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範君瑤等一行四人,由汝南一路西行,路上何處打尖,何處投宿,都有祝士義安排。
有這樣一個老江湖同行,自然少了很多麻煩。一路曉行夜宿,沒有發生什麼事故。
這天黃昏時分,趕到河津縣,祝士義一馬當先,領着三人在一家招安客店門前下馬,關照夥計,開了三個上房,他自己卻在前面要了一個簡陋的房間。
這一路上,都是這樣。範君瑤一再要他不可如此。但祝士義卻說:要扮就得扮的像,哪有主僕住在一起的道理?再說住在前面,也有好處,前面住的都是一些跑江湖的販夫走卒,但你別小覷他們,許多消息,所以能在幾天之間傳遍江湖,全仗這些人傳遞的,大家如果都住在一起,反而聽不到什麼了,因此範君瑤也只得由他。
落了店,盥洗完畢,店夥就來伺侯着問道:
“三位公子,是去街上用飯,還是小的去吩咐廚房送來?”
範君瑤因大家長途跋涉,而且明天就到地頭,不想上街,這就吩咐店夥把晚餐送到房間裡來吃。
店夥連聲應是退了下去。不多一回,就送上酒菜,在房中擺好。
三人正在吃飯之際,只聽樓下響起一個女孩的聲音,唱道:
“雲中山,在雲間,凡夫俗子去不得,上山不易下山難。”
歌聲妙曼,倒也嬌婉動聽。
範君瑤心中方自一動,還未開口。
方璧君冷笑道:
“聽這人倒像是衝着我們來的。”
修靈鳳道:
“二哥,我們下去瞧瞧,看她是怎樣一個人?”
話聲甫落,只聽那女孩子又唱了起來:
“雲中山,在雲間,一片飛雲來接引,只有仙人好往還。”
正好店夥沏了一壺茶送來。
方壁君問道:
“夥計,方纔這唱歌的,也是住在你們店裡麼?”
店夥慌忙陪笑道:
“她是小店掌櫃的閨女,名叫小桃,今年才十二歲。”
方璧君道:
“原來是你們掌櫃的幹金,她歌聲真好聽,我想去看看她,就麻煩你,領我去好麼?”
店夥諂笑道:
“公子要去,小的就帶你去。”
修靈鳳站起身道:
“二哥,我也去。”
店夥早就看出這三位公子爺,準是富貴人家的大少爺,平日裡喜歡聽聽小曲,巴結的道:
“二位公子請隨小的來。”
方璧君回頭朝範君瑤道:
“大哥,我們下去了。”
兩人由店夥領着走下樓梯,只見小天井裡蹲着一個小姑娘,正在聽階前蟋蟀鳴聲。
店夥陪笑叫道:
“小桃姑娘,這兩位公子聽了你的歌聲,特地來找你的。”
那小姑娘站起身,看到方璧君、修靈鳳、蘋果般的小臉,倏地一紅,說道:
“我又不認識他們,找我幹麼?”
方璧君忙道:
“小妹子,我們就住在你們店裡,不是壞人,方纔聽你唱的歌,是我們一個朋友做的,所以想來問問你。”
店夥在旁陪笑道:
“是啊,這兩位公子爺,可是咱們店裡的老主顧了,要是壞人,我也不會領他們來了。”
小姑娘看了兩人一眼,覺得這兩個少年公子人生得甚是俊美,小臉蛋更紅,怯生生的道:
“你要問什麼。”
方璧君看她梳着兩條烏油油的辮子,一張蘋果臉,眉目清秀,只因住在小城縣的原因,有些怯生,一面含笑道:
“我們想問問你,方纔你唱的這首歌,不知是誰教你的?”
小姑娘靦腆的道:
“我昨天才學會的,這裡的一位姐姐教我的。”
姐姐?那是一個姑娘!
方璧君道:
“是一位姑娘?她有沒有告訴你,叫什麼名字?”
