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成初步的協議後,凌冱羽又自調息了陣,直到真氣已回覆了四、五成,才拖着疲憊的身子和霍景一同回到了行雲寨。
先前凌冱羽匆忙追出去就已夠讓陸濤擔心了,眼下見着出去時還好好的兩人回來卻成了這副德性,自然令他大爲緊張,連忙詢問究竟發生了什麼。凌冱羽不好泄漏霍景的身分,便也只是說自己得到有人要對崔京雲不利的情報,有些不放心才匆匆追去,並在危急之時趕到、救了對方一命而已,並進一步道出「崔京雲」已同意協助之事以轉移陸濤的注意。
另一方面,他也在二人獨處時將由白樺處得來的、劉建明欲反叛之事告訴了霍景。後者對此並沒有太大的訝異,只是說了他會處理,並暫時延後了凌冱羽的「課程」……正巧此時白熾予即將來訪,負責接待的凌冱羽同樣無法抽身,事情自然就這麼順理成章地擱了下。
反正霍景只是留在漳州城內處理一應事宜,又不會四處晃盪,請田義代爲安排相關的保護事宜便已足夠,倒不需凌冱羽太過操心。
──他現在該操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你就是凌冱羽?」
當凌冱羽和陸濤率人前往迎接南來的白熾予時,那個一身狂氣的俊美少年最先脫口的,便是這絕對稱不上善意的一句。
聽着如此,對白熾予還算熟悉的陸濤心頭大訝;後頭跟着的一衆親信則因其如此冒犯凌冱羽而紛紛微露慍色。反倒是被「冒犯」的本人雖有些不明就裡,卻因着那種久聞其名的熟悉感而含笑點頭道:
「正是……久仰三莊主大名,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客氣了。你的事我也知道得不少。就不曉得你是否真如……所說的那般有能耐了。」
中間的幾字含糊帶了過去,卻已足讓聽着的人明白。見他邊說着邊朝自個兒走來,目光凌厲,大有一言不合便要打起來的架勢,凌冱羽心下雖覺奇怪,卻又不好直問出口,只好順勢道:
「三莊主若有意,你我切磋一番也是無妨的。」
──怎料這話剛脫口,前一刻還來勢洶洶的白熾予竟已是一個探手、在衆人錯愕的目光中重重搭上了凌冱羽肩頭,神情亦瞬間轉爲嬉笑:
「嘿嘿!這可是你說的喔?早聽聞凌三當家酒量極佳,今日你我便好好拼上一番,看看誰纔是真正的酒國英雄!」
如此一句,讓一旁衆人險些栽倒,凌冱羽亦聽得有些哭笑不得──敢情他從一開始就是衝着酒量高低發難的!不過和睦相處自然比針鋒相對要來得好。凌冱羽本就善於與人親近,當下同樣反搭上對方肩頭,笑道:
「三莊主有請,冱羽豈敢不從?不過要想拼個盡興,充足的酒資自然是不可少的。三莊主也曉得冱羽囊中羞澀,這方面就只好……」
「放心,包在我身上吧!只要你別說是我找你拼酒的就好!」
見他提到錢的問題,早有準備的白熾予當即爽快地應承了下,同時笑着大力拍了拍他的肩:「你也別『三莊主』、『三莊主』的喊了,聽了多生分?咱們怎麼說都是一家人了……這樣吧,你喊我一聲『熾』,我也直接喊你『冱羽』,如何?」
這話中的一家人,自然是針對他和白冽予的師兄弟關係而發。好在凌冱羽還有個給白毅傑收爲義女的義姊桑凈,旁人由此想來,倒也不覺得這「一家人」之說有何不對。唯有陸濤對白熾予直接找上凌冱羽拼酒之事略感困惑──小冱也是到了嶺南、和人喝了幾回後才發覺自己酒量稱得上不錯,自己也沒將此事告訴白熾予纔對……那他究竟是怎麼知道的?難道小冱還特別將自個兒將酒量好的事告訴桑凈麼?
