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老,您得注意身體,要多休息!”
吃飯的時候,曾毅很認真地提了一句,從氣色上看,翟老確實有些心力交瘁的跡象,可見他近期都處於很疲憊的狀態。
翟老夾了一筷子小菜,和着小粥進了嘴裡,慢慢地咀嚼了半天,等嚥下之後,才道:“確實是老了!以前扛槍打仗的那會,能夠三天三夜不睡覺,晝夜急行兩百里路,現在稍微動彈一下,就感覺精力不濟了!”
曾毅也就沒有再說什麼了,翟老這樣的人,就算退下來了,註定也是終日操勞,他能意識到自己身體不如從前、精力不濟,已經是很好的現象了,有了這種意識,人就會慢慢調整自己的身體到休養狀態。到翟老這個年紀,最怕的是那種不肯服老,還想大幹特幹五百年的想法,有這種想法的人,都不會長壽的。
至於翟老最近在忙什麼,曾毅並不關心,那也不是他能操心的事情。
“南江的療養院建好了?”翟老突然問了一句。
曾毅點了點頭,道:“前段時間,我去參加了療養基地落成儀式,還見到了喬老跟徐老。過完這個年,喬老就要遷到南江去住了。”
翟老拿起碗,呼嚕呼嚕幾下把碗裡剩下的稀粥喝完,然後放下筷子,拿起毛巾抹了抹嘴,道:“真羨慕老喬啊,隨時都能拍拍屁股走人。”
在這一刻,翟老完全不像是一位赫赫威名的老將軍,和其他年邁老人一樣,在經歷人世滄桑之後,翟老也有着一種返璞歸真、迴歸平淡的渴求。
只是這對於翟老來說,卻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喬老可以輕鬆輕鬆卸下所有的擔子,而翟老不行。軍隊內那種獨特的忠誠文化,註定了將軍是永無卸甲歸田之日的,越是威信高的將軍,就越是如此,哪怕身在田間,老將軍的影響力依舊存在。
想到這裡,曾毅突然有點明白徐大炮徐老去南江的另外一個原因了,很可能南江的大軍區要有很大的人員調整了,在這種時候,必須要有一位威信極高的老將軍親自壓陣。
“在東江的工作如何?”翟老放下毛巾,問着曾毅。
曾毅說道:“千頭萬緒,還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切入點。”
翟老微微頷首,道:“做事最忌的就是浮躁,你能夠做到沉穩這一點,我很欣慰。”翟老知道曾毅這次去東江,有試點民營經濟改革的任務在身,他對經濟不懂,但也知道在現在的大體制大環境下,做任何突破性的改革都是非常困難的,找不準切入點的話,往往會反惹一身騷。
曾毅能夠沉下心來不疾不徐地做事,這點改變,讓翟老很高興。
吃完飯,兩人回到客廳,翟老按照習慣,又坐到自己的那張老躺椅裡,隨手抓起一旁的茶杯。
張傑雄此時走上來,俯身在翟老的耳邊低聲講了幾句。
翟老只是沉穩地一頷首,表示自己知道了,隨後虎目中精光一閃,沉聲說道:“備車!”
張傑雄就立刻轉身出去了,不大一會,就聽到門外傳來了車子的聲音。
翟老放下茶杯站起來,整了一下行裝,腰板挺直地朝門口走去,腳下虎虎生風。在這一刻,翟老又成了一位威風凜凜的老將軍,或許他的普通人一面,也只有曾毅才見過吧。
走到門口,張傑雄已經肅立一旁在等着了。
翟老此時突然想起曾毅還在,站住腳,身子微微側過一點,道:“曾毅,你有別的事要講嗎?”
曾毅立刻就道:“沒有,就是回來看看您。”
翟老就點了點頭,道:“那你就在家裡歇着吧!”說完,翟老在張傑雄的護送下,坐上了家裡的那輛老紅旗,朝山下駛了去。
曾毅站在門口目送車子消失,露出一絲疑惑的神色,心道奇怪了,翟老最近怎麼如此繁忙呢,凌晨剛回到家,現在又出門去了!
