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故突如其來。
這天梅亭山剛剛出院,公司裡亂成一團,他本打算回去從長計議,問向前來接他出院的孫迪:“你海關那裡打點的怎麼樣?”
孫迪有些心不在焉,梅亭山連問兩遍她纔回神,“哦,又重新打點了一遍,估計下個禮拜就能恢復運輸了。”
梅亭山“嗯”了一聲,握了一下她的手,發現孫迪微微一顫,他道:“冷了?老張,把暖氣打開!”
孫迪連忙說不用,暖氣剛剛打開,梅亭山的手機便響了起來,他不耐的接起,剛聽了幾句,面色驟變!
海山集團內,梅若雲剛剛跟黎秋生吵了一架,黎秋生在電話那頭勸她扔掉海山的工作去南江,梅若雲罵他沒用,否則她根本無需這樣拼命,剛吵完便有內線打來,說海關人員造訪,梅若雲原本以爲是小事,誰知走出去一看,才發現這次海關聲勢浩大,數名高層已被控制,她立刻折回辦公室毀滅重要文件,垃圾桶裡的火還在燃燒,海關便衝了進來。
不光是集團遭遇了海關,還有堆場以及與梅亭山有關聯的幾名政府官員,都一併遇上了海關,梅亭山撥出數通電話,知道具體情況後,沒有返回集團,他當機立斷命令司機開往家中,車子行駛到半途,他突然問孫迪:“你有沒有護照?”
孫迪隱隱約約感覺到有大事發生,但梅亭山說得太模糊,她聽得並不清楚,孫迪點了點頭,梅亭山說道:“掉頭,去高爾夫會所!”
說完,他繼續撥打梅瑾安的手機號,卻仍舊提示關機,梅亭山的面色越來越沉,而孫迪則愈發不安。
到達高爾夫會所,孫迪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梅亭山早有防備,他一直將重要物品存放在高爾夫會所內,比如現金,比如護照,他對孫迪說:“我的錢都存在國外銀行,現在馬上去你家,你帶上護照和行李!”
孫迪震驚不已,梅亭山想要帶她潛逃!
彼時梅瑾安已經抵達南江市,走出機場,將手機開機,立刻撥打了屬下的電話。
屬下說道:“周峰正在九江倉庫這邊。”
梅瑾安愣了愣,沒想到他居然跑去了那裡。
這些天梅瑾安動用了一切人力物力,掘地三尺也要挖出周峰,動靜鬧得不小,許多人都得知了消息,梅瑾安也顧不得其他,打着拿回資料的名義,得到了梅亭山的默允,昨天她剛剛收到線索,今天立刻搭乘早班機趕來。
梅瑾安帶着數十名手下趕往九江倉庫,這裡似乎又變回了最初的模樣,歪歪斜斜的招牌,邋里邋遢的地面,所有的門都緊緊關着,一顆彈頭都看不到。
周峰已被制服,身上臉上沾滿了泥污,喘着粗氣趴在地上,狠狠瞪着梅瑾安,說道:“你忘了我手上有錄音!”
梅瑾安被他逗笑了,“哦?你死了還有什麼錄音!”
“我要是死了,錄音會有人自動送去公安局!”
“那就試試看!”梅瑾安突然學起了梅亭山,梅亭山讓吳文達開槍試試,她讓周峰去死!
梅瑾安突然問道:“當年何輝究竟是怎麼死的?”
周峰被踩着脖子,動彈不得,他掙扎了兩下,聞言後愣了愣,沒想到何輝這個名字會從梅瑾安的嘴裡念出來。
他見到梅瑾安的表情,有些不敢置信,梅瑾安慢慢蹲了下來,看着他又問了一遍,“何輝當年到底是怎麼死的!”
周峰靜了片刻,嚥了一下口水回答:“你爸爸,讓我……”
他只說了五個字,梅瑾安突然大喝:“閉嘴!”站起身,猛地踹了周峰一腳,“知不知道殺人償命,嗯?既然你纔是真兇,你就該死!”
周峰微駭,又使勁兒掙了掙,頸上和臉上兩隻腳踩着他,他笑了笑:“我終於明白了,原來是這麼回事兒,梅瑾安,你知道是你爸害死的何輝是不是?是他叫我……啊——”
身上又一記狠踹,周峰兀自繼續:“他叫我適當的時候做了何輝,我還當他爲什麼這麼心狠手辣!”頭上和身上連續重擊,梅瑾安的喊聲甚至蓋過了他的聲音。
周峰悶哼着繼續:“看樣子應該是爲了他的寶貝女兒,怎麼,你不想承認嗎?”
