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五十二個人等着大限臨頭的時候,德法爾熱太太正和“復仇女”還有那位革命的陪審員“雅克三號”在開一個不祥的秘密會議。這次,德法爾熱太太和兩員大將商量問題的地點,不是在自己的酒店裡,而是在當過修路工的鋸木工的棚屋裡。鋸木工沒有正式參加會議,他只是像顆衛星一樣待在一旁,問到他時,他纔敢說話,徵求他意見時,他纔敢開口。
“不過,我們的德法爾熱,”“雅克三號”說,“無疑是個好樣的共和派吧?嗯?”
“在法國沒人比得上他。”愛說話的“復仇女”尖着嗓子嚷道。
“別嚷了,復仇女,”德法爾熱太太說着,眉頭微微一皺,用手捂住她的副手的嘴,“聽我說,我丈夫確實是個好樣的共和派,非常勇敢,爲共和國立過功,也得到了它的信任。可是我丈夫也有他的弱點,軟弱到竟去憐憫那個醫生。”
“真可惜,”“雅克三號”嗓音沙啞地說,一面將信將疑地搖着頭,兇殘的手指摸着那張永遠飢渴的嘴,“這可就不像個好樣的公民了。這真是太可惜了。”
“要知道,”太太說,“我對這個醫生可一點兒都不在乎。不管他長着腦袋還是掉了腦袋,都跟我沒有關係,對我來說全是一個樣。只是埃弗瑞蒙德家的人必須斬盡殺絕。他的妻子、孩子都得跟他一樣,不能放過。”
“她還特意長了顆漂亮的腦袋哩,”“雅克三號”聲音沙啞地說,“我見過,那上面長着藍眼睛和金色的頭髮。到時候參孫把她的腦袋提起來時,看上去一定挺迷人。”他是個吃人的魔王,說話時一副饞涎欲滴的樣子。
德法爾熱太太垂下了眼簾,沉思了一會兒。
“還有那個孩子,”“雅克三號”嘴上說着,心裡想得有滋有味,“也長着藍眼睛、金色的頭髮。那兒很少有孩子。到時候一定很好看!”
“總之,”德法爾熱太太出了一會兒神,然後說道,“在這件事情上,我信不過我丈夫。從昨天晚上起,我覺得,不但不能把我的詳細計劃告訴他,而且要是我不盡快動手,他說不定還會去通風報信,讓他們逃跑哩。”
“那可絕對不行,”“雅克三號”嗓音沙啞地嚷了起來,“一個也不許逃掉。就這樣,我們都還沒湊足半數哩。每天總得有那麼一百二十個才行。”
“總之,”德法爾熱太太繼續說,“我丈夫沒有我這樣的深仇大恨,定要把這家人斬盡殺絕;我也不像他那樣念舊情,對那個醫生心慈手軟。所以,我一定得自己動手。過來,小公民。”
鋸木工怕她怕得要死,一向對她恭恭敬敬、服服帖帖。他把手舉到他的紅帽子跟前,走上前來。
“關於她向犯人發信號的事,小公民,”德法爾熱太太厲聲說道,“你今天就能出庭做證嗎?”
“哎,哎,怎麼不能呢!”鋸木工大聲回答,“每天,不管颳風下雨,從兩點到四點,她總在那兒發信號。有時帶着那個小東西。有時一個人。我全知道,沒錯。我親眼看見的。”
他邊說邊做着各種手勢,彷彿在模仿那些其實他從未見過的信號。
“明顯是要謀反,”“雅克三號”說,“這再清楚不過了!”
“陪審團方面不會有問題吧?”德法爾熱太太問道,把眼睛轉向他,陰沉地笑了笑。
“親愛的女公民,相信愛國的陪審團吧,我可以替我的那些陪審團同事打包票。”
“嗯,讓我想想,”德法爾熱太太說着,又琢磨起來,“再想一想!爲了我丈夫,我是不是可以饒了那個醫生?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要放過他嗎?”
“他的頭也可以湊個數,”“雅克三號”低聲提醒道,“我們的人頭真還不夠哩。放過他,我想,怪可惜的。”
“我那次看見她時,他也跟她一起發信號,”德法爾熱太太肯定地說,“我不能說到一個而不提另一人。再說我也不能不作聲,把這起案子整個兒交給這個小公民。我也不是個沒用的證人嘛!”
