看見丈夫這個黑漢子臉上竟有澀意,輕輕笑了一聲,伸出手來去碰他的眼角。
叫他躲了過去,翻身兩手壓住了她,明蓁眨眨眼兒,見他傾身過來,把眼一闔,額上一點濡溼,他說:“生了這一個,你養養,我們晚點再生,是我太急了,下回不在裡頭。”
情到濃時,哪裡忍耐得住,明蓁不意他說這個,滿面通紅,氣的捶他一下,外頭人分明聽見了,卻不敢進來,明蓁聽見外頭風颳着樹上冰棱的聲音靠着丈夫睡着了。
等她叫陣痛疼醒,一睜眼兒就看見丈夫睡着,原來還忍得住,等忍不住呼痛了,他一骨碌翻起來,衝出去拎了催生嬤嬤進來。
頭一胎生的時候久了些,成王在廊道上來來回回的踱着步子,他殺過許多人,披着甲衣上戰場的時候,手起刀落,人骨頭硬,砍得刀都捲了邊兒,只憑着一股子蠻力削人的腦袋,頭顱滾出去,血濺在身上溼了衣裳紅了眼眶,頭髮叫血凝住結了塊,若能有水泡一泡,能倒出一盆血水來。
他想好了,若不行就他來,側切開個口子,可光這麼想,就叫他手抖,看她耳朵眼上扎的洞都覺得疼,怎麼能拿刀子去碰她。
他也不回內室,只在廊上盤腿坐着,他一走動,裡頭外頭的人都不安,明蓁在裡邊疼着,還得分神顧着外頭,怕他凍着了,出來叫了幾回讓他去睡,他就乾脆坐下來。
小祿子要拿氈子給他擋風擋雪,他都給拒了,他曾經這樣抱着刀坐在城樓上七天七夜,渴了就抓把雪往嘴裡塞,餓了還是抓把雪往嘴裡塞,這麼着纔打了頭一個艱難無比的勝仗,可他知道里頭一定更難,十來天不曾傳信回去,只怕當他們已經城破人亡了。
他得了很重的胃病,吃東西要軟要爛,她就頓頓親手做,拿魚湯把粥燉成糊糊給他吃,夏日裡看着他不許碰冰不許喝涼水,他的身子慢慢養好了,可她卻沒支撐住,那個千難萬難養住的孩子一去,她也就跟着去了。
梅氏紀氏兩個在裡邊,自然看得見窗戶外頭的影子,紀氏越看越是嘆息,真一番的深情厚意,天下女人哪一個不想要這般福氣。
明蓁這一胎時候雖久些,到底是瓜熟蒂落的,等到第二天夜半,這個孩子總算生了下來,裡頭的明蓁已經是醒醒睡睡不知過了多久,只覺得下邊一直在疼,先還有力氣叫,後頭就連喊都沒力道喊了。
張皇后那裡來問了好些回,太子妃也差了人來,元貴妃卻無半點消息,成王爲着上一回明蓁受的磨搓,已是同元貴妃一系連面子情都持不住了,太子爲着這個越發待這個弟弟好,還開了庫拿了一枝成形的老參來。
成王等的許久,先是聽見生了,衝進去一室子血味,他是不怕血的,這會兒竟踩不穩步子,看見那一團團叫血浸透的布端出去,太醫穩婆都說情況好的,可他瞧見的卻是榻上已經昏睡過去的妻子,脣上已經沒了血色,出得一身身的汗,頭髮貼着額頭,他伸手給她撥開去,摸了她的臉頰,那邊嬤嬤道:“是個姑娘。”
成王似是沒聽見,他知道是個姑娘,頭一胎是寶慶,只不是這時候養的,早來就早來些,到時候
給她擇個好駙馬,這個女兒也是跟着他們吃了許多苦頭的,明蓁一去,只餘下她一個,成王把她寵上了天,再沒有哪一位公主有她這樣的尊榮,把鹽邑賜給公主作封地。
這個女兒也最像明蓁,抱了他哭,給他做吃食,跪着求他好歹用一口,說明蓁在地下也不能安心。
她已經叫洗乾淨了,皮子紅通通皺巴巴的,成王卻知道女兒有一雙圓眼睛,這點兒不像他,也不像明蓁,可她笑起來卻跟明蓁一個樣兒,抖着手抱過來,看她嚅動着小嘴兒,拿手碰碰她的臉。
梅氏怕先生個女兒,女婿心裡不高興,這時一回頭,滿是喜意的道:“這姑娘是個好福氣的,外頭的雪都停了。”
成王咧了嘴笑:“是,她是好福氣,我明兒給這小東西請封。”
按理血房男人不該呆,可哪個也不敢勸他,明蓁叫擦了一回身,換上乾淨衣裳褥子躺在牀上,成王抱了娃娃盤坐在她邊上,定定看着明蓁的臉,等她醒了,要告訴她,女兒的小名就叫阿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