既然翟老不在家,曾毅也就不在山上待了,他返回客廳喝完自己的那一杯茶,然後就下山去了。
剛回到駐京辦,坐下來還沒來得及歇息,曾毅的電話就響了起來,電話裡是一個陌生的男聲:“請問,是豐慶縣的曾縣長嗎?”
“是我,請問你是哪位?”曾毅問道。
電話裡的男聲就熱情了很多,道:“曾縣長你好,我是樑部長的秘書黃曉天,以前我們見過的。”
曾毅就想起來是誰了,之前樑濱的父親在京城醫院住院,自己見過這位黃秘書,只是沒聊過罷了,曾毅就道:“黃秘書你好啊!”
黃曉天道:“是這樣的,樑部長要見一見你。”
曾毅就道:“現在就過去嗎?”
電話裡傳來黃曉天翻動記事本的聲音,片刻之後,他道:“今天下午四點樑部長有空,你看能過來嗎?”
“下午我準時到!”曾毅給了句肯話,道:“辛苦黃秘書了。”
“份內工作而已,那我就按照這個來安排了,下午我在部裡靜候曾縣長的到來!”黃曉天說得非常客氣,他堂堂一部長的秘書,按說是不會對一個小縣長如此客氣的,可曾毅是樑老爺子的救命恩人,當秘書也得看人下菜碟的。
下午三點四十五分,曾毅準時到達了衛生部,在樑濱辦公室的外面坐了一會,之前在裡面彙報工作的人出來了,黃曉天趕緊請曾毅進去。
曾毅看了一下時間,距離四點正只差一分半種,越是級別高的領導,對時間的要求就會更加準確,這也越是顯得出秘書的辦事能力,好的秘書,一般能將領導每一項日程安排的時間卡到恰如其分,甚至可以用秒來計算,這需要很深的功力,更需要對領導平時的會談習慣有很強的把握。
自從分稅制改革之後,地方財政日漸枯竭,而中央部委機關卻是日漸寬裕的,衛生部部長的辦公室,自然不是下面地縣領導的辦公室能比的,寬敞肅靜,大氣內斂,就連室內的光線亮度,似乎也是經過計算一般。
樑濱正坐在辦公椅裡,捧着茶杯大口喝了幾口水,等下放下杯子,道:“曾毅,坐!”
曾毅笑了笑,左右看了看,就坐在一張位置較近的沙發上,黃曉天送上一杯水,就退了出去。
“到了我這裡,不用拘束,我們又不是第一次才見面嘛!”樑濱呵呵笑了一聲,道:“京城醫院的神醫,一轉眼就成了年輕有爲的一縣之長,小曾你還是位多面手,真沒看出來啊!”
說這話,樑濱伸手摸到桌上的打火機,“砰”地一聲打着,點燃一支香菸。
曾毅笑道:“組織需要我到哪裡去,我就到哪裡去,當縣長我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次!”
樑濱吸了一口,把煙夾在食指和中指間,道:“豐慶縣醫保招標的事,部領導也一直在關注,今天把你叫過來,是想聽聽你這位當事人的想法,你不必有顧慮,儘管暢所欲言!”
曾毅就道:“其實也沒有什麼別的想法,我在衛生系統工作過,對這個領域並不陌生,既然看到了有錯誤存在,自然就要改正。”
樑濱微微頷首,坐在那裡凝思了許久,最後彈了彈菸灰,道:“對於醫保這個事情,你是怎麼看的?你覺得哪個模式,更適合我們的國情?”