“復仇女”和“雅克三號”爭先恐後地熱烈表示,她是一位最值得敬佩、最了不起的證人。小公民也不甘落後,吹捧她是天仙似的證人。
“讓他聽天由命吧,”德法爾熱太太說,“不,我可不能饒了他!你們倆三點鐘有事,要去看今天處死的那批人——你呢?”
她問的是鋸木工。他急忙做了肯定的回答,並趁機表白了一番,說自己是個最熱誠的共和派。他說,要是有什麼事妨礙了他,使他不能在午後邊抽菸邊欣賞國家剃頭匠的表演,那他就成了最寂寞的共和派。在這一點上,他實在渲染得太過分了,未免令人懷疑(德法爾熱太太那對輕蔑地盯着他的黑眼睛裡恐怕就有這個意思),他一天到晚無時無刻不在爲自己的安危提心吊膽。
“我也要上那兒去,”太太說,“等完事以後——就定晚上八點吧——你們就上我那兒,來聖安東尼,我們要在我這個區對這些人提出控告。”
鋸木工說,他能來侍候這位女公民,感到非常榮幸。女公民兩眼盯着他,他大爲惶恐,像只小狗似的急忙避開她的視線,縮回到自己的木柴堆中,拿起鋸子來掩飾自己的侷促不安。
德法爾熱太太用手勢招呼陪審員和“復仇女”走近門邊,然後進一步向他們闡述了自己的看法:“她這時候一定在家裡等她丈夫的行刑時刻。她一定很傷心難過。照她現在的思想情緒,一定會指責共和國的審判不公正。她對共和國的敵人一定充滿同情。我要上她那兒去一趟。”
“啊,你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真令人敬佩!”“雅克三號”狂喜地喊了起來。“啊,我親愛的!”“復仇女”叫着,擁抱了她。
“把我的編織活兒帶去,”德法爾熱太太說着,把編織活兒交到她的副手的手中,“在我平日坐的地方給我佔個座位。把我常坐的椅子給我留着。現在就去吧,今天的人可能要比往常多。”
“樂意聽從頭兒的命令,”“復仇女”高興地說着,在她的頰上吻了一下,“你不會遲到吧?”
“開場之前一定到。”
“還是在囚車到來之前到吧。你可一定要趕到啊,我的靈魂!”“復仇女”在她背後喊道,因爲她已轉身走到街上,“要在囚車到來前趕到啊!”
德法爾熱太太輕輕地擺了擺手,表示她聽見了,一定會及時趕到。接着,她便踩着污泥,拐過監獄的牆角,走了。“復仇女”和“雅克三號”目送着她,對她那綽約的身姿、高尚的道德和超凡的天資讚歎不已。
當時,有不少女人由於受時代潮流的影響,可怕地變了樣,可她們當中沒有一個比此時沿街走去的這個冷酷的女人更令人望而生畏了。她個性剛強,無所畏懼,機警敏銳,堅定果斷,還有漂亮的容貌。她的美貌不僅使她變得更加潑辣狠毒,還能令人不由自主地賞識她的這種性格。總之,動亂的時代特別容易使她這種人嶄露頭角。況且,打從幼年以來,她就受屈含冤,對敵對階級懷有深仇大恨,時機一到,她就逐漸變成了一隻母老虎。她毫無惻隱之心。即使她原先有過這種美德,現在也已蕩然無存了。
一個無辜的人得爲他先輩的罪孽去死,在她看來這算不了什麼。她看到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先輩。他的妻兒成爲孤兒寡母,在她看來也算不了什麼。她還覺得這種懲罰太輕,因爲他們天生是她的仇敵,是她的獵物,根本沒有生存的權利。向她懇求,是毫無用處的,因爲她沒有任何惻隱之心,甚至對她自己也是如此。哪怕她在經歷過的無數次戰鬥中橫屍街頭,她也不會憐憫自己;要是下令讓她明天去上斷頭臺,她也不會有半點兒柔情,只會強烈地渴望和那個置她於死地的人換個位置。
德法爾熱太太粗劣的長袍中裹着的,就是這麼一副鐵石心腸。那長袍可真合身,她隨隨便便地披在身上,模樣兒顯得頗爲古怪。粗布做的紅帽子下露出的黑髮非常濃密。
她懷裡藏着一把實彈手槍,腰間插了一把鋒利的匕首。她這樣裝備着,邁着合乎她性格的堅定自信的步伐,以一種從小慣於赤腳裸腿走在棕色沙灘上的輕盈自在的快步沿大街走去。