陸濤所不曉得的是:凌冱羽初始不曉得自己酒量好,是因爲不曉得往日同他一起喝酒的人有多麼恐怖;可白熾予自然十分清楚。能和他那酒量有如無底洞的二哥以燒刀子爲伴「把酒閒話」,本身就是一項「實力」的象徵了。
凌冱羽早聽說白熾予從小便愛與人拼酒的「壯烈事蹟」,也知道白家那位長兄似乎對此頗爲頭痛,自然明白對方不肯當那個起頭人的理由。當下已自頷首,做了個順水人情:「那我就不客氣了,熾。」
「嘿!冱羽果然夠乾脆──事不宜遲,我看接風宴什麼的也乾脆省了,咱們兄弟倆直接喝上一頓好好連絡感情吧!」
言罷,他也不等凌冱羽回答,便已轉朝陸濤一個拱手道:「陸伯伯,就勞煩您將人借我一用哩!熾予對此可是期盼已久了。」
「哈哈!記得把人完整還回來便是,也別忘了將勝負報予老夫知曉吶!」
見凌冱羽面上全無拒絕之意,陸濤自也只好開玩笑地允了過。只聽白熾予乾脆地回了聲「當然」後,旋即便硬架着凌冱羽在衆人驚愕未消的目光中離開了碼頭──
* * *
之所以刻意擺脫一干閒雜人等,自是因爲素未謀面的兩人打算敘的舊,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入第三人耳中的。
「什麼?你說冽哥以前還幫你洗澡更衣梳髮,連字也是他手把手地教給你的?」
漳州玉泉樓最頂級也最爲隱密的包廂裡,響起了一陣刻意壓低了的驚呼。白熾予極其錯愕地望着眼前新認的哥兒們,怎麼也不敢相信自己方纔聽到的。
沒想到這麼點生活小事也會讓他如此訝異,凌冱羽有些不解地點了點頭:
「是啊!頭一兩年都是這樣的。之後我年紀稍長,自然不好再麻煩師兄……不過直到師兄離山前,一些生活上的瑣事都還是師兄負責照應的──說來慚愧,我就連打坐練功也要靠師兄督促才成……記得他還說看着我就想到兩個幼弟,難道他在山莊時不曾這麼做嗎?」
「當然!他打小就一副老成的淡泊樣,雖然跟颯哥頗爲親近,卻極少同我玩耍……回來後就更別提了!陰陽怪氣的,讓人搞不清楚他在想什麼就算了,還老是鬧着我玩……」
說到最後已是咬牙切齒,望向凌冱羽的目光更幾欲冒火……瞧着如此,凌冱羽不由得一陣汗顏,乾笑着轉移話題道:
「不過你和師兄果然是親兄弟呢!兩人都生得一般好看。」
「請說我英俊帥氣──別忘了,冽哥可是江湖美人榜頭名、公認的新一代天下第一美人。可本大爺比較喜歡被人稱爲『美男子』而不是『美人』。」
「哈哈!這倒是!雖同樣生得一副好相貌,兩人的感覺卻頗有不同呢!」
「那當然。我從小有兩個願望,一個是當小人,另一個就是成爲『萬叢花中過、片葉不沾身』的風流浪子!要想當風流浪子,沒一點本錢怎麼成?只可惜東方大哥一心金盆洗手,連一點秘訣都不肯傳授給我,實在……」
想到上回滿懷誠意登門求教卻只換得了對方的婉言相拒,白熾予有些遺憾地嘆息道。「對了,聽說漳州有間頗爲不錯的綺羅閣,過兩天帶兄弟去見識見識吧?一應開銷就包在我身上。至於誰能奪得花魁芳心,就各憑本事囉?如何?」
對於青樓,他連躲都來不及了,哪還有閒工夫和白熾予比魅力?只是瞧友人興致盎然一臉期待,凌冱羽自也不好掃他興,婉轉道:「帶路當然是沒問題。不過我最近剛拜了個新的師父,正是要好好開始學習的時候,又尚有行雲寨之事要處理,還是暫時──」
「冱羽,你該不會還是個雛吧?」
拐了三五個彎的藉口未完,便給白熾予再直接不過的一個問句打了斷。凌冱羽聞言先是一愕,旋即脹紅了臉:「你怎麼──」
「放心吧!我不會因爲這樣就小瞧你的,是男人總有過這一段嘛!不過不要緊,這事兒就包在兄弟身上,我定給你找來一個姿色、技巧均佳的姑娘來給你開開葷!」