梅瑾安尖叫:“你給我閉嘴!閉嘴!”高跟鞋已將周峰踹出了血,梅瑾安不願聽他繼續,兇手不是中廣,那就必須是周峰,周峰纔是親手害死何輝的真兇,梅瑾安失去控制,狠狠踹着他,突然就聽身後傳來數到喊聲,四面八方匯聚而來,“警察,別動!”
何洲今天沒有去公司,一直呆在家中。
他早晨六點起牀,拉開了次臥和陽臺的窗簾,淘了米放進電飯煲煮粥,配好小菜,又從冰箱裡翻出食材,一切搭配完成,他又抱了一堆衣服去洗。
這兩年他很少沾水,只在孫回身體不適時替她做幾頓味道不怎麼樣的飯菜,更妄論是洗衣。
這幾天他已經學會了全自動洗衣機的用法,也知道內衣褲最好手洗。
孫回的內衣褲顏色淡雅,罩杯似乎已經升級,何洲逗弄她,說這全是他的功勞,孫回面紅耳赤的反駁:“這是我發育的好,關你什麼事,換個男人我照樣能長大!”
何洲聽完後生氣了,那天把她狠狠收拾了一頓。
何洲笑了笑,輕輕搓着孫回的內衣褲,眼睛澀澀的疼,他把洗乾淨的內衣褲舉在鼻子前聞了聞,香噴噴的,好像孫回的味道。
何洲覺得這種舉動有點兒變態,可他無法控制自己,他想把這個味道吞進肚子,永遠永遠都能享受,他有些怨恨孫回,兩年前爲什麼要出現在他的面前,沒有她,他可以繼續做網管,也可以仍舊選擇跟隨黎秋生,踏進海州市,他可以無所顧忌,用盡一切辦法替何輝報仇,也讓那些人償還自己失去的三年時光,彌補他的大好前程。
可他偏偏遇見了孫回,他依賴孫回的溫度,汲取她純淨的呼吸,他不敢把自己的陰暗展現在孫回面前,孫回這麼耀眼,她只能看見最美好的世界,何洲不是一個好人。
何洲在跟隨黎秋生的那天起就選擇了犯罪,從踏入海州市的那天起就選擇了報仇,從替梅亭山出謀劃策的那天起就選擇了見不得陽光的未來。
他爲了一己私利將孫回藏在那間小小的公寓裡,讓她見不得人,她卻整天都開開心心,爲打工賺得的一點兒小錢興奮不已。
他與梅瑾安在外裝作恩愛的情侶,登過報紙上過電視,他讓孫回承受梅瑾安帶來的屈辱,也讓孫回看見了報紙電視上的他身邊是別人。
他從一開始就隱瞞了孫迪和周峰的存在,他甚至使勁手段將孫回推進了萬丈深淵,讓她的父母再也無法接納她,從此以後孫回只能跟他相依爲命。
現在他要讓孫回背負良心的譴責,任由好友枉死,不堪的真相也由他人之口告訴了她。
何洲哭了,靠在陽臺上,扶着欄杆抑制哭聲,終於將衣服全部晾上,他輕手輕腳走到臥室門口,輕輕轉開門把,一步一步走向那張大牀。
孫回已經瘦成了這樣,臉蛋兒只剩下巴掌大,一絲贅肉都捏不起,她成日呆在家中,眼袋卻這麼深,她連睡覺都皺着眉。
何洲一邊親她,一邊哽咽,他想跟孫回說聲對不起,他早該給孫回一份“平平安安”,一切都是他的錯,他讓這樣好的姑娘遭遇了所有的折磨,被綁架,被欺騙,事後她一笑了之,可現在她再也沒有了笑容。
何洲要把笑容奪回來,還給她,給她一份真正的“平平安安”!
孫回醒來的時候,腦袋照舊昏昏沉沉,她幹躺着發了一會兒呆才起身,走到客廳,見餐桌上放着白粥和小菜,邊上有一張a4紙,上頭寫滿了字。
何洲叮囑她將早飯吃完,盤子放着別洗,他請了鐘點工。中飯和晚飯已經準備好,熱一下就能吃,陽臺上曬着衣服,下午三點就能收進來,家中物業水電費已經交足,還有一張銀行卡放在次臥的抽屜裡。
何洲讓她乖乖的,生病記得吃藥看醫生,過幾天就回學校去上課,繼續請假就要違反規定了。
何洲說她瘦了太多,他問孫回還記不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面,孫回拉開外套想掏手機,結果小肚子凸了出來,她立刻縮了回去。
何洲讓她抓緊時間複習,他沒有念成的書,孫回一定要念成,唸到博士唸到博士後,她可以一直呆在校園裡,不要踏出社會。
最後何洲說,他要出差一陣子,讓孫回好好的,千萬要好好的。
鐘點工中午上門,按了門鈴後孫回替她開門。
孫回坐回餐桌,面前的粥和小菜一動未動,她問鐘點工:“阿姨,他讓你在這裡做多久?”