小姑娘搖搖頭道:
“沒有,昨天她就在這裡一個人唱着,我聽她唱的好聽,就站停下來聽着她唱,後來她就教我一起唱,她說唱歌本來要有琴聲相和,才唱得好,如果沒有人彈琴,在蟋蟀彈琴的時候唱,也是一樣,方纔我聽蟋蟀的鳴聲,就唱了起來。”
方璧君聽的暗暗好笑,心想:
“這教她唱歌的姑娘,要她在蟋蟀鳴的時候唱,那明明是要她在晚上唱,只有在晚上唱,自己纔會聽到,這人不知是誰?”心念轉動,一面問道:
“教你唱歌的姑娘,還住在這裡麼?”
小姑娘道:
“她今天早上已經走了,她說要趕到前面去,等她一個朋友。”
方璧君心中更是一動,問道:
“她有多大年紀了?”
小姑娘想了想道:
“我本來叫她姑姑,她說:她只比我大了四五歲要我叫她姐姐。”
比她大四五歲,不是十六便是十七。
方璧君道:
“她只有一個人麼?”
小姑娘道:
“那位姐姐說,她是和她爺爺一起出來的,她爺爺有事去了,要她一個人住在店裡的。”
方璧君眼看再問也問不出什麼來了,一面回頭朝修靈鳳道:
“也許她爺爺我們認識。”
修靈鳳不知方姐姐這話什麼意思,但只好點了點頭。
方璧君從懷中摸出一個金錁,遞了過去,說道:
“小妹子,謝謝你,這是給你買糖吃的。”
小姑娘脹紅了臉,說道:
“我不要。”
店夥在旁道:
“小桃姑娘,公子爺給你的,你只管收。”
小姑娘又羞又急,說道:
“我不要。”
兩條辮子一擺,一溜煙朝外逃了出去。
方璧君只好收起金錁,另外摸出一錠碎銀,賞給了店夥,就拉着修靈鳳朝樓梯方向走去。
店夥連聲道謝,自行退下。
回到房中,範君瑤問道:
“你們可曾問出什麼眉目來了麼?”
方璧君道:
“是一個姑娘教她唱的,這姑娘今天早晨才走,說是要到前面去等一個朋友……”
範君瑤道:
“只要聽這歌詞,明明是衝着我們來的。”
方璧君望着他,微微一笑道:
“大概是衝着你來的。”
範君瑤俊臉一紅,笑道:
“我又不認識她……”
方璧君道:
“她昨天住在這裡,教小桃姑娘唱歌,而且還說要有蟋蟀替她彈琴,纔會唱的好,這明明是算準咱們今晚會在這裡落店,唱給咱們聽的了,她今天一早動身,說要趕在前面,去等一個朋友,我和三弟都沒有這樣一位姑娘的朋友,她說的朋友,自然是大哥了。”
範君瑤道:
“我哪裡有這樣一個朋友!”
修靈鳳咭的笑道:
“大哥仔細想想看,我認識的人中間,有沒有一個會唱歌的姑娘?年紀只大概有十六七歲。”
範君瑤遲疑道:
“會不會是束姑娘的兩個使女,紫雲或是紫霓?特地向我們示警來的。”
方璧君微微搖頭道:
“不像,哦,對了,據說,她是跟他爺爺一起來的,她爺爺昨天出城有事去了,只有她一個人住在店裡。”
範君瑤突然靈光一動,說道:
“難道會是她。”
方璧君、修靈鳳聽大哥口氣,果然認識這樣一個姑娘,不由異口同聲問道:
“誰?”
範君瑤道:
“她叫小敏。”
方壁君、修靈鳳又同聲問道;
“小敏是誰?”
