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金線_第六章 幾百個人

馬奈特醫生幽靜的寓所坐落在離索霍廣場不遠的一個寧靜的街角。打從那起叛國案的審判之後,時間的洪流已奔騰了整整四個月,夾帶着人們對那案件的興趣和記憶,遠遠地流向了大海。在一個晴朗的星期日的下午,賈維斯·洛裡先生離開他居住的克拉肯韋爾區,沿着陽光明媚的大街步行前去和馬奈特醫生共進晚餐。在業務上幾經交往之後,洛裡先生成了這位醫生的朋友,而那幽靜的街角也就成了他生活中光明溫暖的處所。

在這個晴朗的星期日的午後,洛裡先生很早就朝索霍走去,這是出於三個習慣。第一,每逢晴朗的星期日,他常常在晚飯前陪醫生和露西出去散步;第二,在天氣不好的星期日,他作爲醫生家的好朋友,通常習慣和他們一起待在家裡聊天、讀書,看看窗外的景緻,度過這一天;第三,他偶爾也有些小小的疑難需要解決,而他知道,按照醫生家的生活方式,這往往是解決這類問題的最好時刻。

在倫敦,再也找不出比馬奈特醫生的這個寓所更爲古雅別緻的角落了。沒有大道從這兒穿過,只有一條景色怡人、遠離塵囂的小小林蔭道從醫生寓所的前窗下伸展開去。當年,牛津路以北建築物稀少,在如今已經不存在的田野裡,樹林茂密,野花遍地,山楂花盛開。在索霍,田園氣息可以生氣勃勃地自由翱翔,不必像無家可歸的乞兒那樣無精打采地在教區流浪。離這裡不遠處有許多南牆,一到季節,牆上的桃樹枝頭果實累累。

上半天,夏日的陽光明晃晃地照着這個角落,待街道曬得越來越熱的時候,這兒已是濃蔭覆蓋,不過不遠處仍可見到一片白花花的陽光。這兒清涼,幽靜,令人心曠神怡。這是個回聲縈繞的奇妙處所,又是個遠離鬧市的避風港。

在這樣一個寧靜的停泊之處,應該有一葉靜靜的扁舟。實際上已經有了。醫生家在一幢僻靜的大房子裡佔了兩層樓。白天,據說樓裡有從事好幾種行業的人在幹活兒,可是整天聽不到什麼聲音。到了晚上,這裡更是萬籟俱寂。屋後的院子裡有一株法國梧桐,綠葉婆娑,沙沙作響。據說,在院子後面的那幢樓裡,有人在製造教堂用的管風琴,有人在雕鏤銀器,還有個神秘的巨人在錘打金箔,他從前廳的牆上伸出一隻金晃晃的巨臂——彷彿他不但已把自己錘打成珍寶,還要把所有的來訪者都一一染上金色。所有這些手藝人以及那個據說住在樓上的單身房客,還有那個在樓下有一間賬房的落魄的車飾製造商,幾乎從未有人聽見或看見過。偶爾,有個把走錯路的工人披着外衣穿堂而過,或者有個陌生人探頭進來張望一下,有時也會隔着後院遠遠傳來一陣叮叮噹噹的聲響,還有那金色巨人的幾聲咚咚錘聲。然而這些都是偶然的例外,更多的是屋後梧桐樹上麻雀嘰嘰喳喳的叫聲和房前街角上的回聲,從星期日的清晨到星期六的晚上,響個不停。

馬奈特醫生在這裡接待的病人,都是那些知道他過去的名聲以及有關他身世的傳聞和他當年的聲譽後慕名而來的。他的醫學知識、他在進行各種高難度實驗時的謹慎和熟練,也給他帶來了不少主顧,讓他有了足夠的收入。

在這個晴朗的星期日的下午,當賈維斯·洛裡先生拉響街角這所寧靜住宅的門鈴時,他所瞭解的、思索的、關心的就是以上這些事。

“馬奈特醫生在家嗎?”

等會兒就回來。

“露西小姐在家嗎?”

等會兒就回來。

“普羅斯小姐在家嗎?”