鐘點工笑答:“簽了三年合同,說要是做得好,就一直做下去!”說完她突然驚呼,“哎呀小姐,你怎麼哭了!”
孫回搖了一下頭,她也不知道啊,她怎麼突然就哭了。
何洲將公司的一切事宜安排妥當,關上房門又靜靜的坐了一會兒,許久後才接到曾林西的電話,讓他可以過來了。
何洲想了想,說道:“你來把我帶走吧!”
曾林西一愣,雖然不解,但仍舊照做,半個多小時後幾名警員來到何洲的公司,將他帶了出去,公司內嗡嗡聲不斷,還是李偉鵬一聲令下,喝止住了所有的議論。
孫回趕到公司的時候,大夥兒剛剛各就各位,前臺吃驚的看着面前的女孩兒,身穿睡衣,只披了一件外套,神色慌張,上門就問:“何洲呢?”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前臺立刻警惕,幸好李偉鵬及時出現,驚訝地看着孫回,靜默片刻纔回答:“洲哥被警察帶走了!”
公司衆人聽到這話,沒有任何吃驚的表情,孫回腳下微晃,跌跌撞撞的扶住了櫃子,呢喃道:“不可能,你騙人!”
他們都在騙人,何洲這樣厲害,這樣無所不能的一個人,怎麼可能會被警察帶走,孫回大喊:“你騙人——”
同一時間,警方也出現在了醫院裡。
譚老的肺炎日益嚴重,前些日子一直高燒不退,迷迷糊糊的時候還想着公司的事情,拉着譚東年的手,讓他一定不能不管中廣集團。
譚老從前沒有交代過任何事情,他的身份又一直保密,只有中廣的幾名高層知道幕後老闆是誰,這會兒許多事情都束手束腳,譚東年聯絡上了那幾名高層,許多工作卻根本無法參與,他索性在父親面前虛以委蛇,每天裝作一副忙碌的樣子,算準了時間纔來醫院。
他已經很少與父親相處了,從前孫迪還在家裡,逢雙休日他們二人便去一趟老宅,後來孫迪走了,譚東年忙工作躲相親,也不願見到這樣的父親,如此一來去老宅的次數便少了,這兩年他似乎沒有好好看過父親,原來父親臉上的皺紋這麼多,頭髮也已經花白,他明明才六十多歲,吃穿都是最好的,不該這樣蒼老。
譚東年坐在病牀邊,剝着橙子怔怔地想着,外頭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剛提着保溫壺走來的譚母震驚的鬆了手,保溫壺“咚”的一聲滾落在地。
下午三點,梅亭山已經聯絡到了幫手,帶着孫迪前往機場。
梅瑾安的電話仍舊打不通,梅亭山已沉不住氣,焦急地踱來踱去,眼看着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梅亭山苦苦煎熬,捏着手機的手越來越緊,連孫迪要去廁所他也顧不上。
孫迪沒有去廁所,她慢慢走出梅亭山的視線範圍,又回頭望了一眼,見不到他的人,她終於邁步跑了起來,直奔機場大門。
這一路她想了很多事,四年多之前的選擇,兩年之前的狼狽出逃,依附於梅亭山,縱使她再苦再怨,她也不會說出“後悔”兩個字,可一旦逃出國,成爲通緝犯,她必定悔恨終身!
她在梅亭山身邊做公關經理,根本沒有做過錯事,頂多行賄受賄,知情不報,她清清白白的一個人,怎麼可能變成逃犯,因此孫迪衝出機場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撥打了110。
十月底的這一天,秋風吹盡了落葉,警車呼嘯在這座南方城市,一切都是如此不可思議。
警方火速出擊,中央下達一道又一道指令,這起走私案涉案金額高達百億,更甚者遠遠不止,中央高度重視,而警方也馬不停蹄,立刻進行了一系列問訊和調查。
譚老重病在身,只能呆在醫院,病房門口警方二十四小時堅守,中廣集團總部和海山集團已被封鎖待查。
譚東年在應付完醫院的事情之後,又接到了警方的電話,他愣了愣,掛斷電話後叫來護工照顧母親,走到父親的病房門口站了許久,他才趕到公安局。
梅瑾安在八小時後終於交出了手中的優盤,她要求見梅亭山,警方沒空理會她,立刻拿着優盤趕到了會議室。
誰知打開優盤,衆人大驚,曾林西不敢置信,拔出優盤反覆端看比照,說道:“確實是兩個優盤。”雖然大頭貼一樣,但刮花的形狀不一樣,他險些以爲見了鬼。
他再次插|入優盤,可結果還是跟之前一樣,優盤裡的內容他們在前兩天已經看過數次,兩個優盤內存儲的東西一模一樣!