範君瑤道:
“她是萬里飛雲侯耀堂的孫女。”
當下就把自己前往少林途中,在南陽遇上姓申的祖孫,懷疑他們是盜去“易筋經”殺害明善大師的兇手。自己被武當逐出門牆之後,就專程趕去南陽,找姓申的祖孫,才知道老者就是萬里飛雲侯耀堂,小的叫小敏,是侯耀堂的孫女等情,詳細說了一遍。
方壁君道:
“可能是她。”
修靈鳳道:
“她一定是綴着我們來的,不然爲什麼要叫那小女孩唱歌?”
方壁君微微一笑道:
“人家可能是一番好意,用歌聲示警。”
修靈鳳道:
“這是什麼好意?”
方璧君笑道:
“她對大哥情有所鍾。”
範君瑤被她說的不禁臉上一紅。
修靈鳳突然“啊”了一聲道:
“萬里飛雲姓侯,侯延炳也姓侯,他們會不會有什麼關係?”
範君瑤聽的一怔,點點頭,矍然道:
“不錯,師妹怎麼會想到的?”
修靈鳳欣喜的笑了笑,才道:
“侯延炳用天毒丹害死少林明善大師和我爹;但萬里飛雲侯耀堂也無巧不巧的在南陽出現,他們自然是一路的了。”
方璧君輕笑道:
“看來小妹子也出道了。”
一宵易過,第二天早晨,祝士義會過店賬,四匹馬分班出得西門,一路直向雲中山進發。
範君瑤就把昨晚聽到歌聲之事,告訴了祝士義。
祝士義道:
“如此說來,會主要找的雲中,就是這裡了,這樣就好,咱們不用再跋涉到忻縣去了。”
中午時光,已經趕到雲中山腳下,大家下馬休息,祝士義取出乾糧,分給三人吃了,就繼續上路。
入山漸深,四顧都是起伏的山嶺,草長過人,不時傳來野獸的吼聲。到了這裡,已是人跡不到之處,連羊腸小徑都已沒有,沿途懸崖斷壁,險阻難行,涉澗翻山,已非馬匹所能勝任。
只好割斷繮繩,縱馬自去,四人繼續朝山中走去。
祝士義走在前面,每到一處,都在岩石、樹根或隱蔽之處,留下了勝字會的秘密記號。
正行之間,只聽方壁君口中輕咦一聲,住足叫道;“祝老丈,咱們走的不對了,咱們該往北去纔是。”
大家朝她手指處看去,果見右首石崖上,有人用白粉畫了一片飛雲,冉冉向北!
修靈鳳低啊一聲,念道:
“一片飛雲來接引,只有仙人好往還——她果然用飛雲給咱們引路。”
祝士義仰首望了一眼,白粉畫的這片飛雲,正好指向北首一座山峰,這就點頭道:
“咱們不妨姑妄信之,登上這座山峰再說了。”
他在石崖角下,留下了連絡暗號,當先朝山峰攀登而上。
這座山峰,既無路徑可循,到處部是沒脛荒草,山勢十分陵峭,但一行四人,個個身懷武功,手足並用,不消頓飯工夫,便已攀援而上。
到得峰頂,但覺四外青山隱隱,峰巒重疊,此身已在萬山之中!
雲中山,這些峰巒,自然全是雲中山的範圍,你又到哪裡去找雲中山?
不識雲中真面目,只因身在此山中!
大家正在佇看之際,發現左首一棵合抱大樹樹身上,又有一片白粉畫的飛雲,指向東首。
此人自然是有意指引,這片白粉畫的飛雲,就在極爲顯眼之處,大家隨着白雲指點的方向上來,自然也隨着“飛雲”指點的方向行去。
這一路翻山越嶺,只要遇上山間岔路分岐之處,都有白粉畫的“飛雲”指引,而且不用你找,每次發現“飛雲”,都在極爲顯眼之處。
因此一路深入,並無耽擱,半個時辰,差不多又走了三四十里遠近,始終不見一個人影。
四人依照“飛雲”指示,穿行過一片濃密的森林,突聽水聲洪洪,勢如萬馬奔騰!
