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家的事,卻不是拘了安姨娘不管就能沒了聲息的,安姨娘自個兒病的下不來牀,屋裡的丫頭沒膽兒幫她往外頭遞消息,親生的女兒鬧成這樣,每日也還是來看她,可除了吩咐湯藥,舍了銀子要冰要甜水,只要安姨娘提到本家,明湘立即邁腿就走。
回回都說不通,眼淚漣漣的拉了明湘的手就哭,她先還陪着聽,後來便無人管她,她心頭那口鬱氣久久不散,病更加好不了了。
安家那頭連着幾天等不到錢,派了侄子到顏家來尋人。安家一家本來就是農家,得了些銀子一時豪富起來,又置田又是置地。
一整個村莊都只出過兩個秀才,似安家這樣靠着女兒富起來,那往土裡頭刨食的先還不恥,等看看安姑姑回來時穿的衣裳戴的首飾,後邊還跟着小丫頭子,那麼個富貴法,眼睛裡怎麼能不冒火星子。
一趟趟的往家運東西,旁個只當家裡出個姨娘是怎麼樣的風光事兒,心裡意動的,再被牽頭的牙婆一勸,有那顏色好的也託給牙婆去尋主家,安家住的這個村落,一時之間賣出許多人去,當丫頭當租妾的都有,有運氣好的確是當了妾了,那運道不好的三年兩載不見人,再來人就是打發幾兩銀子了。
那個窮酸秀才的女兒看中的也不過是安家富貴,那裡知道她爹死活不肯,娘又一味懦弱,先是張口要一百兩,滿心以爲安家縱有家底也拿不出來,誰知道竟真個拿過來,老秀才便又反了口。
他也叫磨的有幾分意動了,許再磨上兩月就點頭也未可知,可他能等得,女兒卻等不得了,天氣一熱,把棉衣一脫,那腰腹間就顯得鼓漲起來,再瞞不了人了。
安家到了這會兒反而不急了,若是急吹急打還擺了巴結的樣兒,老秀才叫人一勸也就肯了,可安家卻拿捏了姑娘肚裡有孩子,之前又受了那許多氣,很是硬氣了一回,先頭還請了媒人一日三回的跑,如今三日裡也見不着一回。
老秀才原就不滿意,這會兒更是氣的七竅生煙,掉着書袋罵了女兒兩句,那姑娘原來就心下不安,聽見父親話裡話外的意思俱是安家不要她了,她趕緊託了人傳信,可這回那人卻不來了,她坐了一夜想不開,自盡了。
人死了,這下安家慌了神秘,老秀才許久不曾動過筆,寫得狀子自稱學生,才遞到縣衙,就炸了鍋,似這樣的小村子,哪家偷了哪家一把菜,哪家的牛又踩了哪家的麥子,只這些個便算是大案子了,這會兒出得一個騙奸案,縣太爺接過狀紙就趕緊升堂,立時叫人把主犯提到了官衙。
安家人哪裡見過這陣仗,確是自家理虧,先自軟了,安姨娘的弟弟趴在地上都不敢起來。進一回衙門脫三層肉,不論好歹先開發了二十板子。
安姨娘的弟弟小時候許是吃過苦頭的,可等姐姐做了通房,就常有銀子補回來,那時候全家等着這點錢好割一頓肉來吃,能有一頓豬油渣拌飯安家人就能樂上好幾日。
等安姨娘給顏家生了姑娘,再升上去當了姨娘,頓頓有肉不說,還尋思起了置地蓋房來,真個大發,是說她養了一個哥兒。
安家人要臉,聽安姑姑說那個哥兒就歸了自家女兒養着,對外頭便說是給官老爺家裡生出兒子來了,這下子真個不用愁,房子也蓋了,田地也買了,一天的苦頭都不曾吃。
安姨娘自個兒粥裡不捨得放蜜,安家卻是各色糖蜜都備着,有了地又有了收成,隔得兩年安姨娘的親媽自個兒還買了一個丫頭使喚着,那一向也曾補東西去過,除開家裡的大棗花生土產,還給安姨娘做過衣裳做過鞋子。
可人就是這麼着,得着一分甜意的,嘴裡便甜了,得着三分,心也跟着甜了,到七分八分了,就想着那十成十,把心肝肚腸俱掏出來,作了個空心人,就等着銀金填進去。
安姑姑來一回就吹一回大氣,她也要臉,原來把她賣出去的,這回靠着她又把全家帶了起來,她說起顏家那就是金窩銀窩,伸着巴掌告訴安家人,太太沒兒子,往後家產可不全是哥兒的。
比劃着屋子告訴他們,比他們家的田加起來還多,一個屋子裡頭打扇的吹湯的掀簾子的都有專門侍候的丫頭,她坐一下午,喝掉三壺茶,全成了噴出來的唾沫星子,把安家人聽的滿面紅光,彷彿那宅子往後就成了自家的。
如今犯了事,可不就想着來尋哥兒了,安家的侄子算是進過城的,問了兩回路也不知道要往角門等着,往大門口去了,一開口就是找他們家的哥兒。
門房見他穿得破布褂子,紮了個粗布的腰帶,綁腿都是破爛爛的,只當是上門挑事兒的,摸了幾個錢給他,叫他到外頭饒一碗茶吃。
