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花謝春紅,年華匆匆。夜來無風不成眠,沈翊沒有喚隨從,獨自在宮內踱步。月稀宮前樹影斑駁,初冬的枯葉交層層疊在殿門外,嗚咽着去人不歸。
掌心觸到那侵蝕地門環,淚光盈盈間,彷彿那嬌弱的人還在靜靜守候裡面。經年未還,人面何處?
“爲什麼……不等朕來叩門呢……”
他倚在門上閉目,“等朕睜開眼……你就回來罷。”
冷寂的風氣,掀動夜的波瀾。
“聖上……”低低的聲音傳來。
“珞兒!”
沈翊大喜地睜開眼睛喚道,卻見是兩名宮娥站在眼前,一下子又垂下頭去:“何事?”
宮娥輕輕行禮:“聖上,奴婢們找您許久了。禮部大臣在尋您,三日後便是冬祭,擬好了祭祀的條令等您去祠堂過目。”
“朕知道了,你們先去罷。”
他轉身扶着門環,將眼角的淚抹去,冬祭,這一年也將死了,那含淚離開的人還好麼?
待沈翊來到祠堂,等候的禮官見他急忙迎上來,與打掃祠堂的內飾相視一眼,行禮道:“微臣見過聖上。”
“祭祀的單子拿來吧,朕就在此審批。”
“不是……微臣還有事稟奏……”禮官手中捏着只暗黃的小荷包遞上去:“方纔打掃,見着此物,不知是否是聖上或者娘娘留下的。”
沈翊挑眉,從他手中拿過那落了塵埃的荷包來看,小巧如梅花包子,只是布料粗糙些,不是綾羅綢緞而制。荷包的背面,像是新繡上去一隻老虎頭,只是這粗粗的針腳,一看便知曉縫製這物的人手藝不精。
“祠堂乃是皇家重地,平時看管嚴苛,尋常之人也是進不得的。所以微臣認爲,是不是貴妃娘娘或者哪個丫鬟放在這裡的。”
沈翊仔細看着這荷包,如若沒有新繡上去的虎頭,分明記得在哪裡見過的。
“這荷包在何處發現的?”
“就在聖祖靈位的後頭,像是有人偷偷擺在那的。”
粗鄙的針線,簡略的圖案……已經擺放多日的樣子。一陣寒光從沈翊腦海中劃過。有個人,曾經躲閃着他自祠堂的方向而出,面容蒼白似月,額上還隱約可見紅痕,身子瘦弱不堪……她說她是賞月麼?
猛然間,沈翊回想起那一回與璃珞燕好,曾在解開她的衣衫之時見着這荷包!是她的麼?是她留下的麼?沈翊匆忙解開荷包的束繩,見一小簇深褐色柔軟的毛髮被一根紅線綁束擱在裡面。
“來人,快去爲朕查明這是什麼!”
沈翊將那團毛髮抵到來人手中,荷包被他緊緊握在手中。
珞兒,是你罷,是你留在列祖列宗前的罷!爲了告訴他們什麼呢?當真是要他們懲罰朕麼?不過,他們的確是懲罰了朕,他們將你帶走了,永遠不給朕機會了……
“小北……辛苦你,明日在門外懸個牌子罷,就說我去山中雲遊,不再診治……”累得趴在桌上就再也擡不起頭的辛楚撐着手臂向他擺着,這上虞山山賊的疹子怎麼就出不完了!
“來來楚姑娘!先喝口梨湯潤潤肺。”小北端着碗蜜梨子湯來擺在她眼前,笑逐顏開道:“好不容易咱們同西王寨的關係緩和了,怎麼能說不幹就不幹了呢。你沒看那幫山賊如今對咱們多好!後院的木頭,他們幫着劈的,水缸的水,他們給挑的!多好,還付了咱們這些年的所有欠下的藥費呢。”
“那你去爲他們看!”辛楚拖着累散架的身子回屋:“……我是撐不住了。”
光顧着爲他們診治,除了疹子還是疹子,什麼都沒學得身子先累垮了。
“哎呀!好姑娘!他們不都覺得你細皮嫩肉好說話,不比我莽夫一個,愛與你打交道麼!”小北敲敲她的房門:“明日還有一批吶!那就好好休息啊!記得把梨湯喝了啊!”
