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的醫術界,最是排資論輩,年輕的大夫治好的病例再多,基本都會被歸爲“偶然”;而年老的名醫就是治壞了病,也只是無心之失。當然,如果你能靠上一個顯赫的前輩名家來提攜你,年齡資歷就不是問題了。
曾毅一沒有師承宗派,二來年輕得離譜,第三在座的又都是西醫,人家一看他手裡的藥箱子,就不怎麼願意跟他多說話,要不是這次生病的人身份不一般,今天很有可能就把曾毅給晾在這裡了。
“基本的病情是這樣的!”
醫療小組有位老專家,五十多歲,面色紅潤有光,看樣子是個組長之類的人物,道:“患者從一個月前,就開始厭食,不喜歡吃東西,甚至聞到飯菜的味道,就開始嘔吐,後來又發展到不能入睡,情況比較複雜,持續的時間也長。這裡是病歷,你先了解一下,等會咱們一起去複診,等復完珍再集中討論,你看如何?”
曾毅就點頭道:“好,我先看病歷,然後再去實地觀察患者的具體情況。”
組長就把病歷本推倒曾毅面前,“有什麼特別需要了解的,可以問我!”
換了是普通人,在病歷本上都會記錄這個人以往一些比較重大的得病治病經歷,以及身體的日常狀況、家族病史;但像喬文德這種級別的人物,就只能是“一病一案”了,絕不允許醫生去隨意調查翻閱喬文德以往的病歷,只有醫生在無法確認病情的情況,覺得可能是某種原因導致的,纔可以根據需要,去翻閱和諮詢以往的病歷。
就是喬文德專職醫療小組裡的專家,也只有組長、副組長這樣的人,纔有權限去查閱喬文德所有的病歷,而其他醫生是沒有這個權限的。
曾毅是臨時請來的,能給他看這次的病歷,就算是很不錯了,至於以往的病歷,曾毅就只能是問、而不能看。
不光是這次,曾毅平時跟翟老的專職醫療小組組長交涉,雖然有翟老的親自授權,但也是隻能問、不能看,所有文字性的東西,醫療組都是不會給曾毅看到的,這是規定,除非曾毅擔任翟老的醫療組長。
所以曾毅也不多問,先靜下心來,仔細翻閱喬文德的病歷,看能不能找出一絲端倪。
對於病歷這個東西,曾毅對西醫的做法非常推崇,從病人應診的那一刻起,所有的資料:包括醫生的觀察、設備的檢測結果、醫生的診斷和推測、下的結論和制定的醫療方案,都會詳細記錄在案,可以讓任何一名新接手的大夫,都清楚知道病人的發病的全部過程,以及前面醫生的治療思路。
中醫以前也有病歷,不但有病歷,還有“祝由”。這裡的祝由,可不是指江湖祝由科那些裝神弄鬼、故弄玄虛的把戲。
“祝”是告訴,“由”是緣由,說的說是大夫必須告訴病人生這個病的原因是什麼,讓病人做到心中有數。可惜後來醫者沒有堅持下來,因爲害怕醫療糾紛,草草一個藥方,就把患者打發了,也不說明藥方的藥效是什麼,甚至具名都不敢。
國內現在有一些西醫,因爲害怕醫療糾紛,也會在病歷上搗鬼,一手花體字寫得跟捉鬼天師畫的符似的,生怕病人認出自己寫的是什麼,但好在是寫病歷的這個規矩,還算是堅持了下來。
曾毅看病歷的工夫,又有人在工作人員的陪同下走了進來,是個七十多歲的老者,鬚髮皆白,身穿深藍色中山裝,手裡提着一箇舊式的公文包,頭上戴一頂羊氈帽,中山裝的外兜上,還插着一管鋼筆,完全就是以前的老派知識分子的行頭。
“顧老來了,快請坐吧!”秦一舟就站起來,把自己的座位讓給那老者。
“秦主任坐,秦主任坐!”老者呵呵笑了兩聲,連續謙讓,但還是被秦一舟讓到了那張椅子裡,他坐下後歉意地說道:“我是最晚來的吧?實在是不好意思,今天一早有個例行任務。”
“理解,理解!”秦一舟笑着給顧老倒了杯水,又順手把自己兜裡的一盒黃鶴樓放在了顧老面前,道:“這麼冷的天,還要麻煩顧老親自跑一趟,實在是辛苦了。”
“職責所在嘛!就是跑了好幾趟,也沒能爲喬老解除病痛,我這心裡很是慚愧啊!”老者擺了擺手,就要去摸那煙盒,一擡頭,看見屋裡多了個曾毅,道:“這位是新來的大夫吧?”