可能在家,侍女吃不準普羅斯小姐的意思會是什麼,到底是承認在家呢,還是否認。

“我是老熟人了,”洛裡先生說,“我自己上樓去吧。”

儘管醫生的女兒對自己的祖國一無所知,她卻表現出生來就從那裡繼承了那種花錢少、辦事多的本領,這正是那個國家最有用、最可喜的特性之一。傢俱雖說簡單,卻點綴了許多雅緻的小裝飾品,儘管不值多少錢,但它們反映出情趣和愛好,令人賞心悅目。屋子裡的所有物件,從最大的到最小的,位置佈局、色調搭配、錯落有致的變化和對照鮮明的層次都出自精心構想,出自巧手、明眼、慧心,讓人一看就感到舒適愉快,同時也反映了主人的情感個性。因而當洛裡先生站在那兒四下打量的時候,就連那些桌椅板凳似乎也都帶着他現在已十分熟悉的那種特別表情在問他:你覺得怎麼樣呀?

樓上和樓下一樣,都有三個房間,房門全敞開着,使得空氣可以自由流通。洛裡先生從一個房間走進另一個房間,滿面含笑,注意到周圍所有的東西都有着引人想象的樣子。第一個房間最好,裡面有露西的鳥兒、花兒、書籍、書桌,做女紅用的工作臺和一盒水彩;第二個房間是醫生的診療室兼飯廳;第三個房間是醫生的臥室,院子裡的那株梧桐樹在裡面投下了時時變幻的斑駁樹影。在一個屋角,擺着那張已經廢置的鞋匠凳子和工具箱,就像擺在巴黎近郊聖安東尼區酒店旁邊那幢陰暗房子的五層樓上時一樣。

“真奇怪,”洛裡先生瞧着,停住了腳步,說,“他還保存着這些會讓他難受的東西!”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呢?”這突如其來的問話使他大吃一驚。

發問的是普羅斯小姐,就是那個從頭到腳一身紅、手勁兒很大的粗魯女人。他第一次認識她是在多佛爾的皇家喬治旅館,打那以後,他們之間的關係已有所改善。

“我本以爲——”洛裡先生開口說道。

“得了!什麼你本以爲!”普羅斯小姐一講話,洛裡先生就住了口。

“你好嗎?”女士接着厲聲問道——卻又像是要表示她對他並無惡意。

“我很好,謝謝,”洛裡先生溫順地答道,“你好嗎?”

“沒什麼好吹的。”普羅斯小姐說。

“真的?”

“哎,真的!”普羅斯小姐說道,“我被我那小寶貝兒的事弄得心裡煩透了。”

“真的?”

“看在老天的分兒上,別再說‘真的’了吧,要不你就要把我煩死了。”普羅斯小姐說。她的性格(跟她的外形不一致)直截了當,可謂簡短。

“那麼,確實嗎?”洛裡先生改口說。

“確實嗎?也是夠糟的,”普羅斯小姐答道,“不過,總算稍微好一點兒了。是啊,我心裡煩透了。”

“我可以問問是什麼原因嗎?”

“我不願意讓那些配不上我的小寶貝兒的人成打成打地跑到這兒來追求她。”

“有成打成打的人來追求?”

“幾百個人。”普羅斯小姐說。

這位女士的特點是(其實古往今來許多人都如此),你越是對她的說法懷疑,她就越要誇張。

“我的天哪!”洛裡先生說,這是他能想出的最最保險的話了。

“打我的小寶貝兒十歲起,我就跟她住在一起了——或者說小寶貝兒跟我住在一起,還爲此付給我工錢。我向你起誓,要是我不用錢就能養活我自己和她,那她就完全可以不必付錢給我了。這真叫人難受。”普羅斯小姐說。

洛裡先生弄不清什麼使她難受,所以搖了搖頭,他把他身上這個至關重要的部位當作應付一切的法寶。

“各式各樣根本配不上我的小寶貝兒的人老是跑來糾纏她。”普羅斯小姐說,“當初是你開的頭——”

“是我開的頭,普羅斯小姐?”

“難道不是你?是誰讓她父親活過來的?”