也就是說,何洲與周峰,拿着兩個一模一樣的優盤!
何洲站在囚室裡,舉起兩個優盤看了又看,蹙眉道:“確定一模一樣?”
曾林西道:“對,完全一樣!”
何輝竟然使了這樣一個障眼法,真正的優盤究竟在哪裡?他帶着他們越繞越遠,如今何洲又身在監獄,什麼也做不了。
曾林西道:“當初我們跟你籤的協議,做的保證,你記不記得?現在少了這樣一份重要資料,中廣集團這邊我們不能再妄動,你……”
曾林西無法說出口,他本以爲何洲會有一系列的反應,重新談判或者其他,誰知何洲卻問:“孫回怎麼樣了?我讓你派人保護的!”
孫回此刻就站在外頭,三更半夜月光慘淡,外面靜悄悄的,一個路人也沒有。
警方不讓她見何洲,她闖了三次門,最後還是被趕到了外面,她不知道事情怎麼會突然變成這樣,她明明在跟何洲冷戰,但她已經好多了,至少她開始吃何洲煮的飯菜,即使偷偷摸摸。
她也會查看何洲的感冒藥,看他究竟有沒有按時吃,感冒是不是好了一點兒,晚上到底在客廳睡覺還是在次臥睡覺。
她覺得一切能慢慢變好,雖然她還是昏昏沉沉的不願醒來,也不願知道符曉薇的父母究竟怎麼樣了。
可現在一切都脫離了軌道。
夜裡風大,涼颼颼的,李偉鵬小聲勸孫回上車,孫回像是變成了石膏,呆呆的一動不動,最後還是有人說:“何洲暫時沒有事,你姐姐……在海州也被抓了!”
孫回猛地回神,譚東年就站在不遠處,眉頭微蹙看着她,將她打量了一番,嘆了一口氣,快步走到她的面前,脫下外套往她的身上披,無奈道:“怎麼又穿睡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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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回覺得自己很快就會瘋了,一夜之間,世界變得這麼陌生,心裡少了一塊最重要的東西,她像是孤魂野鬼,不會動也不會說話,望出去一片都是漆黑。
譚東年道:“你姐姐嫁給我,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爲愛情,我知道她有目的,我當年確實喜歡過她,只是後來沒想到,她的目的竟然是這樣,她拿了你表哥的錢,暗中監視我,想查我跟中廣集團的關係,就因爲那個優盤裡有提到一部分關於南江譚家的事情,可誰也沒想到,真正的掌門人是一個年過六旬的老人家!”
譚東年苦笑:“我當年千方百計跟你姐姐離婚,確實是因爲看透了她,沒法再閉着眼睛跟她過下去,也因爲她早走早好,早走能平安,我爸不讓我跟她離婚,無非也是想從她的身上下手,去查周峰,我不希望鬧出更多的意外,現在她被抓了,估計過不久就能放出來,繞來繞去,她好像什麼都沒得到,我也是,最後我爸躺在病牀上,戴着手銬,我努力了這麼久,始終沒法改變這個結局!”
孫回微微蹙着眉,從頭到尾都沒有迴應,譚東年稍稍彎下腰,看着她說:“你站在這裡,站成木頭也沒辦法做任何事情,何洲犯了法就是犯了法,天理昭彰,就算是我爸我也這樣說,他是一個成年人,利益薰心,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孫回終於大叫一聲,猛地推開他:“你給我滾,他沒犯法,他沒有,他做的一切都是爲了我,他爲了養活我,養活我——”
何洲只是爲了養活她,他從前吃饅頭榨菜,住破舊平房,如果不是因爲孫回,他可以照樣過那樣的日子。
孫回瘋了一樣跑開了,譚東年的外套被她踩到了地上,她披着單薄的衛衣,耳邊風聲嚯嚯,她看不見前路,只一味奔跑,腳下踩過水坑泥沙和石子,踩過凹凸不平的板磚和水泥路,她的眼角滲出一滴滴的眼淚,隨着奔跑融進了風中。
最後孫回停在一棟老舊的居民樓前,望向黑乎乎的二樓窗戶,又擡頭看了一眼頭頂的月亮。
她跑了太久,頭暈目眩,腳下也站不穩,望向窗戶,總覺得裡頭有人,好像有一道影子,她眨了眨眼,突然就見窗戶亮起了燈,孫回一愣,立刻衝進了樓道,直奔二樓,死命地敲着門,敲了幾下大門霍地打開,她愣愣地看着面前陌生的中年婦女,對方卻驚訝道:“小姐?”