此時此刻,洛裡先生安排的馬車正在等待它的最後一名乘客。昨天晚上,在安排這次旅行時,爲了是否帶普羅斯小姐同行這件事,洛裡先生着實費了一番心思。他考慮到,不僅要避免馬車超載,更重要的是要讓檢查馬車和乘客的時間減到最低限度,因爲他們是否能逃脫,可能就取決於從這兒那兒省下來的幾分幾秒。洛裡先生考慮再三,決定讓隨時都可出城的普羅斯小姐和傑裡在三點鐘時乘坐當時最輕便的馬車出城。因爲沒有行李拖累,他們倆很快就能趕上他們這輛馬車,還可以超過它,到前面的驛站預先僱好馬匹,這樣就可以在夜間寶貴的時間裡大大方便馬車的行程。在這種時候,耽擱時間是最可怕的事。
普羅斯小姐覺得,這樣的安排有可能讓她在這危急關頭真正盡一份力,不禁高興得叫了起來。她和傑裡目送那輛馬車起程,而且知道所羅門送來的是誰。他們提心吊膽地熬過了十來分鐘,現在正收拾停當準備隨後追去。就在這時,德法爾熱太太正穿街過巷一路走來,離這座寓所越來越近。要不是他們倆還在裡邊商議,這兒早就空無一人了。
“你有什麼想法,克倫徹先生?”普羅斯小姐異常激動,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我們不從這個院子裡出發,你看怎麼樣?今天已經從這個院子出去一輛車,再從這兒動身可能會讓人起疑心的。”
“我的意見是,小姐,”克倫徹先生回答說,“你說得完全對。再說,不論你對不對,我都聽你的。”
“我爲我們那些親愛的人擔驚受怕,盼望他們平安無事,心裡弄得亂糟糟的,”普羅斯小姐說着,放聲大哭起來,“簡直一點兒主意都沒有了。你能拿出點兒主意來嗎,我親愛的克倫徹先生?”
“要說往後的生活打算,小姐,”克倫徹先生答道,“我心裡倒有了譜。可眼下要我這顆上帝保佑的老腦瓜子動腦筋想辦法,我看不行。我倒想請你幫個忙,小姐,在這危急關頭,你能不能聽我說說我要許的兩個誓願?”
“啊,看在上帝的分兒上!”普羅斯小姐仍大哭不止,“馬上把它們說出來吧!然後把它們擱到一邊,像個真正的男子漢那樣。”
“第一,”克倫徹先生渾身打戰,面如死灰,神情嚴肅地說,“只要那幾個可憐人這次能逃脫,我就再也不幹那種事了,再也不幹了!”
“我完全相信,克倫徹先生,”普羅斯小姐說,“你再也不會幹那種事了,不管那是什麼事。而且我求你,別覺得一定要說明那是什麼事。”
“是的,小姐,”傑裡說,“我不會向你說明的。第二,只要那幾個可憐人這次能逃脫,我就再也不反對克倫徹太太跪地了,再也不反對了!”
“不管是什麼家務事,”普羅斯小姐邊說邊揩乾眼淚,竭力使自己平靜下來,“我相信,最好還是完全讓克倫徹太太自己做主——啊,我可憐的親人哪!”
“還有,我還有話要說,小姐,”克倫徹先生的那種神氣,儼然是在講經壇上滔滔不絕地佈道,“記住我的話,並請你親自轉告克倫徹太太——我對她跪地的看法已經改變,我誠心誠意地希望克倫徹太太這陣子正跪在地上爲我們祈禱。”
“好啦,好啦,好啦!我也希望她這樣,我親愛的,”心亂如麻的普羅斯小姐大聲說道,“還希望她的祈禱能夠靈驗。”
“千萬不能讓我以前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來妨礙我現在誠心誠意爲這些可憐的人祝願!”克倫徹先生更加嚴肅、更加緩慢、更加堅定地說道,“絕不能不讓我們一齊跪下來(如果方便的話)祝願他們逃脫這場大難!絕不可以,小姐!我說了,絕不——可以!”克倫徹先生拖長話音,本想找出一個更合適的詞來做結束語,卻沒能如願,只好就此打住。
而此時此刻,德法爾熱太太正穿街過巷一路前來,離他們越來越近了。
“你說得這麼感人,要是我們最終能回到家鄉,”普羅斯小姐說,“你放心,你剛纔說的話,凡是我記得和聽懂的,我一定會告訴克倫徹太太。而且不管怎樣,你都可以放心,我一定會證明你在這危急關頭表現得十分忠誠。好啦,我尊敬的克倫徹先生,現在讓我們來好好想一想,好好計劃一下吧!”