“晚輩曾毅,受孟主任相請,過來試一試。”曾毅笑了笑,站起來跟老者打了個招呼。
老者有些納悶,看曾毅腳下的行醫箱,應該是個正宗的中醫,怎麼卻看起了西醫的病歷,他一時有些搞不懂,就打開自己的公文包,從裡面拿出一本病歷,道:“這裡還有我寫的病歷,一起看看。”
把病歷本交給曾毅,老者就坐在那裡開始吸菸,跟秦一舟輕聲聊着天,等着曾毅看完病歷。
這老者叫顧益生,益生醫生,人如其名,他是醫療小組標配的中醫“醫生”,同時也是中央老幹部的健康顧問之一。
如今中醫界斷層得很厲害,老一輩的國手相繼過世,而後起之秀中,又少有能獨當一面的人才,就連水行舟的得意弟子潘保晉,都不能入選中央保健委的中醫專家,究其原因,還是因爲確診率低,治療效果不能保證。
這在醫院坐堂行醫還可以,但要擔負起國家領導人的保健任務,就有點勉強了。
所以,現如今中央保健委的中醫國手奇缺,碩果僅存的幾位,還要優先保證現任國家領導人、以及歷任重要國家領導人的保健需求,至於其他的,很多都已經不再專門配備中醫保健專家了,這不是因爲領導們不需要、不重視中醫,而是真的找不到合適的合格的中醫專家了。
就拿顧益生來講,他現在一個人就得負責七八位退休老領導的保健任務,所以秦一舟纔會如此重視。而大國手水行舟,以快八十歲的高齡,還要整天在全球飛來飛去,執行各種外交保健任務,這也是中醫大國的一大國殤。
曾毅看得很仔細,足足二十分鐘,才把病歷看完,搞得旁邊的那些大專家都心中不耐,心道你小子挺能裝模作樣的,西醫的病歷你也看得,中醫的病歷你也看得。
“這個……”組長想了半天,竟然又把曾毅的名字給忘了,只好道:“病歷現在也看完了,相信對病情你也有初步的瞭解了,不知道你有什麼不同的看法?”
曾毅就道:“要不先複診吧,等診完了,我在和幾位前輩慢慢論證?”
組長心道你小子倒是挺謹慎,也罷,複診就複診,他對秦一舟道:“秦主任,你看現在方便複診嗎?”
“幾位專家已經交流完病情了嗎?”秦一舟就站起來,道:“如果沒有疑問,我們現在就可以過去爲喬老複診了!”
衆人就站起來,把白大褂穿好,跟在秦一舟的身後出門,然後上了樓梯。
曾毅走在後面,上前幫顧益生提着那個舊式的公文包,道:“顧老,我是晚輩,提包的就我來吧。”
顧益生呵呵笑了一聲,把手裡的菸頭掐滅,道:“辛苦你了,看樣子,你是中西醫皆通,年紀輕輕就能做到如此,了不得啊!”顧益生對曾毅這份謙虛禮貌,有些好感,不像專家組的其他西醫專家,見面跟自己客氣,心裡卻全然不是那麼回事。
“略懂一些罷了,在經驗方面,肯定不如顧老!”曾毅笑着請顧老先走,道:“等復完診,還要請顧老多加指點。”
“唔!”顧益生就點點頭,他知道曾毅說的指點,不是指醫術,自己的病歷都已經給曾毅看過了,是什麼結論,這小子也早就清楚了,有什麼可多說的。這小子指的是讓自己多提點一下這裡看病的規矩,有眼力啊,一點都沒有年輕人身上的莽撞之氣。
醫療小組的專家上了二樓,走進喬文德的臥室。
屋裡有兩名貼身的護士,已經把喬文德今天的常規生理數據檢查完畢,看到專家們進來,就把記錄本遞上來,然後站到一邊去了。
組長看了一眼,就把記錄本傳給後面的專家,走到喬文德牀前,問道:“喬老,你今天感覺如何?”