祝士義首先掠過樹林,但見兩山夾峙,中間一道十餘丈寬的山澗,一道瀑布如玉龍倒掛,從一處山岩間直瀉而下,水勢湍急。
自己立身之處,正有一條石樑,通向對崖。仰首望去,隔澗一座插天高峰,巍峨雄偉,幾乎有一半以上,高聳入雲,被雲層所掩蔽。
修靈鳳喜的叫了起來:
“範師哥,我們終於找到了,這座纔是雲中山咯!”
範君瑤道:
“不錯,咱們過去。”
祝士義道:
“會主且慢,還是讓屬下先過去瞧瞧。”說完,縱身一躍,飛落石樑,當先朝對崖走去。
這條石樑,下臨千尋,橫跨兩山之間,似是天然生成,只不過終年罕有人跡,石樑上遍生青苔,人行其上,自然目眩心驚!
範君瑤回頭朝方璧君問道:
“妹子,你能過去麼?”
方璧君甜甜一笑,道:
“你不用管我,還是照顧鳳妹去吧,她膽子小,只怕會害怕呢!”話聲一落,翩然朝石樑上飛縱下去。
修靈鳳道:
“我纔不怕呢!”
範君瑤道:
“師妹不可逞強,還是我拉着你走吧!”
他果然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玉手,一齊朝石樑走去。修靈鳳粉臉飛紅,任由他牽着手而行。
祝士義因對方一路指引,伹在敵友未明之前,處處都懷着戒心,他先行飛渡石樑,就是怕對方把自己四人引到最驚險之處,突起襲擊。
因此站在對崖,雙目炯炯,全神戒備,此時眼看三人安然渡過危樑,終算放下了忐忑之心。
大家行過石樑,頓覺眼前景物爲之一變,原來銜接石樑的,竟是一條鋪着青石板的平坦道路,環着山腳,向東而去,兩邊古柏參天,風聲細細!
萬山叢中,忽然出現這樣寬敞平整的青石板路,顯然是有人居住的了。
大家不再多說,循着石板路,沿山腳走去,行了一里來路,便已走到山麓南首,但見山坡間綠草如菌,迎面矗立着一座白牌樓,中間鐫着四個金字:
“雲中仙境”。
再進去,就是一道登山石級,筆直往上,隱沒雲中。白石牌坊的左首,背山依林,有着一排石屋。
四人剛走近牌坊前面,只見石屋中閃出兩個一身天藍勁裝,手持金戈的漢子,迎面走來。
左邊一個沉聲喝道:
“你們是什麼人?做什麼來的?”
祝士義陪笑道:
“我家公子久聞雲中山之名,不遠千里,前來遊山。”
左邊那人看了範君瑤三人一眼,果然像是讀書相公,立即揮揮手道:
“去,去,你們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快走。”
範君瑤輕咳一聲,走上前去,笑道:
“這是什麼地方?在下兄弟慕名而來,遊興未盡,豈可半途而返?”
右邊那人冷哼道:
“你們是不要命了?”
方璧君跟着臉色微沉,說道:
“朋友怎的出口傷人?我們兄弟遍歷天下名山大川,這裡又不是皇帝的紫禁城?兩位這般盛氣凌人,是仗誰的勢?”
左首一個道:
“這裡就是皇帝的紫禁城,擅入者死,我看你們像是讀書相公,纔要你們快快離開,原是一番好意,再要不走,那就莫怪咱們不客氣了。”
範君瑤朗笑道:
“在下兄弟既然來了,就算是紫禁城,今天也非盡興一遊不可。”
左首漢子突然怪笑一聲道:
“瞧不出你們原來是存心找碴來的,那就把命留下吧!”