「這、這種事怎麼好讓兄弟煩心?還是順其自然吧!」
「真不用我幫忙?」
「那好吧!可若遇上什麼困難也千萬別忘了找兄弟吶!」
凌冱羽忙不迭的應道,同時對友人並未如慕容仲武那般堅持嘮叨而暗暗鬆了口氣,趕忙取過酒壺爲二人面前的空盞重新添了酒液。
──可便是這麼個有意轉移對方注意的舉動,讓他錯過了白熾予眸中一閃而逝的精光。待到擡頭之時,後者神色早已恢復如常,又自親熱地舉杯道:
「聽冽哥說你對辨認草木地形和方向極有天賦,和我的機關術正好相佐。看來這趟合作經驗應該會相當愉快纔是。」
「嗯。能有你的協助,定能大大改善行雲寨的困境。」
凌冱羽同樣舉杯回幹。可自個兒道出口的話語,卻讓某個冷峻疏傲的身影在他含笑迴應的同時悄然於腦中浮現。
這些日子本給他遺忘的某個名單,亦隨之浮上了心頭。
對了……記得霍大哥以崔京雲身分行事時也有不少「輝煌」紀錄,如果將他介紹給熾,或許──
可這個念頭纔剛閃過,便旋即給凌冱羽否決了掉。
熾自己想做風流浪子是一回事,他是否助紂爲虐又是另一回事──要是哪天這小子也有了一張精彩不遜於「崔京雲」的獵豔名錄,他又該如何向師兄交代纔好?
思及此,凌冱羽終於放棄了這個念頭不再多想,改而振作起精神繼續同白熾予拼起酒來。
* * *
二人的拼酒,最終以凌冱羽的險勝作收──他雖酒一喝多就會臉紅,可多數時候還是相當清醒的。然而不曉得這一點的白熾予卻因此而掉以輕心,結果就是在彼此的拉鋸戰中沒能堅守成功,先友人一步栽倒桌上。
──當然,之所以說險勝,是因爲凌冱羽見他倒下後,也旋即心神一鬆不支醉倒。兩個少年人就這樣毫無防備地睡了兩個時辰,直到酒樓都要歇業了才醒轉。出酒樓時,白熾予還特別囑咐友人日後千萬別將此事告知兄長。縮着腦袋連聲哀求的樣子讓凌冱羽笑了好久,才故作勉爲其難地同意了。
由於時間已晚,凌冱羽本想先在城裡找宿頭歇下,明日再動身啓程的,怎料酒纔剛醒,白熾予的冒險精神便又冒了頭,以全無睡意爲由央着凌冱羽連夜動身,說是想趁着有「大師」陪伴的時候來一趟夜間森林探險之旅。凌冱羽本就好玩,給他這麼一說自也來了興致,當即趁着夜色動身回寨。
白熾予雖出身豪富,卻也是從十三歲就開始出外運鏢磨練,自然相當習慣在外野營。尤其前有凌冱羽領路介紹,餓了又有夜視能力極好的鍋巴幫忙「加餐飯」,讓他這一趟夜遊有吃又有玩,真可說是無比心滿意足。
至於凌冱羽麼,他還是第一次認識像白熾予這樣年紀、實力都相若,又可以毫無顧忌地談天的朋友,自也玩得十分盡興。本該一天多便結束的歸程也在二人玩興大發的情況下直接轉爲設置機關的前期探查──當然,也不忘讓鍋巴送信通知仍在寨中等候二人的陸濤以免對方擔心──每日的飲食宿處由凌冱羽負責打點,白熾予則邊記錄沿途地貌邊構思合適的機關配置。由於後者不時還要拿出隨身圖紙畫下腦中的構圖,或是將早先的草圖與新的構想拿來相互比對參酌,整個行程自然要比最初的夜遊慢上不止百倍。可便也在這樣的過程中,兩人在結合彼此所學的同時也互相學習起對方的專長。雖沒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便學有所成,但以二人的聰慧,卻已足建構起對嶄新知識的各項基本觀念了。
這項前期探查足足耗了一個月。當兩人終於結束野營的生活到達行雲寨時,仿若深山野人的模樣讓全行雲寨的人都嚇了一大跳──尤其是白熾予,若非他自承身分又有凌冱羽在旁作證,根本沒人相信這個野人竟會是一個月前碼頭上那個俊美狂恣、儀表不凡的擎雲山莊三莊主。