德法爾熱太太還在穿街過巷一路前來,離他們更近了。
“要是你先走一步,”普羅斯小姐說,“攔住車子不讓到這兒來,而在別的什麼地方等我,這樣是不是更好一些?”
克倫徹先生也認爲這樣更好。
“那你在哪兒等我呢?”普羅斯小姐問道。
克倫徹先生心亂如麻,只想得起聖堂柵欄門。天哪!聖堂柵欄門遠在幾百英里之外,而德法爾熱太太已經近在眼前了。
“就在大教堂門口吧,”普羅斯小姐說,“在大教堂兩座塔樓之間的大門旁邊,你在那兒接我上車,好不好?”
“好的,小姐。”克倫徹先生答道。
“好,那就拿出男子漢的樣子來,”普羅斯小姐說,“馬上去驛站,照此去改變路線。”
“可你知道,離開你,”克倫徹先生搖着頭猶猶豫豫地說,“我放心不下。很難說會發生什麼事啊!”
“是啊,天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普羅斯小姐回答說,“不過,不用爲我擔心。三點鐘在大教堂門口,或者儘可能在那兒附近,接我上車。我敢說,這肯定要比從這兒出發好。我認爲肯定是這樣。好了!祝福你,克倫徹先生!你要想着的——不是我,而是那些也許得靠咱倆才能得救的人!”
這番話,加上普羅斯小姐緊攥他雙手萬分痛苦的懇求,使克倫徹先生下定了決心。他朝她點了一兩下頭,以示鼓勵,然後轉身出門,更改驛車的路線去了,按她說的留下她一人,隨後再趕去和他會合。
想出了這麼個以防萬一的措施,而且正在付諸行動,普羅斯小姐大大鬆了一口氣。她感到有必要梳洗一下,整理一下外表,以免在街上引起旁人的注意。想到這裡,她又舒了一口氣。她看看錶,已經兩點二十分。不能再耽誤時間了,必須立刻做好準備。
獨自待在這空蕩蕩的屋子裡,普羅斯小姐心亂如麻,非常害怕,總覺得有人在每扇敞開的門背後窺視她。她打來一盆冷水,開始洗起自己紅腫的眼睛來。她膽戰心驚,生怕順着臉流下來的水迷糊了眼睛,便不時停下來朝四下裡張望,看看是不是有人在監視她。有一次停下來張望時,她突然嚇得大叫一聲,往後直退,她看到屋子裡站着一個人。
臉盆掉在地上,摔破了,水流到了德法爾熱太太的腳邊。這雙腳一路踩過攤攤血漬,邁着堅定的步伐,走到了這攤水的前面。
德法爾熱太太冷冷地看着她,問道:“埃弗瑞蒙德的妻子在哪兒?”
普羅斯小姐猛然想到,門全開着,逃走的事會被發現。她的第一個動作就是去關門。屋子裡共有四扇門,她急忙一一都關上,然後把守在露西的房門前。
德法爾熱太太的黑眼睛隨着她快速的動作直轉,待她做完這一切,又盯着她看。普羅斯小姐一點兒都不好看,歲月並沒有使她粗野的外表變得馴順,也沒有使她兇悍的面貌變得溫和,可見她也是個堅強的女人,只是方式不同而已。她上上下下仔細地打量着德法爾熱太太。
“瞧你這副模樣,活像魔鬼的老婆。”普羅斯小姐喘着氣說,“不過,你也別想佔我的上風。我是個英國女人。”
德法爾熱太太輕蔑地看着她,但心裡也和普羅斯小姐想的一樣,她們倆都是決一死戰的架勢。她看到面前是個精壯結實、身材挺拔的女人,仍像當年洛裡先生看到的那個用壯實有力的手推他一掌的女人一樣。她很清楚,普羅斯小姐
是這家人的忠實朋友;普羅斯小姐也很清楚,德法爾熱太太是這家人不共戴天的敵人。
“我正要去那兒,”德法爾熱太太說着,朝着殺人的地方稍微擺了擺手,“她們已在那兒給我留了位子,我的編織活兒也被帶去放在那兒了。我是順路來拜訪她的,想見見她。”
“我知道你沒安好心,”普羅斯小姐說,“你放心吧,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她們倆說的全是自己的母語,誰也聽不懂另一個說的是什麼。兩人都警覺地注視着,竭力想從對方的神情舉止中揣摩出那些聽不懂的話的意思。
“在這種時候她躲着不見我,這對她沒有好處,”德法爾熱太太說,“忠實的愛國者都知道她這是什麼意思。讓我見她。去告訴她,我要見她。你聽到了沒有?”
