驕陽似火的午後,C市一中的高一新生們正在操場上軍訓。
沒等教官“解散”的話音落下,衆人已經紛紛作鳥獸散。幾個生性嚴謹的教官有些氣惱,試圖把學生再集合起來,重新強調一下如何按照規定解散隊伍。不過看着滿操場到處找樹蔭的汗流浹背的學生,他們默默把口令吞回了肚子。
沒關係,軍訓才第二天,他們有的是時間折騰這羣孩子。
葉子初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上輩子的好友封琴拉到了一棵大樹下。封琴長相甜美,有點自來熟,實打實的話嘮一個。她先是誇獎了自己手腳靈活,搶到個這麼好的休息位置,接着就開始絮絮叨叨說起八卦來。葉子初整個人依舊是迷迷糊糊的,視線停留在封琴鼻子附近,時不時還附和一句。
看起來她像是十分認真在聽封琴講話,實際上她的腦子一片空白,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
葉子初持續這樣的狀態已經十天了,葉爸葉媽只當是女兒因爲升上高中不適應,或者還有點青春期少女的多愁善感,她清楚真實的原因是什麼,卻沒有辦法和任何人傾訴。
十天前,葉子初是被熱醒的。她睜開眼,原以爲會看見醫院雪白的天花板,不料,映入眼簾的卻是自己幼兒園時代的一幅畫作。色彩大膽,畫風奔放,她不由笑出聲來。可下一秒,她完全傻了眼。
牆壁上掛着的照片,身下躺着的牀無一不在提醒葉子初這是她在父母家的房間。原本以爲是誰把畫作移到了病房,現在看來自己是在做夢了。
真是個超級真實的夢啊,不僅復原了她記憶中的閨房,甚至還能親身體會到因空調停止帶來的悶熱。葉子初走到穿衣鏡前,果然是她十五歲時候的樣子。皮膚白皙,臉上帶着嬰兒肥,身材因爲個子長得太快顯得有些瘦,胸前也不過是小籠包。
葉子初對着鏡子咧嘴笑了笑,鏡中的女孩笑顏如花,完全繼承了葉爸葉媽的好基因。她低頭看着自己短褲下纖細白嫩的雙腿,根本想象不出懷孕後的浮腫不便。
她記得之前聽到醫生喊着“孩子出來了,出來了”,卻沒有聽到嬰兒的哭聲。接着感覺下身有一陣又一陣的溫熱涌出,模糊有人在叫“產婦大出血”,她想張嘴問問孩子怎麼了,可突如其來的睡意讓她失去了意識。
這麼想來她現在應該是一腳踏進了鬼門關,不是說人死之前會閃現過一生的經歷麼?只是她的比較特別,不是閃現,而是呈現出某個時期。
葉子初一邊走出房間,一邊胡思亂想,現在的醫生是不是正在搶救她,比如輸血,電擊之類的。說實話,她並不是很想醒來,因爲這個夢境太美好了,只要繼續呆下去,她就能見到蕭墨硯了。
算算有多久沒見到他了,五年了,她懷孕結婚生子,而他永遠停留在不變的23歲。
可她還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怎麼樣了,雖然十有八/九不是好消息,但作爲一個母親,她有義務爲自己的孩子醒過來。
於是葉子初狠狠捏了捏手臂,疼但是沒有作用。她想着難道是不夠力,因爲經歷過生孩子的痛,這點力道完全不夠看。她把手臂往牆上使勁撞了撞,非但沒把自己撞醒,還把葉媽撞出房間來。
兩個人面面相覷,都一臉震驚的樣子。葉子初看着年輕的葉媽,一時百感交集,敢情還不是獨角戲。而葉媽則是擔心不已,女兒大中午不睡覺,跑客廳來撞牆,難道是中暑把腦子燒壞了?
她走過去拿手貼着葉子初的額頭,除了有點汗,溫度正常。
“小初,這麼大響聲,你沒事吧?”