但也正是這一折,讓白熾予很快就與寨中衆人相處得極爲融洽,並得以毫無顧慮地在行雲寨裡開始他的機關設計大業。凌冱羽的任務也就此暫時告了個段落。在確定白熾予暫時不需要自己協助後,好好休息了兩天的他終於動身再次回到了漳州城,準備開始向新拜的「師父」學習經商之道。
望着睽違月餘的破落門庭,凌冱羽心下幾分懷念之情升起,擡手正待敲門,熟悉的足音卻已先一步由門內傳來……少年聞聲微愣,但見本自緊閉的大門由內而啓,同樣睽違月餘的不凡身影,亦隨之映入了眼簾。
「正要出門麼,崔大哥?」
因此刻仍在屋外而用上了過往的稱呼,清俊面容之上笑意揚起:「咱們也有一個月沒見了吧?方便讓冱羽相陪嗎?」
「……也好,隨我一起來吧。」
儘管是睽違月餘的見面,霍景對於少年的突然來訪依舊沒有半點訝色,只在略一沉吟後允過了他有些唐突的要求。
凌冱羽雖早已習慣對方的說話方式,可那種似乎有所安排的語氣卻仍讓他不禁有些期待。略一欠身含笑同大門另一側的管家點頭致意後,他旋即轉身,緊跟在霍景後頭離開了。
「聽田大哥說最近城裡『安靜』了不少……是北方的事已經穩下了麼?我本以爲崔大哥沒法親身前往,處理這件事多半得耗上不少的時間呢!」
「就那等的粗劣手段,拔掉幾個領頭的也就是了,又豈值得我爲此費心?」
霍景淡淡答道。縱然語氣並無特殊之處,可正是那種言及敵手時的不以爲意,才更清楚地顯示出了他的不屑之情。
凌冱羽對他的才智手段頗有體會,自也知道劉建明的反叛激不起太大的風浪。只是霍景人不在北方卻依舊有辦法如此迅速的除掉背叛者,手底下掌握的能量仍然讓少年頗爲驚訝。不過他並無與對方爲敵之心,對此也只是心下讚歎,倒沒有什麼其他的想法──相較之下,他更爲在意的,是對方的安危。眼下委託人已除,那些殺手沒理由繼續盯着霍景,想必也會乖乖離開嶺南吧。
思及此,凌冱羽心情大好,點頭笑應道:「以崔大哥之能,那等跳樑小醜自是不足爲慮了。」
可如此反應似乎有些出乎霍景意料之外。他腳步略緩,側首一個挑眉:
「不覺得如此手段太過激烈?」
「怎麼會?就算大哥放了劉建明一馬,他也不會就此安分,反倒會時時心存疑忌圖謀再反。與其因無謂的仁慈而讓事情徒生枝節和殺戮,還不如從一開始就徹底絕了對方再犯的可能。」
頓了頓,「我師父常說:想對敵人留情,就得先要有承擔後果的能力。我還沒有那個能耐,自然還是儘可能永絕後患的好。」
明明是頗爲狠絕的言詞,可由他口中道出,卻顯得那麼樣理所當然──正是不願多造殺孽,才選擇了下狠手。涉足江湖近四年來,凌冱羽感慨最深的,便是聶揚的這番教誨。
不過這番話顯然與少年一貫陽光開朗的形象頗有出入,也讓聽着的霍景面上興味愈深,脣角笑意勾起:
「看來我又小瞧你了……也對,黃泉劍之徒又怎能是心慈手軟之輩?當日你將那羣殺手盡數斃命,想來也不光只是因爲情急救人了。」
「情急與否,差別也只在於用上幾分勁、花上多少時間收拾而已。其實就算我有意手下留情,能否做到還是另一回事。本門劍術講求的就是快、狠、準三字。一旦劍得其神,攻擊的又是敵人要害,除非真像師父那樣收發由心,否則是不大可能留下活口的……當然,是在我取勝的情況下。」
最後還不忘這麼補充了句……即便是談着這樣的話題,少年面上帶着的,也依舊是那樣明朗的神情。
──而這,是唯有深信並且堅守着自身信念、心中全無愧意或迷惘的人才能擁有的表現。
那雙清亮的眼眸,亦同。
望着這樣的少年,本帶着興味打量對方的霍景竟不由得微微怔了住,腳步亦有了片刻的停頓。直到少年先行一步感覺不對回過了頭,他纔在對方瞧見前斂下了短暫的楞神故作無事地擡步跟上。