“哦!要是那就是開頭的話——”洛裡先生說。

“我想,那總不能算是結尾吧?我說的是,當初你一開頭,事情就夠令人難受的了,並不是對馬奈特醫生有什麼好挑剔的,他只是不配有這樣一個女兒罷了,其實這也不能怪他,因爲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沒有人配有這樣一個女兒。可是打那以後,成羣結隊的人就跟着他來了(對他,我還能原

諒),都想奪走小寶貝兒對我的愛,這可就兩倍三倍地使我難受了。”

洛裡先生知道普羅斯小姐妒忌心很重,不過現在他也瞭解到,她雖然表面上刁鑽古怪,卻是個毫無私心的人——只有女人中才有這樣的人——她們爲了純真的愛戀和仰慕,甘願俯身爲奴,侍奉她們已經失去的青春,侍奉她們生來未有的美麗,侍奉她們從沒福氣受到的良好教養,侍奉她們慘淡一生中從來沒有過的光輝前程。洛裡先生飽經滄桑,深深懂得最可貴的莫過於這種耿耿忠心,他十分崇敬這種不沾銅臭的奉獻。按照他心目中對人的善惡的排列——大家都或多或少地做過這種排列——他把普羅斯小姐列在許多太太小姐之上,接近於下凡的天使,儘管她們在臺爾森銀行有存款,無論在先天和後天方面都遠比她優越。

“不管是現在還是將來,只有一個人配得上我的小寶貝兒,”普羅斯小姐說,“那就是我的弟弟所羅門,要是他在生活中不曾犯過錯誤的話。”

爲此洛裡先生再次問起普羅斯小姐的身世,結果得知她的弟弟所羅門是個毫無心肝的無賴。他颳走了她的一切去搞投機,弄得她一貧如洗,他卻一點兒也沒有悔恨內疚之心,丟下她自顧自地跑了。普羅斯小姐對所羅門依然堅信不疑(這個小小的過失只使她對他的信心略打折扣),這在洛裡先生看來是件極不簡單的事,更增加了對她的好感。

“現在這兒正好只有我們兩個,你我又都是給人辦事的,”等他們走回客廳,和和氣氣地坐定之後,洛裡先生說,“我要問你——醫生在和露西聊天的時候,從來沒有提起過他做鞋時的事嗎?”

“從來沒有提起過。”

“那他爲什麼還要把那張凳子和工具留在身邊呢?”

“唉!”普羅斯小姐搖着頭答道,“我可沒有說他心裡不曾提到過那些事呀。”

“你認爲他常想那些事?”

“是的。”普羅斯小姐回答。

“你猜想——”洛裡先生剛開始說,普羅斯小姐就打斷了他。

“我從來不胡猜亂想,我壓根兒就沒有想象力。”

“我說得不對,那就換個說法,你以爲——你有時總會推測一下吧。”

“偶爾會。”普羅斯小姐說。

“你以爲——”洛裡先生繼續說,明亮的眼睛中閃着笑意,親切地望着她,“馬奈特醫生對他受害的原因以及害他的人是誰,是不是心中有數呢?”

“除了小寶貝兒告訴我的以外,我什麼也以爲不出來。”

“那麼她的看法是——”

“她認爲他心中有數。”

“別因爲我問了這些問題就生我的氣,我只不過是個愚鈍的替人辦事的人。你也一樣是個替人辦事的。”

“愚鈍?”普羅斯小姐心平氣和地問。

洛裡先生很想去掉“愚鈍”這個自謙之詞,就答道:“不,不,不,當然不是。我們還是言歸正傳吧。馬奈特醫生根本沒有犯過任何罪,這一點我們都很清楚,可是他從來不提這件事,這不是很奇怪嗎?雖然多年前他跟我就有業務往來,如今關係又很密切,但我說的不是他沒跟我談過,而是說他沒跟他可愛的女兒談過,他是那麼全心全意地愛着她,還有誰能像她這樣深深地愛他呢?請相信我,普羅斯小姐,我跟你談這件事,並不是出於好奇,而是出於熱誠的關心。”

“好!就揀我最好的想法說吧,不過你會說最好的也很糟。”普羅斯小姐聽他語帶歉意,語氣軟了些,“他是怕提那件事。”

“怕?”

“我總覺得,他爲什麼害怕,原因顯而易見。那事想起來就令人心驚膽戰。再說,他以前就是因爲這個而神志不清。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犯的病、怎麼清醒過來的,也許他根本就拿不準自己還會不會再犯病。我總覺得,光這一點就夠讓人傷腦筋的。”

這一席話遠比洛裡先生本想知道的要深刻些。“的確,”他說,“回想起來是很可怕的。不過,普羅斯小姐,使我心裡犯疑的是,馬奈特醫生把這一切都憋在心裡究竟好不好。說真的,正是因爲這一點,常使我感到不安,所以我現在纔跟你說我的心事。”