曾毅有些意外,不明白樑濱怎麼會突然問自己這個問題,對於醫保這個事情,曾毅並不是沒有思考過,甚至他比任何人都思考得比較深入,但思考之後的結論,就是沒有結論。
世界上沒有一種醫保模式,是專門爲某個國家而生的,也沒有某個國家,就一定只適合搞某種模式,就連號稱制度最爲健全的米國,也在搞新醫改,可見沒有一種醫保模式,是能夠讓衆口稱讚、人人滿意的。
醫保問題,追根到底就是在公平和效率之間的一種權衡:如果傾向於公平,就會導致效率低下;而傾向於效率的話,則會導致公平度下降。
就比如是一個人生病了,蘿蔔能治,人蔘也能治。
如果是採用公平模式,則只能是全部都使用蘿蔔來治療了,因爲人蔘就那麼多,使用人蔘根本無法滿足每個人的需要,財力也無法承受。不用人蔘了,無疑是降低了效率,因爲蘿蔔的藥效肯定無法跟人蔘比;與此同時,有些財力雄厚的人,明明是有能力選擇用人蔘治療的,他們的需求無形中被壓制了。
如果是採用效率模式,則只能是全部使用人蔘來治療了,人蔘的療效快、利潤大,這是顯而易見的,出於效率和利益方面的考慮,人蔘絕對是最佳的選擇。如此一來,蘿蔔自然沒人去生產了,財力雄厚的人使用人蔘,財力不雄厚的也被迫使用人蔘,而那些用不起人蔘的窮人,則被排除在了效率模式之外。
很久以前,我們曾經採用的合作醫療模式,屬於是公平模式,也就是赤腳醫生的時代,我們用世界醫保投入均值的百分之二,就實現了全民醫保,將國人平均壽命從34歲提升至70歲,這是一個不可複製的成功案例。但不可否認的是,那是個缺醫少藥的模式,“一根銀針治百病”就是個鮮明的例子。
而米國所採用的,則是效率模式,成就同樣很輝煌,它催生了一大批世界上最先進的醫療研究機構、最具實力的醫院、最具權威的醫學院校。但同樣必須正視的是,米國的醫療成本是全球最高的,同時,米國的醫保覆蓋率是全球最低的,收入低的那部分人被這種高效率模式給淘汰了。
還有一種模式介入兩者之間,也就是所謂的高福利模式,既想做到最大程度的公平,又想人人都用上人蔘,但羊毛註定是出在羊身上的,這種模式能維持多久是很難講的。
其實要解決醫保的問題,也很簡單,政府做好基礎醫療保障,確保每個人生病的時候能有蘿蔔來治病,這就可以叫做“病有所醫”了,而與此同時,又必須堅決支持和鼓勵更高一層醫療體系的發展,讓那些有能力用人蔘的人,用上人蔘。
這說起來容易,但要真正解決,卻又非常難,把醫保這個問題放入整個社會之後,簡單的問題就開始變得複雜了,已經不簡簡單單是公平和效率之間的權衡了,而是更多利益之間的取捨。其次還有一個無法迴避的問題,那就是人心,在疾病面前,誰不想用最好的人蔘?任何一個政府,都不敢完全無視人心。
作爲執政者,要解決這個問題,首先必須得定義自己所要的“公平”是什麼樣的公平。
而我們的醫保之所以現在問題會如此嚴重,追根結底,是我們在應該追求公平的環節,卻追求了效率,反而在應該追求效率的環節,卻追求了公平,導致醫療資源的分配嚴重失衡,慷全民之慨,卻只服務了一小部分人。
曾毅關於這個問題想得非常深入,只是不能對樑濱直言相告罷了,思索了片刻,他道:“樑部長,這個問題太大了,我回答不了,不過我覺得沒有什麼一勞永逸的模式,發現問題,解決問題,就是對人民負責。”
樑濱呵呵一笑,心道曾毅這個傢伙很精明,表面看好像是沒有回答自己的問題,其實已經給出答案了,那就是我們目前的模式需要改革變動了。
“這次豐慶縣醫保招標所暴露出的一些問題,的確令人深思,有一些問題,需要立刻改正,有一些問題,需要我們未雨綢繆……”樑濱也沒有繼續追問,做了一番結論之後,道:“我和許部長研究之後,有意在豐慶縣搞一個醫保方案改革的試點,不知道你們是什麼想法?”
曾毅再次意外,樑濱今天把自己叫來,竟然是要說這件事,這確實出乎了曾毅的意外,不過曾毅立刻表示道:“只要部領導支持,我們有信心做好這件事。”
雖然事先毫無準備,但曾毅毫不猶豫就把這件事攬下來了,這絕對是一件好事,不僅利於豐慶縣,也利於更多的人。
“既然你如此有信心,那這件事就這麼定下來了。”樑濱的心情很好,伸手把煙掐滅,道:“我會親自到豐慶縣宣佈這個消息,併爲你們授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