孫回這纔想起來,她是何洲請來的鐘點工。
鐘點工說她已在這裡打掃了半年多,何洲讓她每週打掃三次,裡頭牀單被褥也時常抱出去曬。
孫回慢慢地走進屋子,客廳裡沙發餐桌絲毫未變,仍是老派的裝修,臥室的牀上竟然還鋪着被子,正是搬家時何洲嫌老舊,不讓孫迴帶走的那套。
孫回還記得她蹲在冰箱門口哭,何洲每天在裡頭放一塊小蛋糕,她邊吃邊掉眼淚,那天她衝何洲吼她要月亮,何洲便“摘”了月亮給她,何洲也沒吃虧,將她抱住狠狠吻了。
她把何洲當成色狼,每天都防着他,在臥室後頭堵上牀頭櫃,她一天天打開心房,何洲對她太好了。
孫回走到次臥門口,小心翼翼的摸向門上的貓眼。在她的印象中,她從未見過這個貓眼,誰會在臥室門口裝這個?
只有何洲,孫回記得何洲時常守在公寓的客廳裡,那陣子她因爲發現了周峰的事情跟他冷戰,每次夜裡她稍有動靜,何洲便立刻驚覺,他守住大門不讓孫回離開,那時她頭一次知道何洲的恐懼。
當年的何洲,又是抱着怎樣的心情,透過貓眼守着她,而她的眼裡,卻遲遲看不到他。
眼淚斷了線,孫回踉踉蹌蹌地跑了出去。
這座城市這樣大,她迷了路,不知不覺便走到了從前的孫家旅館這裡,兩年半的時間,這裡早已變了樣,街道變得寬敞乾淨,旅館早已消失,就連隔壁的飯店也不見了蹤影,整條街上來來往往的全是陌生人。
她在這裡被何洲奪去了初吻,被何洲牽着手帶回來家,何洲對她說:“我要你!”這三個字多好聽,她卻在這麼久以後才真正的聽進去。
北站已經變得陌生,一路走來,孫回彷彿頭一次踏進這處地方,漸漸的走到農民房,她終於看見了熟悉的建築,小路上仍舊滿是污水和垃圾,路燈昏暗,建築又破又舊。
她慢慢走到鐵門邊,鐵門還沒上鎖,她跨了進去,一眼就看到了那間小平房,此刻裡頭點着燈,一個年輕女人往屋外倒了一盆水,朝孫回好奇地看了一眼,屋內的男人喊了她一聲,她立刻應下,關上了房門。
有人在身後遲疑道:“孫……回?”
孫回慢慢轉過頭,對方一陣驚喜,“真是你啊!”腳步聲即可走近,她吃驚道,“你怎麼了,怎麼哭了?”
孫回眨了眨眼,眼淚往下掉,她努力睜大眼睛,笑道:“於麗?”
於麗還住在這裡,只是從樓下搬到了樓上,租住了一廳兩室的大間,她挺着大肚子,微赧道:“這是第二個了,我女兒剛滿一歲。”頓了頓,她道,“你怎麼哭了,你現在……怎麼樣了?”
孫回搖了搖頭,繼續笑:“我挺好的,你什麼時候嫁人的,你老公好不好?”
於麗笑道:“旅館關門沒多久我就嫁人了,是我老鄉,比我大三歲,幹建築的,人也就那樣,我就是圖他老實!”
從前暗戀何洲的於麗也嫁人了,她看起來真幸福。
孫回慢吞吞地往外走,嘴角掛着笑,眼中流着淚,走出狹窄的小路,終於走到了寬敞的人行道上,對面的譚東年用力甩上車門,鐵青着臉道:“三更半夜一路跑回來,你看看你穿成什麼樣,要不是我跟着你,你以爲你現在還能好好的?”
孫回抹了一下眼睛,笑道:“譚東年,謝謝你!”
譚東年一愣,又聽孫回道:“你能不能送我去,我走不動了!”她雙腿一軟,在摔倒之前,被譚東年抱住了。
孫回將過去的兩年走了一遍,她見證着自己被父母拋棄,被何洲領回家,她聽何洲信誓旦旦的說他要她,而現在,是她要他,她要何洲,絕對不能讓何洲出事!