兩人同時倏地跨上一步,手中金戈一揮,一左一右,朝範君瑤欺了過來。
祝士義閃身攔在範君瑤面前,雙手疾發,一下抓住戈杆,喝道:
“你們敢對大公子無禮,給我滾開去。”
雙手一抖,把兩個藍衣漢子震退了二三步。
左邊漢子怔得一怔,大喝道:
“好傢伙,你們敢到雲中城來撒野。”
就在他喝聲出口之際,石屋中又有三名手執金戈的藍衣漢子,奔了出來。
也就在此時,只聽石屋中傳來一聲沉喝:
“你們住手。”
接着走出一個身穿藍褂的老者,目光奕奕,直射範君瑤等四人,冷聲道;“四位哪裡來的?”
祝士義看他目中精芒如電,分明是個內外兼修的高手,一面揚臉道;“你大概是他們的頭兒了,我家公子是遊山來的,你朋友手下居然出言不遜,還要動手傷人是何道理?”
那藍褂老者陰沉一笑道;
“四位能找到這裡,大概不是無名之輩,但你們走到絕路上來,老夫奉命守山,擅入者死,這裡並不是講道理的地方。”
祝士義沉笑道:
“原來你們是在這裡佔山立寨的,那好,你去叫你們大王出來。”
藍褂老者臉色一變,哼道:
“看來你們是死定了……”
話聲未落,突聽空中響起一陣叮叮鈴聲,但見一雙灰鴿,像箭一般穿雲而下。
藍褂老者聽到鈴聲,再也顧不得和祝士義說話,一臉恭敬,雙掌朝上托起。
那灰鴿一下落到他的手上,藍褂老者小心奕奕的從灰鴿腳上,取下一個紙卷,灰鴿立即凌空飛起。
藍褂老者隨手打開紙卷,只看了一眼,臉上神色爲之一變,慌忙把紙卷塞入懷中,換了一副笑臉,朝四人拱手道:
“老朽姜譁,適才多有冒犯,不知四位之中,哪一位是範公子?”
範君瑤道:
“在下正是範君瑤。”
藍褂老者連連陪禮道:
“老朽不知範公子俠駕光臨,實在失禮之至,剛纔天君有命,請範公子一行,入城相見,四位請吧!”
“天君!”範君瑤心頭突然一動,暗道:
“雲中山果然是天君住的地方。”一面還禮道:
“姜老丈不用客氣,既是天君見召,在下就失陪了。”
藍褂老者神色恭謹,連連擡手道:
“請,請。”
範君瑤也不客氣,當先舉步朝白石牌樓中行去。
方璧君、修靈鳳、祝士義緊隨他身後,越過牌樓,朝登山石級上走去。
石級極陡,兩邊俱是壁立的危崖,愈上愈險,使人目爲之眩,但有着石級,可以拾級而上,總比沒有石級的苄巖危崖,要好走得多了。
石級筆直而上,約有千餘級之多,就有一方小小的平臺,兩邊還設置了一條石凳,供人歇足。
從這裡起,已有霏霏雲氣,山勢更陡,石級也由直上改爲“之”字形,盤曲而登。
人行其上,但覺絲絲寒氣,拂而生涼,那就是雲氣了,俯首下望,腳底下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什麼也看不見。
因爲看不見,就不覺得自己走在千仞峭壁之上,也不覺得石級狹窄到只有附壁而行,眼不見,心不驚。
四人腳下極快,但也足足走了頓飯工夫,便已穿出雲層,眼前一亮,這回看清楚了,雲中山的“雲中城”,果然四面如削,壁立有如城垣,一條彎曲的鳥道,就在石壁上蜿蜒而上。
仰首望去,大約還有半里光景。到了此處,山風極強,吹得人衣衫獵獵作聲。大有被吹飛之勢。
這等險峻的山勢,若是不會武功的人,早已雙腳癱瘓,寸步難行了。四人又走了一盞熱茶工夫,纔算到達峰頂。
石級盡頭,正好是一座城門,兩方數丈高的巨石,壁立如門,上面鐫有“雲中城”三個擘窠大字。
城門左右,站着兩個手執金戈的藍衣勁裝漢子,他們敢情已奉到“天君”的命令,因此對四人的魚貫入“城”,並未盤詰。
四人進得城來,舉目打量,這山頂上居然確確實實是一座城!不但四周有堅厚的城垣,而且還有街道!