喬文德看起來十分虛弱,睜開眼皮,看到問話的是醫療組的組長,就道:“每天都問一遍,我便能不治而愈嗎!”
組長就有點尷尬,不是他不盡心盡力,實在是喬文德這個病比較特殊,生理數據都算是比較正常,可他就是不吃不睡,這又不是什麼急症重症,不能動用救急的法子;也看不到任何器質病變,可以開刀一切了之;而且還沒有器官發生衰竭,你要怎麼治,你能怎麼治啊!
醫療小組跟蹤一個月,除了發現喬文德有很輕微的胃炎外,就沒有任何發現了,他們只能採取最保守的治療方案,而且還不敢過多使用藥物,因爲喬文德的厭食原因至今都還沒找到,而很多藥物,卻是都會導致更嚴重的厭食,醫療小組可不想把喬文德的厭食越治越嚴重,所以只能是每天輸一些葡萄糖,然後加一點補鋅、補維生素的藥品,維持喬老身體正常的生理。
可以說,喬文德的身體,就是在醫療小組的專家們的眼皮底下,眼睜睜地一日不如一日的,偏偏還不能動手醫治。
後面的專家看到數據,也是很頭疼,奇了怪,喬老這到底是個什麼病,總不能是精神性厭食吧!他位高權重、呼風喚雨的,又有什麼想不開的呢!要知道精神性厭食,一般都屬於那些極度厭世、或者是瘋狂減肥者纔會得的病。
喬文德看組長的反應,就哼了一聲,道:“羣生推薦的那位大夫,到了沒?”
秦一舟立刻上前,道:“到了,剛看完病歷,正要親自進行診斷。”
“讓他過來吧!”
喬文德說完,就又閉上了眼,他現在的精神很差,就是換作是一位年輕人,不吃不睡一個月,怕是也早都要崩潰了,何況還是一位年逾八十的老人呢,他能撐到現在,也是意志力極爲堅強的人。
秦一舟就朝曾毅一擡手,“曾大夫!”然後搬了一張凳子放在牀邊,自己則就站在凳子旁邊,隨時應付情況。
曾毅提着醫藥箱上前,不忙着動手,而是先觀察着喬文德的氣色,確實很差,整個人虛弱不堪,看來被這病痛折磨得不輕。
看完喬文德氣色,曾毅伸手在喬文德的胃腸部位按了按,然後又突然身子往前傾,臉幾乎要貼到喬文德的臉上,道:“來,請張口!”
喬文德沒有張口,卻是一下張開了眼睛,雖然躺在牀上、雖然整個人很虛弱,但這眼睛一旦睜開,喬文德頓時就有一種懾人的氣勢,他盯着曾毅看了許久,發現曾毅只是淡淡看着自己,似乎就是在等着自己張口,他的眼神才稍稍緩和,問道:“你就是羣生請來的大夫?”
“是!”曾毅答道。
“好!”喬文德只說了一個字,然後又閉上了眼,隨即嘴張開。他心裡有些不快,剛纔聽到曾毅那年輕的聲音,他就覺得吃驚,孟羣生也太不成熟了,還指望他以後能做到泰山崩而面不改色呢,誰知這麼一個小病,他就原形畢露,開始病急亂投醫了!到底是小地方出來的,不堪大用啊!
曾毅看了一下舌苔的形狀顏色,又湊近了一嗅,立刻聞到喬文德的口中,有一股極重的口臭味,他心裡就大概有了底。
“好了,可以了!”