“沒辦法,”普羅斯小姐搖搖頭,說,“一搭到這根弦,他的心情馬上就變壞。還是隨它去的好。簡單一句話,不管你喜歡不喜歡,都得把它撂到一邊不去管它。有時候,他深更半夜從牀上起來,我們在樓上聽見他在樓下自己的房間裡走來走去,走來走去。這時小寶貝兒就知道,他的神志又回到他以前的牢房,在那裡走來走去了。她趕忙跑下樓去,陪他一起走來走去,走來走去,一直到他平靜下來。可是他這樣焦躁不安,到底是爲什麼呢?他從來沒有跟她說過一句,她也覺得最好什麼都別提。他們一句話也不說,兩人一塊兒走來走去,走來走去,直到她的柔情和陪伴使他清醒過來爲止。”

儘管普羅斯小姐不承認自己有想象力,可是在她反覆說着“走來走去”這些字眼時,完全證明她具有這種能力,她敏銳地覺察到了那種無休止的、被一種哀傷折磨的痛苦。

前面說過,這兒是一個能發出回聲的奇妙的街角。就在這時,迴響起自遠而近的腳步聲,彷彿是由於剛纔提到了那令人睏乏的來回踱步,觸發了這陣腳步聲。

“他們來了!”普羅斯小姐說着,站起身來,打斷了這場談話,“現在我們這兒馬上就會有幾百個人跟着來了!”

這個街角的傳聲效果非常奇特,是一個使聲音聽起來非常奇妙的地方。此刻,當洛裡先生站在敞開的窗前等候那父女倆時,他明明聽見了他們的腳步聲,卻彷彿覺得他們永遠也走不到。腳步聲漸漸遠去,回聲逐漸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另一種永遠不會到來的腳步聲,分明已近在咫尺,卻又永遠逝去。不過,父女倆終於還是露面了,普羅斯小姐等在門口迎接他們。

雖說普羅斯小姐粗魯,一身通紅,又帶些兇相,可是看上去令人愉快。當她的小寶貝兒來到樓上時,她幫她摘下帽子,用自己的手帕角兒撣了撣,吹去上面的灰塵,把她的斗篷摺好,放到一邊,又伸手撫平她那頭濃密的金髮,那副得意的樣子,彷彿她自己是個最自負、最標緻的美人兒,這是在撫弄自己的頭髮。她的小寶貝兒看上去也令人愉快,擁抱她,向她道謝,要她不必這樣操心——這一點她只敢開玩笑地說說,要不普羅斯小姐就會因此傷心,跑回自己的臥室去痛哭一場。醫生看上去也令人愉快,站在旁邊看着她們倆,直說普羅斯小姐把露西寵壞了,他的語氣和眼神卻說明他和普羅斯小姐一樣寵她,而且,如果有可能,他還會寵得更厲害。洛裡先生看上去也令人愉快,他戴着一頂小小的假髮,滿面春風地看着這一切,慶幸他這個單身漢福星高照,在垂暮之年找到了一個“家”。不過,並沒有幾百個人跟着來觀看這些場面,洛裡先生盼了又盼,結果盼了個空,普羅斯小姐的預言並沒有實現。

晚餐的時間到了,仍不見有幾百個人到來。在這個小小的家裡,普羅斯小姐總管家務,她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她備辦的飯菜雖然菜餚平常,但味美可口,配置得當,點綴得也很美觀,兼有英國和法國的風味,好得不能再好了。原來普羅斯小姐交朋友一向注重實際,她遍訪索霍和鄰近地區一些窮苦的法國人,用幾先令或半克朗的小錢就讓他們把烹飪的秘訣傳授給了她。她從這些破落的高盧人子孫那裡學來了高超的技藝,使得那些操持家務的太太小姐把她奉爲神明,或者以爲她像灰姑娘的教母一樣有仙法,只要派人從園子裡拿來一隻雞、一隻兔子、一兩棵菜,就能變成她想要的任何東西。

普羅斯小姐只是在星期日才和醫生父女同桌吃飯,平時她堅持不定時地在樓下廚房裡或者三樓她自己的房間裡進餐——她那個房間是藍色的,除了她的小寶貝兒以外,誰也不許進去。這一天,普羅斯小姐見到小寶貝兒那可愛的臉蛋兒和那一心要討她喜歡的乖模樣,