第二天,孫回泡了一個澡,換上一身乾淨衣服,精神抖擻的迎接客人,黃毛和利敏,還有李偉鵬。
黃毛和利敏兩人心急如焚,紛紛出謀劃策,甚至連劫獄這樣的點子都說出來了,李偉鵬哭笑不得,過了片刻他接到電話,對孫回說:“譚總已經到樓下了!”
孫回立刻起身,拿過包就衝出了門,留下黃毛和利敏氣急敗壞。
孫回鑽進車裡,道謝說:“我昨天一天都進不去,還是你有辦法!”
譚東年道:“我找了朋友疏通。”
一小時後孫回終於見到了何洲,不過一天一夜,何洲的下巴上已經生出了許多鬍鬚,人也顯得憔悴。
他怔怔地看着孫回,似乎不敢置信。孫回努力憋回眼淚,氣道:“你傻呀,快跟我說話!”
何洲倏地笑了起來,低低念道:“回回!”
孫回終於回來了,回到了何洲的身邊!
孫回急於瞭解情況,她要找律師,找證據,她要儘快讓何洲出來,可孫回什麼都不懂,她害怕自己會做錯。
何洲這次事無鉅細全盤交代,“我不會有事,這次協助調查,我有功勞,到時候會輕判!”
孫回小聲道:“如果可以,我真想揍你!”她還是沒忍住眼淚,攥着雙手說:“你爲什麼要做這樣的傻事,你真以爲我會開心麼?”
“不是!”何洲低聲道,“不是隻因爲你,我這兩年做了太多錯事,如果不提早抽出來,我只會越陷越深,這是最好的辦法。”
他沒法見孫回掉淚,忍不住道:“我做事向來小心,能指證明我的證據少之又少,再加上我這次主動投案又立功,最多隻坐……”他到底沒將最後兩字說出來,孫回已經淚流滿面。
過了許久,孫回用力抹了一把眼睛,堅定道:“你聽清楚了,我沒法離開你,就算只有幾個月也不行,我一個人過不了日子,我不要鐘點工,我就要你!”
何洲低低笑着,眼眶泛紅,“我也沒法離開你,幾分鐘也不想離開!”
走私案只幾天功夫,便已將近偵破,海山犯罪集團已被搗毀,涉案的一干人等即將接受法律的制裁。
媒體格外關注,深入報道了梅亭山的發家史,海山集團的成長曆程,以及這兩年在慈善方面所做的貢獻。
只是衆人對中廣集團卻諱莫如深。
中廣集團,這個對海州市的發展提供巨大財力支持的集團,屹立了將近二十年,它在這二十年間所做的貢獻遠不是海山能比的,誰也沒有想到它的背後,竟然鋪着一張走私的大網,而其操控者無人知曉。
孫回擦乾眼淚,理清頭緒。即使她什麼忙都幫不上,她也不能給何洲拖後腿。
何洲已能定時與監獄外的人見面,他遙控指揮一切,交代李偉鵬和黃毛去海州市找尋線索,最重要的就是何輝的房子,他當初一定錯漏了什麼。
房子裡住着何洲的父親,李偉鵬上門時遭遇了何父的頑強抵抗,最後還是死活都要跟過來的孫回擼起袖子搞定一切,進屋後就翻箱倒櫃一通細找,按照何洲說的,轉開了所有的毛巾架和水槽,裡裡外外上上下下都翻了一遍,卻什麼都沒發現。
何父擔憂道:“小洲真的出事了?要不要緊?”
孫回說道:“沒事,他會好的!”頓了頓,她又突然問,“叔叔,何洲的哥哥當年有沒有留下什麼東西給你?”
何父一愣,隨即猛搖頭,孫回失望地垂下了頭,這次無功而返,他們當天就返回了南江。
孫回已經近三個月沒有返校,這種情況下她根本沒法上課沒法考試,索性便讓李偉鵬找來一位醫生幫忙,開出單據後辦理了休學,謝嬌嬌和蔡茵唯大爲吃驚,攔着她問長問短,孫回實在沒有心思細說,頓了頓,她道:“符曉薇的爸媽還在這裡嗎?”
謝嬌嬌點點頭:“前兩天還在,聽說交通意外有結果了,我們還沒來得及問。”
孫回問來了地址,下午便坐車趕去了符曉薇父母入住的酒店。
她讓前臺打電話說明來意,等了一會兒,便見二老走出電梯,大步朝孫回走來,一近前,符曉薇的媽媽便掄來一巴掌,“啪”的一聲怒道:“我女兒救了你,你卻忘恩負義,你怎麼能這麼陰險,把槍擊案說成交通意外!”