曾毅讓喬文德把嘴合上,這才坐到旁邊的凳子上,搭了脈,細細品味了兩分鐘後,就站起來,退到了一旁。
此時顧益生又過來,也是坐在那張凳子上,品了品脈,然後臉色凝重地退了回來。
秦一舟看大家都診完了,就擡手示意專家們樓下講話。
回到之前的小會客廳,專家們可能是覺得有些尷尬,就把矛頭指向曾毅,企圖化解自己的尷尬,“曾大夫,你病歷看了,也親自診斷了,是不是有什麼結論了?”
曾毅沒有理會專家們的詢問,而是神色凝重地思索了片刻,然後去問秦一舟,“根據病歷記載,病人在得這個病之前,曾經患過感冒,當時有沒有吃藥治療,是不是吃了什麼口味極重的食物?”
秦一舟之前還真沒把曾毅放在眼裡,可曾毅這一問,他就有些駭然了,道:“藥沒有吃,只吃了一碗辣湯!這是喬老的習慣,每次感冒,他都不吃藥,吃上一碗辣湯,出一身汗,感冒自然就好了!”
曾毅又問:“那病人不喜歡吃飯之後,還給他做過辣湯嗎?”
秦一舟道:“做了,以前喬老最喜歡吃辣湯,可這次病了以後,做好辣湯給他吃,他卻說湯是臭的,聞着就想吐,根本吃不下去。就是換了平時他喜歡的其它幾樣食物,也是如此,什麼東西都吃不下,聞着就要吐。”
這也是秦一舟最爲納悶的地方,喬老這一生是無辣不歡的人,誰知最近這一病,他竟然說辣椒如屎一般臭,怎麼吃得下,這可真是邪門的事情啊,能有什麼病,讓人五味失調呢?
曾毅點了點頭,卻沒有再說什麼,只是站在一旁,一副閉口不語的架勢。
顧益生覺得曾毅這個動作很奇怪,道:“曾大夫,你是不是有什麼看法?說出來聽聽!”
曾毅就搖了搖頭,道:“我沒有什麼看法!”
顧益生可不這麼認爲,曾毅剛纔的問話看似平常,卻非常符合中醫的觀點,他必定是有結論的。
“曾大夫但說無妨嘛,我們在這裡只是做病情論證,你大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要有任何的顧慮!”顧益生還以爲曾毅是怕出言犯了什麼忌諱呢,就“提點”了一下。
曾毅卻是苦笑道:“喬老的這個病,是可以治的,但我開出的藥,喬老必定是不會吃的,所以說與不說,都是一樣的。”
現場的西醫專家們對視一眼,都是心中冷笑,這哪是醫生,分明就是江湖神棍嘛,不會治就不會治,非得說是病人不肯吃藥,難道你還敢開出個砒霜、鶴頂紅來?
秦一舟以爲曾毅是在故意拿捏呢,道:“曾大夫,先不管行與不行,要不你先開方子,等開出方子了,大家一起討論看合不合用?”
“是啊,你先說說看,就依你的診斷,這是個什麼證,該用什麼藥?”顧益生道,他也很好奇曾毅究竟有何底氣,敢說這病能治,難道自己真老了,眼界還不如一個年輕的後生了?
一位西醫專家也立刻開口道:“曾大夫,你這就不對了嘛!行不行的,那也要先講出來大家才知道嘛!”
這話完全就是冷嘲熱諷了,他已經把曾毅當成個騙子了,哪有這麼年輕的中醫,就算是你懂醫術,難道站在這裡的顧老就不懂了嗎?大家都說顧老醫術高超,可換了幾個方子,也不照樣跟我們西醫一樣,甚至還不如我們呢!
“那我就斗膽講兩句吧!”曾毅把藥箱子往腳邊一放,道:“如果我沒有診錯的話,喬老的這個病,是傷食之證,通俗講,就是吃壞了東西,被食物傷到了。人被食物所傷,身體自然就會厭惡食物、排斥食物,喬老現在不思飲食、聞飯欲嘔,甚至覺得飯臭到難以下嚥,就是因爲這個原因!”
“那你認爲該用什麼藥呢?”顧益生又問。
“非大黃不能治!”曾毅道。
這一下,顧益生的臉色都變了,年輕後生的膽子,也忒大了一些,喬老已經一個月都吃不下飯了,你竟然還敢用瀉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