葉子初愣了一下,下意識回答:“沒事啦,我看見牆上有蚊子,使勁了點。”聲音還帶着幾分稚嫩,聽起來很不習慣。
葉媽心大得很,見女兒說了沒事就表示自己要回空調房繼續休息,讓她最好也再回去睡會兒。
葉子初乖乖地應了,等葉媽回房了,她才悄悄溜到廚房。
瞄過案板上的刀,再看看自己的細胳膊,葉子初覺得各種下不了手。她畢竟是個正常人,做不來無端拿刀砍自己。她冷靜了片刻,回憶過去都是怎麼從夢中醒來的。不多會,還真的給她想到了。
每次做夢做到一半醒來,她基本都是憋醒的。說幹就幹,葉子初打開冰箱,拿出家庭裝果汁呼呼灌下。
喝了幾口,她琢磨着量不夠,於是嘩啦啦牛飲了一大半,實在撐住了才停下。
接着她回到房間,打開空調,一邊醞釀噓噓的感覺,一邊閉眼催眠自己趕緊醒來。
大半個小時過去了,她終於有了感覺。直到強烈到不能忽視,她才緩緩睜開了眼睛。
靠,周圍一點變化都沒有。
她匆匆去了趟衛生間,心裡想着這一切都真實得不像夢。
等一下,如果這些都不是夢呢?葉子初突然背後發涼,可這個念頭就像是在她腦子裡紮根了一樣。
要怎樣才能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夢境中呢?難道真的要像《盜夢空間》演的那樣買了陀螺轉麼?
不管怎樣,葉子初知道自己在家裡呆着肯定是得不出結論的。
她拿了錢包和鑰匙,沒找到手機,想了想她的第一部手機也是上了高中後纔買的。經過書房,正好瞥到電腦桌上古老的顯示屏和牆上表滿註記的掛曆,她的心漏跳了好幾拍。
走在街道上,超乎記憶的詳細讓她越來越不安。路邊曬得發燙的廣告牌,上面的產品早已退出了市場,她甚至不記得這款飲料的廣告曾經鋪蓋過C市大大小小的公交站。用手摸了摸,火熱的真實的觸感卻讓她全身冰冷。
正是夏天下午最熱的時候,路上基本看不到人。葉子初很快就受不住這種暴曬,拐進了旁邊的一家冷飲廳。
冷飲廳不大,葉子初小時候來過一次,喝奶茶時被裡面的珍珠嗆到了,以至於後來基本不再踏足這家店。
現在她望着點單牌,上面寫滿了各種飲料的名字,配着相應的圖片。這不是記憶可以創造出來的,因爲有些飲料她之前完全沒有聽說過。
她隨口點了一杯冷飲,當陌生的味道充滿口腔,她終於無法再說服自己這是一場夢。
渾渾噩噩地回到家裡,葉子初倒下就睡,連晚飯都沒吃。她以爲睡着了,醒來就是十年後。可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她每次都在同樣的牀上醒來,周圍的人和物,電視裡的新聞無一不在提醒她,她真的回到了十年前,變成了十五歲的葉子初。
葉子初很茫然,她一直惦記着那個無緣見面的孩子。不知道他是不是活下來了,是否健康,他的爸爸會不會好好照顧他。她心底其實明白,孩子活下來的可能性就和她回到十年後的可能性一樣渺小。
日子一天天過去,葉子初一直努力讓自己看開點,畢竟年輕了十歲是好事。葉爸葉媽也感覺到了女兒的異常,不過他們以爲是高一新生的焦慮,於是不停地給葉子初做各種好吃的,給她買了一堆東西,手機和漂亮衣服。如果是十五歲的葉子初,一定樂開了花。可二十五歲的葉子初只覺得心酸,父母對她的愛就像她對那個孩子的愛,前者還有機會報答,後者卻永遠沒可能表達了。
葉子初一向樂觀,改變不了的事她只能坦然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