霧氣重重的清晨,辛楚悄悄摸着小藥筐開了後院的門溜出去進山採藥。等待天色大亮,小北哭喊着滿藥廬尋不見她,只得硬着頭皮面對衆多質問辛楚爲何不在的山賊,每人多送了半塊麝香纔將他們打發走。
躲開小北跟山賊的圍追堵截,辛楚總算得一處清閒,尋着山民屋舍外早開的水仙氣息徒步進山。她曾聽骨爺敦促,上虞山的百枝草禦寒御毒,是儲備過冬的良藥。只是這百枝草在上虞山內最深的谷底,那裡終年因山頂積雪而補足涓涓細流,活水養育,讓百枝草更加具備靈性。
才走了幾裡,遙看天色沉沉暗霾,辛楚陡覺寒意,上虞第一場雪怕要落了。出門未看準天色,抵寒的衣裳也沒有,辛楚遲疑這樣的天許是要讓她半途而回了。
沿着來時的路折返,忽聞一側的林中有不尋常的聲響。辛楚背起藥筐,嘗試着撥開冗雜的枝椏向裡。幾步過,見豁然開朗,前方的谷地顯現一處較平坦的荒草地,似有一人側臥在那,不時還發出幾聲哀嚎。
有人受傷了麼?
辛楚靠近幾步,見着一個男子垂目側躺在地上,衣衫四敞,髮絲繚亂,以手臂撐着頭,不知是打盹夢魘還是受了傷。
“你……沒事麼?”
辛楚試着開口,可那男子絲毫未動,口中依然嗚呀不清。無果,她只得再離得近些,依稀見得那凌亂的髮絲之後是一張不錯的俊顏。
“哪裡患了病症麼?”
男人突然悶哼一聲,將辛楚嚇得退了一步,不過思及自己如今是個男兒身,怎能這樣膽怯?便又裝着膽子靠近些,見他沒有反應,便慢慢伸出手去,將他遮着眼睛的發輕輕撥開,露出那面若冠玉,脣如玫珠的面龐。辛楚大吸一口氣,這比女子還要貌美的男人,忍不住多盯着他的臉看了幾眼。
“你是大夫麼……”
男子幽幽開口,如微風拂過這枯草,煥然新生。
雖然被他突兀地開口驚到,辛楚還是靜一靜回答:“是,你可受傷了?”
“既然是大夫……”他睜開那一雙鳳眸,似將她一口吞進肚去:“爲何看了我這麼久還不救我?”
辛楚嚥下一口唾沫,揉揉太陽穴:“你未回我的話,我怎知你受了傷!且你方纔叫嚷的動靜也讓我不好判斷。”
“那現在可看夠了?我的確受了傷,不過剛剛只是打個盹兒,做了場春夢……你可願救我?”
他勾脣淺笑,胸前一片大開,讓辛楚不禁移開眼神。
辛楚避開他的胸膛,將隨身帶的藥囊鋪開在地上道:“傷在哪裡?”
“這兒。”他毫不客氣地將她臉頰頓時暈開一片的彤色收入眼底,誰叫他指的是自己的腹部向下……
“如……如何傷得?”
“失足,墜了下來,被枯竹利刃所傷。”
“傷了幾時?”
“約摸幾個時辰。”
“可曾流血?”
“嗯。”
“哦……那怕是已經凝了。”辛楚嘀咕着翻出白布與止血散來認真地準備着,向他的傷處略掃幾眼便挪回視線來。
司慕揚一刻不放過地望着她,白皙的膚質,微微蹙起的眉尖兒,分明是她,絕不會有差池。只是,眼前的人似比昔日的女子年紀輕些,整個人散發的光彩如春光三月,讓他見了只覺得舒服極了。是與不是又有什麼分別呢?他悄悄抿着笑,當年的人已去,現在,花開又是一年春。採擷這春景的人,不會再讓她重蹈覆轍。
“你叫什麼?”他看着她靠過來,躲閃着掀開他的衣襟,將草藥敷在他腹部以下,那已經接近危險邊緣的地方。
“我?你去市肆上,見得一處藥王藥廬便是我從醫之處。”
“你叫什麼?”
他執意的問,若是一年前沒有問過她是終身的遺憾,如今,他再也不會錯過。
辛楚瞄一眼他的傷處,掙扎着將他的衣襟再向下拉幾寸,漫不經心回他:“辛楚。”
“辛楚……哪個‘楚’?”
“‘苦楚’的‘楚’”
“哦……”幕揚見着她紅透的臉頰,險些就忍不住擡起身子偷個香,“‘楚楚動人’的‘楚’麼。”
辛楚手上的動作一頓,眼神恍惚一些,徐徐開口:“你是第一個將這樣悲切的名字念得如此隨性之人。”
她低身將他的傷口處理完美,又裹上一層白沙保護。
“可願意站起來走麼?晚間應當有雪,你不會就這樣在此等人來救罷。你可有家人同伴,我也能找他們來救你。”
“我這傷口若是復原要等多久?”
“足月即可。”
“如此,那麼在下要多謝小兄臺搭救了。”他不費力地起身,辛楚下意識地扶住他:“不可莽撞,你的傷口隨時可能再開裂的。”
幕揚凝着她的小臉,感受她穩穩扶着他的臂膀,澄澈的眸子裡盡數是擔憂。他慢慢堆起笑容道:“是啊,若是再開裂的話,不是可以讓你再爲我包紮麼?那你可要扎地緊一些,免得我又受了傷去麻煩你,不過……我好像比較喜歡再見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