唯有那雙因自覺失常而更顯深沉的眸,多少仍看得出那一瞬間的驚豔。
可凌冱羽並沒有發覺這點。他只是調整了自己的步伐與霍景並行,同時擡眸問道:「話說回來……『師父』今日會允了冱羽隨行,想必是有意相傳授了?不知師父意欲何往?」
「上市街採買些食器罷了。」
沒想到會是這麼個……普通的答案,凌冱羽不由得呆了呆。可見身旁的霍景仍維持着一貫的高深莫測,半點解釋的意思都無,便也只得默默跟着對方,同時私下揣測起他的用意來。
難道霍大哥是覺得賣碗盤之類的行當有賺頭嗎?可就算是最粗糙的陶碗木碗,也是得要有一定技術才能販賣的。以山寨衆夥伴們粗手粗腳的程度,沒把碗摔了就不錯了,更何況自己燒來賣?可若非如此,霍大哥沒事去買器皿做什麼?這點生活瑣事,差派府中人過來處理不就得了?
──可當凌冱羽看到霍景所要買的「食器」時,什麼「瑣事」、「普通」之類的想法瞬間消失得一乾二淨。
霍景要買的的確是食器,但這食器可不是尋常可見的那種粗陋碗碟,而是價以黃金計、尋常人一輩子都沒可能見識到的上等貨--什麼秋影紅木嵌金盤、荷景釉彩白瓷碗、白脂銀緣象牙箸、月明透影琉璃盞……光名字就把凌冱羽繞得暈乎暈乎的,更別提那幾乎抵得上他全副身家的價格了。
看着那一副副可能是他這輩子所看過最精美也最奢侈的食器,雖不想表現得像個鄉巴佬似的,可霍景那種稀鬆平常的表情讓他終於還是忍不住輕扯了扯對方的衣袖,聚音成束低聲問:
「大哥這是準備買來在府上用的?」
「不錯。有問題麼?」
「……沒問題,只是頭一回見識到何謂『講究』而已。」
見霍景回答得那樣理所當然,凌冱羽登時連善盡鄉巴佬責任大聲驚歎高呼不可思議的勁都沒了,只能呆呆地看着他付上訂金並同店家約好送貨的時間,然後又呆呆地隨他出了商鋪。
如此一路走着,一直到領着少年進了街旁酒樓二樓的包廂歇坐、並同夥計點完菜餚後,霍景才終於打破了沉默,朝猶在震驚之中的少年問:「還記得方纔我總共花了多少嗎?」
「三十七兩……」
單位是黃金。光是一套吃飯的食器就耗上那麼多錢的事實,讓凌冱羽怎麼也沒勇氣說出那兩個字。
但霍景自然不會在意這點細節。見少年答出了正確的數字,他一個頷首,又道:「不錯。但我可以告訴你:店家當初收下那些個食器所花的錢絕對不少於四十兩,而且若拿到京裡去賣,至少能有一百兩的價格。」
翻了不止一番的數字讓凌冱羽聽得又是一陣恍惚,足費了好大的勁才勉強讓自己的思緒得以正常運作:「那店家爲何還要認賠賣出?拿去京城賺一票不是更好嗎?」
「爲商之道,所講求的無非一個『利』字。他會認賠售出,自然是認爲這是對他最有利的辦法……你覺得是什麼讓他寧願認賠還認爲這是最有利的?」
「不考慮霍大哥的名頭?若他知曉你是海青商肆的人,說不定是打算藉此拉關係也不一定。」
「這的確是一種可能,卻不是這次的答案。」
「嗯……如果他寧願認賠也要賣,就代表如果他不賣,只會損失更大……想來是他進貨已久卻尋不到買家,再等下去便等於四十兩打了水漂,所以好不容易見着有客人來,寧願認賠三兩也要將它賣出吧?」
「可霍大哥不是說那食器在京城能賣到上百兩嗎?爲什麼他不這麼做?」
「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得要考慮『運到京城賣』和『在本地賣』的不同之處。你說說看,這兩者間有何差異?」
「主要還是差在路途吧?漳州與京城相距甚遠,按尋常人的腳程,少說也要一個月的時間。盤纏自也是不可少的。祇是瓷器易碎,光顧着便得耗上極大的勁了,更別提還得嚴防劫盜毛賊或宵小……就算順利入京,如何在人生地不熟的京裡尋得合適的賣家也──」