城門迎面是一片廣場,矗立着一座巍峨的屋宇,階前蹲着一對比人還高的白石獅子,氣派宏偉,兩邊有兩條街道,屋宇櫛比。
範君瑤等一行人,剛走近廣場,只見從左首一條橫街上,走出四五個人,迎面而來。當面一個髮束金冠,身穿錦衣,腰懸一柄長劍,生得玉面朱脣,雙目如星,這人赫然正是申公豹侯延炳的義子金玉棠。他身後緊隨着四名藍衣佩刀漢子。
金玉棠看到範君瑤,真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腳下倏地一停,一手按着劍柄,冷冷說道:
“姓範的,你居然找到這裡來了。”
範君瑤拱手道:
“我當是誰,原來是金公子。”
金玉棠目光落到方璧君的臉上,癡癡的望着她,臉上流露出無限依戀之情,一抱拳說道:
“方姑娘也來了?”
方璧君含笑道:
“金公子可是覺得意外麼?”
金玉棠道:
“這原也是意料中的事。”說到這裡,忽然目光一冷,朝範君瑤道:
“姓範的,今天你來得正好,金某原也打算下山找你算算咱們之間的公仇私怨,你既然來了,那就在這裡了結,也是一樣。”
他說的“公仇”,是指範君瑤破了天毒府,至於“私怨”,自然是指他也戀着方璧君而言。
範君瑤俊目之中,寒星飛閃,朗笑道:
“金公子在天毒府漏網,武林各大門派,都在找你,你不思悔過,居然還想找在下算賬。”
金玉棠臉色鐵青,鏘的一聲掣劍在手,切齒道;“你拔劍。”
就在此時,只見從階上一道邊門中,走出一個面貌清秀的藍衫少年,發出清脆的聲音叫道:
“金師兄不可動武,天君請範公子在便殿相見。”
金玉棠臉色微變,惡狠狠的瞪了範君瑤一眼,一言不發,鏘的一聲返劍入鞘,轉身就走。
藍衫少年臉含微笑,朝範君瑤拱拱手道:
“範公子請隨我來。”說完,擡手肅客,當先朝階上走去。
範君瑤但覺這藍衫少年甚是面善,一時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自己既然來了?自然要見見這位“天君”,當下就舉步跟着走去。
方璧君、修靈風、祝士義一起跟在他身後走去。
進入一道邊門,穿過長廊,但覺所經之處,都是雕樑畫棟,廊腰縵迥,幾疑身入皇宮!
藍衫少年領着四人行到一處院落前面,腳下一停,擡手道:
“天君就在便殿候駕,範公子請自己進去吧!”
範君瑤目光望望藍衫少年,說道:
“兄臺不知如何稱呼?在下好像在哪裡見過?”
藍衫少年忽然展顏一笑,道:
“你想不起來了麼?”
這一笑,臉頰上忽地漾起兩個酒渦。
範君瑤驀地一怔,驚啊道:
“你是小敏。”
藍衫少年臉上一紅,低聲道:
“你進去吧!”低頭疾走,朝一條迴廊上急步而去。
方璧君問道:
“她就是小敏麼?”
範君瑤點點頭道:
“是她。”
清水磚牆的院落,敞開着兩扇朱門,門內左右兩邊,站着兩個身穿金衣,手持金戈的武士,宛如門神一般,一動不—動。
這時但見門口出現了一個身穿鵝黃衣裙的宮裝少女,手持玉拂,朝範君瑤躬身一禮,道:
“天君請範公子、方姑娘、修姑娘入內相見。”
範君瑤心中暗道:
“自己行蹤,對方早已知道,那麼,也自然知道和自己同來的是方璧君、修靈鳳兩位姑娘了。”當下略微頷首,就昂然朝裡行去。
那兩個金衣武士等範君瑤、方璧君、修靈鳳三人走入,立即金戈交叉,擋住了祝士義的去路,低沉喝道:
“站住。”
祝士義道:
“你們這是做什麼?”