心裡高興極了,所以這頓飯也吃得非常愉快。

這一天天氣悶熱,吃罷飯,露西提出應該到外面的梧桐樹下去喝酒,那樣他們就可以坐在露天了。家裡的一切向來都圍着她轉,以她爲中心,於是他們來到屋外的梧桐樹下,並由她拿來了專門款待洛裡先生的酒。一段時間以來,露西就自命是洛裡先生的司酒侍女。待他們在梧桐樹下坐定,聊起天來,她就不斷地爲他把酒杯斟滿。他們談天說地,神秘莫測的牆頭和屋角朝他們探頭窺視,梧桐樹在他們頭上以自己的方式對着他們竊竊低語。

那幾百個人還是沒有出現。在他們坐在梧桐樹下的時候,達爾奈先生來了,不過他是隻身一人。

馬奈特醫生待他友好親切,露西也是如此。普羅斯小姐卻突然從頭到腳全身抽搐,非常難受,於是回自己的房間去了。她常受這種病的折磨,平時和熟人提起時,她管這叫“一陣抽搐”。

醫生此時興致極好,看上去也格外年輕。在這種時候,他和露西就顯得特別像。他們倆並排坐着,他的胳臂搭在她的椅背上,她的頭倚在他的肩上,這時候找一找他們的相似之處是挺有意思的。

這一天他說了許多話,談的話題很多,興致特別高。

“請問,馬奈特醫生,”當他們坐在梧桐樹下,偶然談到倫敦的古建築時,達爾奈先生順口問道,“你仔細參觀過倫敦塔嗎?”

“露西和我去過那兒,不過只是走馬觀花。我們覺得它很有趣,別的也就沒什麼了。”

“你總還記得,我也去過那兒,”達爾奈先生雖因憤慨漲紅了臉,但還是含笑說道,“是以另一種身份去的。那種身份讓我沒有條件細看。不過我在那兒時,他們告訴過我一件很奇怪的事。”

“什麼事呀?”露西問道。

“在進行部分改建時,工人們發現了一座古老的地牢,是多年以前建造的,早已棄置不用了。地牢內牆的每塊石頭上都有囚犯刻下的字跡——日期、姓名、怨訴和禱詞。在牆角的基石上,有個囚犯大概是在臨刑前刻下了他的遺言,一共是三個字母。這三個字母是顫抖的手用很簡陋的工具匆匆刻下的。起初,大家把這三個字母看成是D、I、C,後來經過仔細辨認,纔看清最後一個字母原來是G。不論是憑文字記載還是口頭傳說,都沒有找到有囚犯的名字是用這三個字母開頭的。這究竟是誰的名字,猜來猜去都毫無結果。最後,有人想到這幾個字母並不是人名的縮寫,而是一個完整的字:Dig(挖)。於是大家在刻有這個字的石頭下方仔細地尋找,終於在一塊石頭、一塊瓦片或者別的什麼鋪地材料的碎片下面,找到了一些紙灰,和一個小皮盒或皮夾子的灰混在一起。這個不知姓名的囚犯到底寫了些什麼,看來是永遠不會有人看到了,不過他確實寫了一些東西,並且把它藏了起來,不讓獄卒看到。”

“父親!”露西突然驚叫起來,“你不舒服了嗎?”

原來馬奈特醫生突然驚跳了起來,用手按着頭,他的模樣和神情讓大家都大吃一驚。

“不,親愛的,我沒有不舒服,是大滴的雨點落下來,嚇了我一跳。我們還是進屋去吧。”

他很快就恢復了常態。雨果真大滴大滴地落下來了,他讓大家看落在他手背上的雨點。可是他對剛纔談到的發現隻字未提。當他們進屋時,洛裡先生以生意人那雙精明的眼睛看出,或者覺察到,當馬奈特醫生轉臉看向查爾斯·達爾奈先生時,又出現了在法庭過道上望着他時那種獨特的神情。

可是,醫生恢復得那麼快,使得洛裡先生都懷疑起自己那雙精明的眼睛了。醫生在大廳裡金色巨人的胳臂下站住,對大家說,他到現在還是經不起一點兒風浪(將來可能經得起),剛纔下了幾滴雨就嚇得他跳起來。他說這話時鎮定自若,真不亞於那金色巨人的胳臂。