她說着說着便大哭起來,一個月的時間絲毫化解不了悲慟,她對着孫回狠狠地打,孫回不躲不閃,周圍的客人和員工都看了過來,大堂經理上前阻止,卻根本無法靠近。
偌大的一間酒店大堂,辱罵聲和巴掌聲不絕於耳,最後終於有人無法淡定,大吼道:“住手!”
譚東年怒氣衝衝,大步走來,將孫回一把拽到跟前,擋住符曉薇母親的胳膊,說道:“真正的兇手已經進了監獄,就等着幾個月以後上法庭,你現在拿一個小姑娘出氣,她千錯萬錯,那十幾個巴掌也夠了!”
他將孫回又往前一扯,厲聲道:“回回,道歉!”
孫回一怔,含着淚輕聲道:“對不起,對不起,叔叔阿姨……”
她剛說完,便聽譚東年道:“對不起,叔叔阿姨!”
幾人均是一愣,只見譚東年九十度鞠躬,停頓數秒後緩緩起身,在衆人詫異的目光下,再一次說:“對不起!”
說罷,將孫回的手一握,牽着她走出了酒店。
孫回險些就要忘了,譚東年是譚老的兒子。
譚東年這些日子累壞了,醫院公安局兩地奔波,譚老的手下都進了局子,連江兵也進去了,他沒告訴孫回,不想孫回再哭。
他知道孫回這些天做了什麼,她爲何洲跑進跑出,聯繫城中有名律師,又去了一趟海州市,還辦理了休學。
何洲在業界名氣不小,有足夠的財力,也有一些人脈,這次他涉案,深淺不知,以後如何也不知,大夥兒都是精明人,不會趕盡殺絕,相反,他們更樂意雪中送炭,因此幫忙的人並不少,全都由李偉鵬去打點,偏偏孫回對誰都不放心,幾天幾夜不好好睡覺,非要替何洲去做所有的事情。
譚東年已有些精疲力盡,“你能不能讓我省省心,你以爲你能做什麼,還不如老老實實呆在家裡!”
孫回難得沒有反駁,她撇過頭,紅腫的臉頰露了出來,頭髮亂七八糟,臉上能看到手指印。
譚東年怔了怔,心頭一陣苦澀痠疼,他聽孫回道:“就差一個優盤,還差一個優盤,能讓你爸立刻定罪,讓所有人都坐牢,也能讓何洲出來。”她看向譚東年,“我現在知道你是好的,但這些話你其實沒有資格對我說,那人是你的爸爸!”
譚東年一滯,用力吸了一口氣,半晌才道:“再等等!”
他說再等等,孫回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她被扇了十幾個巴掌,心口的疼痛反倒好了不少,她希望符曉薇的爸媽能再狠狠的打她罵她。臉頰上的巴掌印太深,孫回不敢讓何洲看見,接下去幾天都沒有去看他。她偶爾摸着巴掌印想譚東年說的那句話,可到底還是無法理解,直到一週以後。
這一週,天氣越來越冷,孫回擔心何洲着涼,託李偉鵬給何洲帶去了幾件冬衣,也不知道那頭能不能收衣服。
孫回繼續忙着替何洲找線索,她一刻都停不下來,一旦停下來,她便覺得難受,身邊空空蕩蕩,沒人寵溺地喊“回回”,沒人準備滿桌食物哄她,也沒人在空蕩蕩的客廳裡抽菸,孫回難受的一動都不想動,而何洲也好不了多少。
何洲咬牙道:“打了她?”
李偉鵬暗道自己不該忍不住,他點了一下頭:“孫回就去了一次,她也沒哭,我昨天去看,她臉上早就沒有巴掌印了!”剛說完,他真想抽自己嘴巴,何洲的面色已經越來越難看,沒多久他便夾着尾巴逃了出去,擦了擦滿頭沒有的汗,剛出門接了一通電話,他立刻震驚折返,將消息託警員告知何洲。
譚老過世了!
這個消息出乎所有人的預料,他們想過譚老坐牢,想過他無罪釋放,可誰都沒想到他會突然過世,似乎他這樣的製造了一起如此龐大的走私案的犯罪分子,有千萬種結局,就是沒有病逝這種結局。
一瞬間,感覺之前種種都像遊戲,他們則是被人玩弄於鼓掌的角色。
孫回頭一次知道肺炎真的能奪人性命,她聽見這個消息後不敢相信,呆呆地問:“死了?”
