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十六歲的母親

學校的不遠處就是本市升學率最高的高級中學, 馬路上熙熙攘攘的都是放學回家的學生們。

而正在施工的高級中學教學樓的工地裡,不知道是不是齊驍的心裡作用,隱隱約約的, 似乎真的能聽到很輕很輕的嬰兒的啼哭聲。

樑風和齊驍接了樑捷, 並沒有去找工地裡的嬰兒。樑捷看到齊驍就高興地一直拉着他說個不停, 從班上新來的小朋友, 到今天興趣班上的老師說的笑話, 再到爸爸晚上給他讀故事書讀着讀着結果自己就睡着了特別無聊……

小孩一說起話來就停不下來。

齊驍拉着小樑捷坐在車後很認真地聽着,聽到開心的地方咯咯的和樑捷一起笑得前仰後合的,那個嬰兒的事情早就拋到腦後。

樑風把車開回了城北的家, 齊驍意識到的時候,樑捷已經拉着齊驍的手蹲在院子的雞窩前搓裡面的兩隻母雞了。

“齊叔叔, 花花和蘑菇最近都不聽話喲, 已經好幾個禮拜沒有下蛋了。超市的雞蛋一點也不好吃, 我喜歡吃花花下的蛋。”小樑捷嘟着小嘴一副很生氣的樣子,以前每天放學回家撿雞蛋是他最開心的一件事, 可惜最近兩隻母雞都不配合,每天只趴在窩裡,也不去籠子裡走動,好久都沒有下蛋了。

“因爲是冬天了吧,天冷了, 它們也該歇歇了, 等冬天過完了它們或許就會繼續下蛋了。”齊驍也不知道怎麼安慰沒有雞蛋撿一臉沮喪拿着一根樹枝輕輕戳着籠子的孩子。有些無奈地想找樑風求助。一擡頭, 就看到橙黃色車庫的燈光下樑風站在一旁微笑着, 靜靜看着自己的樣子, 說不出的,心裡漏了半拍。慌張地有些無可適從。

“我要回魁元樓, 你們早點上樓吃飯吧……”齊驍很快轉回視線,心裡一緊張就想快點離開這裡。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開始很在意那個人的視線,好像每次看向他的時候,那個人總是看着自己,淡淡的很暖和。

明明對他說過拒絕的話,也明明決定安安分分地過日子,不被任何人打擾,不受任何羈絆的牽連。好像從上個夏天快結束的時候到這個寒冷的冬天來臨,有什麼東西變了,曾經那顆死寂的心臟,時不時地會不安分地跳錯許多節奏。

“齊叔叔,和我們一起吃飯再去工作吧。爸爸說,你總是晚上工作好辛苦的,所以我不能經常來找你玩。今天爸爸要做我松子鱸魚喲,齊叔叔一起吃啦。”

小樑捷一聽到齊驍要走,就抱住齊驍的手死命不肯鬆開。齊驍的手涼涼的,被一雙又軟又暖和的小手握住,說不出的舒服。

好像在這個孩子面前,什麼理由他都不想說出來,於是順應着就留了下來。

三個人一起吃飯,每一次的記憶,都是很美好的。

……

之後的幾天,樑風都沒有讓齊驍插手找出走女孩和那個棄嬰鬼魂的事。

“若是你和小捷捲進去,或許你又會昏迷,所以這件事情我去處理。”

樑風說這句話的時候,滿臉的不可置否,那眼神裡充滿着警告,齊驍知道,這男人是認真的,不帶一絲商量的餘地。而他們之間,不用很多的言語就能相互明白。齊驍知道,如果他真的不顧自己安危去找那個棄嬰,樑風會很生氣。

可是幾天後樑風帶來的消息似乎並不樂觀。

那個棄嬰的哭聲一日響過一日,樑捷每天傍晚日落時分就被吵得沒有辦法安心上課,而那個棄嬰的母親,很有可能就是陳建平那個才十六歲的女兒陳媛媛。

陳媛媛在城南一家醫院裡有急診生產的記錄,卻只留了名字,生完孩子就偷偷溜走了,連醫藥費都沒有付。樑風一直在想辦法找到陳媛媛的住址,卻一直沒有什麼線索。

齊驍本想再等幾天,但在這一天的晚上,他在魁元樓的辦公室裡,耳邊竟然聽到了嬰兒的哭聲。和那天在樑捷學校附近聽到的聲音是一樣的,隔了那麼遠,魁元樓都能聽到那哭聲,齊驍是再也坐不住。

齊驍打電話給樑風,接電話的是樑捷,他說爸爸和一個阿姨出去了,手機落在家裡。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回來。

那個女人聽小捷的描述很像周悅,齊驍想起今天周悅晚上也是休息,嘴裡突然有了苦味。然而耳邊嬰兒的哭聲愈來愈響,像是在呼喚他。

齊驍沒辦法想更多,問了問樑捷有沒有聽到嬰兒的哭聲,小孩也說這幾天晚上在家裡都能聽到。齊驍就更加確定那個孩子鬼魂的怨念如今是越來越強大,自己必須去看看。

齊驍把樑風的叮囑都拋到腦後,自己一個人隨着哭聲開車到了高校的教學樓的施工工地。

他的心裡只想着:

不管怎麼樣,那個人若是能給小捷找一個媽媽,纔是對小捷最好的。

不管怎麼樣,若是自己真的因爲多管閒事賠了性命,好像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活着,有甜有酸,也不過是活着。比起那些帶着怨恨張牙舞爪的鬼,和被生活一次次玩弄憋在心裡無處發泄,日益被榨乾枯萎掉的人,或許那個可憐的嬰兒死前最後一個願望,更加的有價值。

所以,當齊驍找到鋼筋水管堆上那個被校服捂得嚴實,一直爆發出嘶聲力竭哭嚎聲的嬰兒時,他想也沒有想的,伸手解開了那件校服……

劇痛襲來的時候,齊驍是無錯的。因爲這一次和以往都不同,那個嬰兒的鬼魂還沒有在眼前消失,疼痛就撲面而來,沒有預兆的,像無數把刀正在刮他的心臟。

鑽心的疼痛,原本能很快奪去他的意識,可這一次,卻遲遲地讓他煎熬着,一點點任由疼痛在身體上每條神經裡肆虐。那種疼,似乎明明啃噬着生命卻是讓人清醒着體會每一刻都是度秒如年的絕望。

齊驍以爲自己是個很能熬、很能忍的人,但在這種噬心的折磨下,他第一次知道,原來那個以爲什麼都不在乎,隨時都可以死去不會有遺憾的自己,是會怕疼,是會撐不下去的。

這一次,可能真的會死去。那黑壓壓的死亡的恐懼伴隨着疼痛,離他那麼近,讓人窒息。

好像,如果馬上就死去,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什麼,是他放不下的:

把他養大的外婆外公,從小疼着他的舅舅,遠在國外的母親,已經不記得相貌的父親,還有……

還有,那個明明很喜歡,卻只敢站得遠遠地看着,生怕得到了溫暖又失去,生怕再一次見到自己頹廢無助人不人鬼不鬼的沮喪模樣,而沒有勇氣去愛的男人。

還有,那個男人牽着的笑起來天真純潔,只要一個乾淨的笑容就能治癒他全部悲傷的可愛孩子。

還有很多的遺憾……

如果這次真的死了,真的,這一生太遜了……

“樑……風……”

“樑風……”

齊驍捂着胸口,冷汗溼透了全身,一直咬着的嘴脣支離破碎地輕輕喊着一個名字。

好像那個人的名字和那個人一樣,溫暖的,能讓他覺得好過點。

好像,一直喊着這個名字,就真的能見到那個人一樣……

可那又怎麼可能呢,那個人現在應該在和女人約會……

可是,爲什麼,好像已經模糊的視線裡能看到那個人的身影……

好像冰冷的身上能感受到那個人的溫度,就如那個有着一輪綺麗月亮的夜色裡,男人擁抱着他時的那種溫暖……就是這個溫度,好像能驅走所有的死亡的恐懼……

好像,是比想象中的,更喜歡這個人……是愛……

如果這次還能醒來,一定要告訴那個人:我很喜歡你……

……

齊驍聽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那聲音明明是樑風的,卻不再是曾經那個溫柔的聲線,而是焦躁憤怒的……

有什麼在拼命地搖着他的身體,有溫熱的氣息噴灑在臉上、耳畔和脣間……

……

齊驍醒來的時候,是在自己家的牀上。

牀單和被套好像是新的,因爲之前的牀好幾個月沒有睡過,積了厚厚的灰塵,應該早就不能直接睡人。

他嘗試着動了動四肢,虛弱又僵硬。齊心裡明白,這一次昏迷的時間應該比以往更長,情況更加的糟糕。

至於自己是怎麼回的家,他根本不可能記得。

每次劇痛後醒來,那個溫柔的人好像都在他的身邊,而這次,疼得那麼刻骨,醒來的時候都是孤零零的,四周冷冷清清。

牀邊放着全新的暖水壺,曾經並不屬於這個家。空氣裡,好像隱隱約約飄着食物的香味。

齊驍蜷縮在被子裡很久很久,讓身體適應了些才坐起來喝了溫水,走出了臥室。果然,客廳裡有準備好的食物,連碗筷都擺好,只需要熱一下就能吃。

但是做了這些的人,卻不在。

入冬了,家裡的空調被調整到最舒適的溫度,窗戶上起了一層水汽。窗外,已是夜色濃得化不開來。遠處的萬家燈火在冬夜裡顯得特別的柔軟,然而齊驍的心裡,卻空牢牢的。

原來,經歷了很難熬的疼痛和漫長的睡眠,還能活着,掙開眼睛的一剎那,還是希望,那個人,能在自己的身邊,那雙溫柔的瞳孔裡,依舊有着自己的影子……

哪怕,自己對於愛情,是那麼的懦弱又彆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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