喝茶的時間到了。普羅斯小姐在備茶時,又是“一陣抽搐”。還是不見有幾百個人到來。卡頓先生踏着懶散的步子踱了進來,不過包括他在內也只有兩位客人。

這天晚上異常悶熱,雖說門窗都大開着,他們坐在那兒,還是熱得受不了。喝過茶之後,大家都坐到一個窗口前,眺望窗外的蒼茫暮色。露西坐在父親身旁,達爾奈挨着她坐着,卡頓倚在一個窗口。窗簾又長又白,被捲進街角帶來雷雨的狂風直刮到天花板上,像精靈鬼怪的翅膀似的,上上下下扇個不停。

“還在掉雨點,又大又沉,可是稀稀拉拉,”馬奈特醫生說,“雨來得很慢。”

“但肯定要來的。”卡頓說。

他們說話的聲音很低。人們在守候什麼時大多如此,在一間黑暗的屋子裡守候打閃的人也總是這樣說話。

大街上,人們東奔西跑忙作一團,都想在暴風雨到來前找到躲雨的地方。這個能發出回聲的奇妙街角響起了來來往往的腳步聲,但並沒有人走過。

“人聲鼎沸,卻又闃無一人!”達爾奈傾聽了一會兒後,說道。

“這不是挺有意思嗎,達爾奈先生?”露西說道,“有時候,我整個晚上都坐在這兒,一直胡思亂想——不過今天晚上這麼漆黑肅穆,哪怕是一丁點兒愚蠢的遐想都會使我戰慄——”

“讓我們也跟着戰慄吧,那我們就會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這對你們來說算不得什麼。我覺得這種突然出現的念頭只是對產生它的人來說是激動人心的。這隻能意會,不可言傳。有時候,我整個晚上都獨自坐在這兒傾聽,到最後,我覺得這些聲音正是將要走進我們生活中來的所有腳步的回聲。”

“要是那樣的話,有朝一日就會有一大羣人闖進我們的生活了。”西德尼·卡頓悶悶不樂地插了一句。

腳步聲一直不斷,而且愈來愈匆忙急促。這街角上,到處反覆迴盪着腳步的回聲,有的彷彿就在窗下,有的彷彿近在屋內,有的來了,有的去了,有的中途停下,有的戛然而止。其實行人全在遠處的街角上,沒有一個近在眼前。

“這些腳步是註定要衝着我們來的呢,還是我們各有各的份兒呢,馬奈特小姐?”

“我不知道,達爾奈先生。我跟你說過,這只不過是我的一種愚蠢的遐想,是你要我說出來的。我常常獨自沉浸在這種遐想中,我想象着,這些腳步聲屬於那些將要走進我的生活乃至我父親的生活的人。”

“讓他們進入我的生活吧!”卡頓說,“我可是從來不提什麼問題,也不訂什麼條件。有一股巨大的人流正朝我們直撲過來,馬奈特小姐,我看見他們了!——藉着這電光。”最後一句話是在一道耀眼的電光閃過,照出他倚在窗口的身影后加上的。

“我聽見他們來了!”一陣隆隆的雷聲過去,他又說道,“看,他們來了,迅猛、激烈、狂暴!”

他說話恰似猛衝直瀉、狂嘯怒吼的暴風雨。暴雨使他住了口,因爲狂風暴雨中什麼話也聽不見了。隨着大雨傾盆,雷電交加。雷聲隆隆,電光閃閃,大雨滂沱,一刻不停,真是一場令人難忘的大暴雨,直到半夜才雲散雨止,月亮升上天空。

當聖保羅教堂的大鐘透過清新的空氣敲響一點的鐘聲時,洛裡先生纔在腳穿高筒靴、打着燈籠的傑裡護送下,動身回他在克拉肯韋爾的寓所。從索霍到克拉肯韋爾的這段路上,有幾個地方非常冷僻,洛裡先生擔心路上遭遇劫賊,總是留下傑裡幹這樁差事,不過要是在平時,他早在兩個小時之前就動身回家了。

“這夜真是夠嗆,傑裡!”洛裡先生說,“這種黑夜簡直能把死人從墳墓里弄出來。”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夜晚,老爺——也沒想到過——怎麼會有那種事呀。”傑裡答道。

“晚安,卡頓先生。”這個生意人說,“晚安,達爾奈先生。我們或許還會一起度過這樣的夜晚哩!”

或許,或許,還能看見巨大的人流奔騰着,狂嘯怒吼着,氣勢洶洶地朝他們撲過來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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