他在說話之時,雙掌暗運真力,朝兩支交叉的金戈上推去。
他一身功力,在武林中,已稱得上一流以上的高手,這雙掌一分之勢,就算是兩個石人也得推毀,那兩個金衣武士雙手拿着金戈,竟然動也沒動!
他縱然以一敵二,但對方兩人功力之高,也大出他意料之外,心中不覺暗暗吃了一驚。
兩個守門武士已有此等身手,他們主人的武功,自然更高了。
右首金衣武士道:
“未奉天君宣召,不得擅入。”
黃衣少女回過身來,嫣然一笑道:
“天君只召範公三位,尊駕自然只好留在外面了,範公子幸勿介意纔好。”
範君瑤心頭暗暗作難,祝士義是勝字會的副首席護法,但他此刻扮作了自己的老僕,自己就不好說了。
黃衣少女沒待他開口,就盈盈一笑道:
“他是範公子的隨從,你們不得無禮,可領他到客室待茶。”
兩名金衣武士躬身應“是”,果然立即收起金戈。
祝士義也不願無端惹事,忙道:
“公子只管進去,老奴在門口等一會就是了。”
右首金衣武士道:
“金花姑娘吩咐了,朋友請客室待茶,那就隨我來吧!”
黃衣少女回過身去,嬌聲道:
“範公子請吧。”俏生生朝階上行去。
範君瑤只得隨着他登上石階。
黃衣少女足下一停,朝裡躬身道:
“啓稟天君,範公子和方、修二位姑娘到了。”
但見一道紫色簾幕,緩緩從兩邊掀開,從裡面傳出一個凝重的聲音說道:
“有請。”
範君瑤當先舉步而入,方璧君、修靈鳳緊隨他身後,跨入大廳,但見廳上金碧輝煌,好像宮殿一般,上首一張高背繡披椅上,端坐着一個發椎玉簪,身穿紫銅色長袍的中年人。
此人生得長眉入鬢,目若朗星,膚色如玉,隱泛寶光,一把垂胸黑鬚,烏黑髮亮,看去只不過四十出頭,還不到五十,但卻有一股*人的威儀,令人不敢正視。
不用說,他就是“天君”無疑。
在“天君”身後,一共侍立着三個穿鵝黃宮裝的少女,一式的手持玉拂,緊閉着櫻脣,肅然而立。
領他們進來的黃衣少女,此時迅快回到右首位前站停。
範君瑤走上幾步,朝天君拱拱手:道:
“在下範君瑤,見過天君。”
天君目光一直盯注在範君瑤身上,微微一笑,親切的頷首道:
“你們能找到這裡來,大是不易,老夫已經等了你二十年了,唉!你果然長大成人了。”
說到這裡,擡手道:
“看坐。”
他話聲一落,早有三名黃衣少女端來三張椅子,在下首放好。
範君瑤眼看着天君對自己招呼親切,尤其說什麼等了二十年,心中暗暗覺得奇怪,當下拱拱手道:
“在下謝坐。”
和方、修二女一起落坐。
天君一手捋須,藹然笑道:
“你不知老夫是你什麼人麼?”
範君瑤心頭暗暗一震,欠身道:
“在下不知道。”
天君朗笑一聲道:
“老夫雲中君,就是你舅父,你是老夫的外甥,我妹子的親生兒子。”
這話自然大出人意外,方壁君平日心思靈巧,這回也感到真僞莫辯。
範君瑤望着雲中君,一時怔住了,竟然說不出話來。
沒錯!師傅曾說自己是少林明善大師帶上青峰鎮懇求師父收錄的,對自己的身世,並不詳細,纔要自己遠上少林,去找明善大師叩問的,但明善大師沒有說出自己身世,就中毒死了。
自己身世之謎,自從明善大師死後,就無人知道了,但此刻被江湖上視爲最神秘的天君——雲中君,竟說自己是他妹妹親生之子,這話可靠嗎?但覺心頭一片紊亂,不知該如何是好!