“即使你那雙眼睛是吊牀的吊車,”普羅斯小姐說,“我可是張英國式的四柱大牀,你休想動我半分。你這歹毒的外國婆子,我對付得了你。”
德法爾熱太太一點兒都聽不懂這些話的意思,不過,她明白自己受到了輕慢。
“笨女人,像頭蠢豬!”德法爾熱太太皺起眉頭說,“用不着你來跟我囉唆。我要見她。你要麼去告訴她,我要見她,要麼給我躲開,別擋在門口,讓我進去見她!”說着,她怒氣衝衝地用右手比畫了一下。
“我從來沒想到要聽懂你們那種亂七八糟的話,”普羅斯小姐說,“不過,眼下我倒真願意拿出我的所有東西——除了我身上的這身衣服——以求得弄清你是不是猜到了實情,或者一部分實情。”
兩人都目不轉睛地盯着對方的眼睛。德法爾熱太太一直站在普羅斯小姐最初看見她的地方沒動,這時她向前跨了一步。
“我是個英國人,”普羅斯小姐說,“我和你拼了。我纔不在乎自己哩。我知道,我把你拖在這兒越久,我那小寶貝兒逃脫的希望就越大。要是你敢用一根手指頭碰我一下,我就把你那頭黑頭髮拔得一根不剩!”
普羅斯小姐說得飛快,每說一句就搖一搖頭、瞪一瞪眼,而且每句話都一口氣說完。一輩子都沒打過人的普羅斯小姐竟說出了這樣的話。
她儘管勇氣可嘉,卻是個易於衝動的人,說着說着,眼淚禁不住涌了出來。這本是勇敢的表現,可是德法爾熱太太不懂,誤把這當成怯弱。“哈,哈!”她大笑起來,“可憐的東西!你算個什麼!我自己來叫那個醫生。”於是她提高嗓門兒,大聲喊道:“醫生公民!埃弗瑞蒙德的妻子!埃弗瑞蒙德的女兒!隨便你們哪一個,快來和女公民德法爾熱答話,只要不是這個可憐的笨蛋就行!”
也許是隨後的一片死寂,也許是普羅斯小姐臉上的表情泄露了什麼,也許是跟這兩者都無關的突然產生的疑惑,使德法爾熱太太意識到,人已經走了。她飛快地打開那三扇門,朝裡面張望了一下。
“這幾間屋子裡都亂七八糟的,看來是剛剛匆匆忙忙收拾過東西,零碎物品滿地都是。你身後的那間屋子裡也不會有人吧!讓我看看。”
“休想!”普羅斯小姐說,她完全知道對方要想幹什麼,就像德法爾熱太太完全明白她的回答一樣。
“如果他們不在那間屋裡,那一定是跑了,現在還追得上,能把他們抓回來。”德法爾熱太太自言自語。
“只要你搞不清他們是不是在這間屋子裡,你就拿不定主意該怎麼辦。”普羅斯小姐也自言自語,“要是我不讓你知道,你就別想知道。而且,不管你知道也罷、不知道也罷,我只要能拖住你,你就休想離開這兒。”
“我可是從小就在街面上混的,沒有什麼能治得住我。我要把你撕得粉碎,我要你離開那扇門!”德法爾熱太太說。
“現在就咱們倆在這孤院裡的高樓頂上,誰也聽不見咱們的動靜。我要用盡一切力氣把你拖在這兒。你在這兒多待一分鐘,對我那個寶貝兒來說,能值十萬基尼金幣哩!”普羅斯小姐說。
德法爾熱太太朝門口過來了。說時遲那時快,普羅斯小姐猛地撲上去抱住她的腰,緊緊地箍住不放。德法爾熱太太拼命掙扎、踢打,依然無法脫身。普羅斯小姐懷着對醫生一家無限的愛——愛總是要比恨有力得多——緊緊地抱住了她。在她們爭鬥中,她甚至把德法爾熱太太抱離了地面。德法爾熱太太的兩隻手朝她臉上又抓又打,可是,普羅斯小姐低下頭,死死地箍住她的腰,比一個溺水快死的人箍得還緊。
不久,德法爾熱太太的手就停止了抓打,朝被箍住的腰間摸着。“在我的胳臂底下壓着呢,”普羅斯小姐屏住氣,說,“你休想把它拔出去。我比你力氣大,這得感謝老天爺。我要這樣一直箍住你,直到咱們倆中有一個昏倒或者死去爲止!”