大戶人家圖個積善的名頭,真有那街上過不下去的,只不是見天兒的的來,也有給幾文銅板的,說是買碗茶喝,實則是打發人的客氣話。
偏這安家的侄子是個實在人,哪裡知道這些個規矩,手裡捏了錢,膽氣更壯了,若不是有這麼個小少爺在,哪裡會給他錢吃茶,把原來看見朱門繡戶膽怯全拋到腦後,拐個彎兒到街口買了一碗茶吃,想着吃完了茶,就能見着姨娘少爺了。
等他再去,還一味想闖進去,門房這回卻不留情面了,拿了棍子打出來,他趴在地上一通嚎,嘴裡帶出了安姨娘來,門房一聽捱得着,趕緊往裡頭報信。
事兒報到喜姑姑這兒,她趕緊叫把人請進來,在大街上鬧成什麼樣子,悄悄回給紀氏知道,紀氏冷哼一聲:“給他一頓飯,送了出去。”
那人吃的得一肚子酒肉,吃的滿嘴兒流油,酒也喝得一甕兒,吃的醉熏熏的叫人擡着扔了出去,到半夜宵禁了,他還叉着腿大睡,叫巡城的五城兵馬司發覺了,原是該關上一夜的,見他穿的雖破卻還乾淨,只扔在棲流所裡頭。
明湘自不知這事兒,安姨娘煎藥吃下去兩大包,只還不見好,那邊安家找不着人,急的無法,把田也賣了,使喚丫頭也賣了,還有房子也抵了出去,湊出銀子來打點衙門。
窮秀才不過一間草屋,縣官打的就是撈一筆的主意,收了銀子判了個流放,總算保得一命來,安家這回不僅沒了兒子,連着兩個老的也只借住在親戚家裡。
找不到人的時候痛罵女兒,如今又過得苦日子方纔想起她的好了,可這回不僅找不到女兒,連着安姑姑也找不着了。
原來的膽氣是女兒給的,這回沒了膽,再不敢上門去,索性總歸還餘下三瓜兩棗,住上破屋,給人幫工勉強餬口度日,到這會兒了,又想起那豬肉渣拌飯的好處來。
安姨娘只當弟弟必死無疑了,先時明湘爲她是哭是求,等女兒咬定了不肯,她就邊哭邊罵:“我幫襯他,難不成還是爲了我自個兒?若是咱們家裡硬氣些,你往後……”
“姨娘這話越說越沒個論道了,我是誰,他是誰。”明湘坐定了,手裡拿個碗大的紅石榴,剖開兩半兒,一點點撕掉石榴上的頭的膜,剝下鮮紅的石榴籽來,盛在玻璃碗裡給安姨娘吃。
安姨娘把茶碗一推:“你這是割我的肉要我的命,四姑娘,我只這一個弟弟,不論怎麼,總跟你存着血脈,你使人問問,便是要死,我也給送他最後這一碗斷頭飯。”
“死?哪個死了?咱們添進去這許多,並沒有死,叫流放了。”明湘先還不知,等府裡都傳起來了,她怎麼會不知,如今連園子裡頭也不敢再去了,見着誰都似在指點她,原來她就沒臉見兩個妹妹,這會兒更加不好擡頭。
再不成想竟是這樣的醃髒事,兩條人命,他是該死的,卻沒死,明湘心裡只覺得那老秀才家可憐,好容易養大一個女兒,轉眼就沒了。
安姨娘忽的一喜,身上竟有力氣了,撐坐起來,扶了玉屏的手,眼睛灼灼盯住了明湘:“我就知道四姑娘不是沒有情義的,他流放到哪兒了?”
明湘擡起眼來,隔着牀柱牀帳嘆一口氣:“姨娘要再這麼折騰,便不光是太太那兒不好了。”她再沒想到安家人還能鬧上門,嘴裡還帶出灃哥兒,早知道養個灃哥兒會變成如今這付模樣,一早就不該抱養他。
她自個覺得沒臉在妹妹們跟前說話,便越發的沉默,天天就在屋子裡頭磨她那枝筆,幸好小香洲外頭不缺景緻,鋪開了長卷一片葉一支花的,畫起了水粉荷花圖。
明洛見她這模樣,也不肯捱上來了,她只當明湘生了氣,唉聲嘆氣幾回,有事只請了明沅過去,也少往小香洲來了,便來了,頭往那屋裡一張望,明湘便是瞧見了也不會過來。
紀氏知道九紅往帳房去換銅錢,捏了帳冊一看捎手就給她補了過來,安姨娘院子裡頭的月錢壓得些日子,也一併發下來了,這一回是明湘歸了明湘,她的六兩一拿到手,立時拿出四兩來還給明沅。
明沅接着銀子笑嘆一聲:“你同我實不必這麼客氣,若再有個不湊手的怎辦,也不急在這一時的。”
“已經欠了你這許多,哪兒還能再欠呢。”沒了安家,還有什麼急用的地方,雖然安姨娘心緒不好,大夫都說她這病已經不是急症了,而是心緒鬱結所至,得好好靜養,這病總算是好了起來。
明湘說得這句,也曉得明沅不好接口,擡頭看了看她掛在衣架子上的衣裳笑一聲:“你怎麼,又穿這些小姑娘的衣服。”
明沅笑了,紀氏特特帶了她去花燈宴,可不就爲着,她還是個小姑娘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