方璧君因事情來的突然,是以只是靜靜的聽着,也並未開口。
修靈鳳忍不住問道:
“天君知道範師哥的身世麼?”
雲中君微微一笑道;
“老夫是他舅父,自然知道他的身世了。”
修靈鳳道:
“天君既然知道,能夠說出來聽聽?”
雲中君看了範君瑤一眼,含笑道:
“瑤兒,你可是不信麼?”
範君瑤道:
“天君如果說的不假,在下自然會相信。”
雲中君大笑道:
“你認爲你當了勝宇會的會主,老夫故意認你做外甥,存心拉攏你麼?哈哈,如果你不是老夫的外甥,從大洪山到石城山,你一再和老夫手下作對,就算你有十條小命,也早保不住了,再說你認爲你的身世,明善和令師死後,就沒有證明了嗎?當今之世,至少還有兩人可以證明,老夫說的是真是僞?”
範君瑤問道:
“天君說的兩人不知是誰?”
雲中君道:
“明道和尚和天寧子。”
這話聽的範君瑤又是一怔。
明道大師是少林寺方丈,天寧子則是本門掌教,自己身世,怎會關連到少林寺方丈和武當掌教?
心念方動,還未開口,雲中君藹然一笑道:
“你不用多疑,老夫已派人去請明善和尚和天寧子兩人,大概今天也可以到來了。”口氣一頓,接道:
“此刻時間還早,你不妨先去看看你娘,唉!二十年來,她一直以淚洗面,委實太可憐了。”接着回頭朝侍立身後的黃衣少女吩咐道:
“你們送範公子到後園去見過庵主。”
一名黃衣少女躬身道:
“範公子請隨婢子來。”說完,舉步朝外就走。
範君瑤站起身來,和方璧君、修靈鳳三人,一起隨着她身後走出大廳,一路朝前行去。
穿過長廊,經過兩進院落,就已抵達後園,一道清水磚牆,緊閉着兩扇朱漆大門。
黃衣少女輕輕在門上叩了兩下。
只聽裡面傳出壹個老嫗的聲音問道:
“是誰?”
黃衣少女答道:
“姥姥,我是貞兒,奉天君之命,領範公子來的。”
木門呀然開啓,一個布衣老嫗目光炯炯,打量了範君瑤和方、修兩位姑娘一眼,頷首道:
“你們進來。”
黃衣少女領着三人進入園門,老嫗自顧自關上木門,就朝左首小屋中回了進去。
這一片花園,花木蔥鬱,到處都有亭臺樓閣,景色宜人。
黃衣少女穿花拂柳,循着一條青磚花徑,曲折朝東行去。不大工夫,到了一處精舍前面,腳下微微一停,回身道:
“公子請在此地少候,容小婢進去通報。”
範君瑤點點頭道:
“姑娘請。”
黃衣少女嫣然一笑,急步朝精舍中行去。
範君瑤這一路上,心頭兀是思潮起伏,無法寧靜,此時到了這座小樓前面,更覺得心神不安,回頭望望方璧君,皺眉道:
“妹子,你看此事是真是假?”
方璧君咬着嘴脣沉吟道:
“這很難說,反正我們既然來了,不管是真是假,大哥必須保持冷靜,多聽少說……”
話聲未落,只見那黃衣少女已經轉了出來,在階上招招手道:
“範公子,姑太太有請。”
範君瑤當先舉步朝階上走去。精舍一排五間,中間是一間佛堂,上首桌子,供着一尊尺許高的白玉觀音,一雙紫金小香爐中,香菸嫋嫋,飄散着一股淡淡的檀香香氣。
一個青衣婦人手持一串念珠,已從左首一張木椅上站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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