德法爾熱太太的手又往懷裡伸去。普羅斯小姐擡頭一看,看清了那是什麼傢伙,便一拳打去,打出了一道火光和一聲巨響,接着便只剩下她一個人站在那兒——硝煙迷住了她的眼睛。
這只是一剎那的事。硝煙散盡,留下的是一片死寂。那個悍婦的靈魂也像硝煙一樣,在空中飄走了,她的軀體則躺在地上,沒有一絲生氣。
普羅斯小姐先是一陣驚慌,接着便儘量遠離那具屍體,沒命地跑到樓下呼救,但毫無迴應。幸好她想起這樣做的後果不堪設想,及時控制住了自己,回到樓上。再走進那間屋子實在令人害怕,可她還是走進去了,甚至走到屍體旁邊,去拿了她非戴不可的帽子和其他一些東西。穿戴停當後,她走出屋子,關好門,上了鎖,拔下鑰匙。隨後,她又在樓梯上坐了幾分鐘,喘了喘氣,哭了一會兒,然後站起身來,匆匆離去。
幸虧她的帽子上有一塊麪紗,要不然,說不定在街上走不了多遠就會被人叫住的。加之她天生長相特別,即使鼻青眼腫,也不會像別的女人那樣顯眼。這兩個有利條件對她來說十分重要,因爲她的臉上已經抓痕累累,頭髮又被揪得蓬亂不堪,衣服(雖用顫抖的手匆匆整理過)也被拉扯得亂七八糟。
過橋的時候,她把房門的鑰匙扔到了河裡。她比她的保鏢早幾分鐘到達了大教堂門前。在那兒等待時,她心裡一直在想:萬一那把鑰匙碰巧被漁網撈起,萬一人家查出那把鑰匙是哪一家的,萬一房門被打開,發現了屍體,萬一她在城門口被扣住,被送進監獄,告她謀殺罪,那可怎麼辦呢?正當她這麼胡思亂想時,保鏢到了,把她接上馬車,疾馳而去。
“街上聲音嘈雜嗎?”她問他。
“跟往常一樣。”克倫徹先生回答說,對她的問題和她的那副模樣感到意外。
“我聽不見,”普羅斯小姐說,“你在說什麼呀?”
克倫徹先生又重複說了一遍,可是沒用,普羅斯小姐還是聽不見。“那我就點點頭,”克倫徹先生想着,心裡感到奇怪,“不管怎麼說,她總該看得見吧。”她確實看見了。
“現在街上聲音嘈雜嗎?”普羅斯小姐過了一會兒又問。
克倫徹先生又點點頭。
“我可什麼聲音也沒聽見。”
“才一個鐘頭就變成聾子了?”克倫徹先生怎麼也想不通,“她怎麼啦?”
“我只覺得,”普羅斯小姐說,“火光一閃,轟的一聲,在這以後,我就什麼也聽不見了。”
“但願她不會出什麼事吧!”克倫徹先生說着,越來越不安,“莫非她爲了壯膽喝了點兒什麼?聽!那些可怕的囚車隆隆地過來了!你能聽見嗎,小姐?”
“我什麼也聽不見,”普羅斯小姐看見他在對她說話,才說道,“啊,我的好人喲!先是轟的一聲巨響,接着便一點兒聲息都沒有了,一直就那麼靜靜的,什麼聲音都沒有。看來我這輩子再也聽不到聲音了。”
“要是她連這隆隆的囚車聲都聽不見——它們快要到了,”克倫徹先生說着,回頭看了看,“我看,她這輩子恐怕真的再也聽不見什麼了。”
她真的再也聽不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