分析諸般可能的話語,在明白霍景此問真意的同時戛然而止。凌冱羽面上恍然之色浮現:「大哥是指路上可能遇到的諸般變數?在本地賣,價格雖高不了,一應細節卻畢竟還在掌握之中;可若爲求高價而往京城去,種種變數卻可能讓他賠了夫人又折兵。故爲求穩妥,那店主明知價低卻仍選擇了在本城賣,因爲他認爲這麼做,比起冒着奇險上京更來得有利。」
「看來我果真沒看錯人。」
和昔日相似的讚語,在霍景已卸下應酬姿態的此刻卻更顯意義非凡。聽着如此,凌冱羽面上笑意揚起:「哪裡,是師父您老──咳、您教導有方吶!」
這套路他也不知說過多少年,現下順勢而出、差點沒把霍景說成「您老人家」……只是他雖及時止了住,聽着的人卻已察覺了不對。若有深意地瞥了眼少年後,霍景纔在對方有些尷尬的目光中再次開了口:
「現在你已經知道他甘願認賠而不上京賣出的理由了。那麼,又是什麼原因讓他賠了這三兩?」
「我想是店老闆錯估了情勢。本認爲能以此賺上一筆,誰曉得嶺南根本沒有識貨之人,這貨一積就是好多年,直到今日才碰上了霍大哥這麼個顧客……」
「不錯。你再看看窗外的市街。」
知道霍景要他這麼做必有深意,凌冱羽登即依言向外望去。只見大街上商鋪、攤販林立,從燒餅到胭脂;從米行到布莊……有的門庭若市應接不暇,有的卻是乏人問津。望着市街上的商道百態、思及先前二人談論的內容,凌冱羽心下已然明白了對方所欲傳達的訊息。
賣食器的老闆之所以只能以認賠作收,是因爲他錯估了客源、錯估了嶺南豪富的品味和心態。市街上各商販的興衰亦是如此。生意繁盛者,自然是因爲所賣之物正好符合人們所需;生意慘淡者,自然是因爲不合於需求了……沉吟片刻確認如此答案應當合理後,凌冱羽回眸啓脣,道:
「霍大哥是要告訴我經商要想營利,就先得知道自己賣的東西是否是人們想要的吧?或者反過來說:要想營利,就得先看看人們有什麼需求,再由此着手營生。」
「正是。這是我今天要告訴你的兩項基本原則之一。」
頓了頓,「至於另一項,其實你已經有過實際的體認了……還記得當初我問你中介之事了後,你還能以什麼角色參與進交易時,你是如何想出答案的麼?」
「自然是想想我自身及行雲寨有何優缺、究竟有什麼地方派得上用場了──等等,霍大哥是指洞悉自身優缺?」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這句話不光能用在戰場上,也同樣能用在商場上。唯有能力與識見兼具,知道有何商機又有加以實踐的能力,才能真正賺錢。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我會盡可能培養你在這兩方面的洞察力。以你一直以來所表露的聰慧機敏,這些想必不成問題……怎麼了?」
句末的一問,是因見着了少年有些怔然的表情。可凌冱羽只是搖了搖頭,清亮眼眸筆直凝向霍景,脣畔笑意隨之漾開:
「只是覺得十分感動而已……能與霍大哥相遇,真是太好了。」
迥異於男子向來波瀾不興的音調,自少年口中脫出的話語,不論詞情都是全無遮掩的真摯。
──可正是如此真摯,讓霍景一時竟有些無從應對了……深眸與那雙澄澈的眼眸對視半晌,終換作了一聲低嘆。
「能得你如此一句,也是霍某……我的榮幸。」
──這是他迴應的話語……頭一次用上了名爲「溫和」的音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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