李偉鵬肯定道:“對,今天下午兩點半!”
譚老就這樣過世了,給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而真正措手不及的,則是孫回突然收到一個優盤。
這個優盤與何洲的那個優盤一模一樣,同樣有一張大頭貼,唯一不同的地方,則是這張大頭貼上,被模糊的頭像是何輝,而一旁的梅瑾安,比現在年輕稚嫩許多,笑得一臉驕傲得意。
這個最重要的優盤,留着梅瑾安最漂亮的模樣。
孫回將優盤鄭重的交給了警方,回家等待消息。
她不知道時間爲何如此漫長,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大四已經放假,謝嬌嬌和蔡茵唯已經開始實習,她們偶爾來陪孫回聊天,黃毛和利敏成爲了家中常客,總是替孫迴帶吃的用的,口口聲聲說這是何洲交代的。
何洲到底交代了多少人,鐘點工、李偉鵬、甚至還有黎秋生,時不時的就給孫回捎來東西。
孫回不缺吃穿,她缺的是一個人。
沒有這個人,冬天格外寒冷,她一個人看雪花飛揚,一個人等春暖花開,她成爲了公安局的常客,動不動就往這裡跑,打探完消息後又去看何洲,將警方說的話轉述給他,讓他彆着急。
她有時候還跑去何洲的公司,替李偉鵬處理一些力所能及的公務,公司還在正常運營,其中走私的線路已經被剔除,所有的業務都走上了正常軌道,李偉鵬說:“都是聽洲哥的,他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何洲在獄中指揮的辛苦,孫回無比心疼。
新聞裡斷斷續續播出這起走私案,今年格外熱鬧,聽說前一陣南江市公安還搗破了一個販毒集團,匯田北那兒還有毒販在逃亡時撞上圍牆,車輛爆炸。
孫回沒有去過匯田北,只是新聞裡輪流播出這兩個話題,她將故事講給何洲聽,還說哪天要跑去那裡參觀,何洲立刻反對,“誰知道還有沒有毒販流竄在那裡!”
他怕孫回不聽話,回頭就命李偉鵬派人看着她,孫回發現被人盯上後差點兒就要擼起袖子幹架,最後知道是何洲所爲,她怒氣衝衝找來,潑婦似的對他進行了一番警告。
原本難熬的日子,在這樣每日奔波,吵吵鬧鬧之中度過,似乎也還好,孫回靠在陽臺上,想象着何洲站在這裡抽菸的模樣。
春暖花開,一切正好。
這天孫回換上一身長裙,來到了法院。
立案偵查三個月,開庭審理三個月的這起全國特大走私案,以衆人難以想象的速度,在四月初成功告破。
孫回踩在剛剛下過雨的地上,仰頭看了一眼刺眼的陽光,仍舊有些懵,天氣變幻莫測,就像人生世事無常。
她大口大口的呼吸,小心翼翼的等待,腦中思緒萬千,卻一根都沒有理清,眼中突然閃進一抹顏色,孫回抿着脣看向前方,有道影子踩過石階,慢慢走向她。
她想起今天那個面目可憎的曾林西隊長說:“何洲在之前就跟警方簽有一份協議,鑑於他涉案不深,又有重大立功表現,所以法庭決定無罪釋放!”
孫回真想“呸”他,這話明明就是法官說的。
現在,她含着眼淚,對何洲道:“鑑於你對我不錯,也就只有你對我這樣不錯了,所以你無罪釋放!”
何洲勾着脣,站在陽光下,展開雙臂道:“過來!”
孫回吸了吸鼻子,拎着裙襬,撒腿跑向何洲,距離越來越近,太陽越來越耀眼,雨後的空氣中瀰漫着青草味,這個春天喚醒了大地間沉睡着的所有生物,孫回連毛孔都在叫囂。
她終於要投進何洲的懷抱,她看着何洲的臉一點點的放大,突然——她腳下一滑,雨水四濺,右腳優雅的向後翹起,裙襬向上飛舞,露出白皙誘人的小腿,張開修長的臂膀,“啊”的尖叫,撲向了何洲。
何洲的胸口被撞了一下,向後退了一步,立刻站穩,沒好氣道:“你是不是覺得自己這樣摔挺美的?”頓了頓,將收緊手臂,將孫回緊緊扣在懷裡,嗅着她的發頂,聽她哼哼唧唧,低笑道:“我就是喜歡你這麼漂亮,真漂亮!”
孫回眯眼笑着,春天的太陽,折射着熠熠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