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見過馬德祿本人,照片也是幾十年前還年輕時的模樣,和現在完全大相徑庭,根本不像同一個人。
當時馬伕人指給我看時,我腦子根本不在欣賞他們容貌上,只想着該怎麼收降這對夫妻,爭取到一兩成的股份,眼睛是看着,但腦子裡的記憶僅僅匆忙一晃,壓根兒沒記住。
以致於馬德祿剛纔半副側臉露出,我一點熟悉感都沒有。
關鍵馬德祿爲什麼會出現在周逸辭的應酬桌上?他難道不該去找穆津霖嗎。
我和馬伕人說了那麼多道理,嘴皮子都磨破了,全都付諸東流了嗎?
周逸辭與穆津霖相比較,傻子都清楚,想要握手言和該找哪一個,周逸辭沒有容人之量,他根本不會接受曾經對立過的仇敵,在他眼中一日爲敵終生是敵,不管如何搖尾乞憐討好奉承,他需要利用的時候面上親近,心裡的尺子卻沒有縮短半寸,等時機到了非要殺個片甲不留,絕不會冒出仁慈放過的愚蠢念頭。
馬德祿將整整一盅蟹糕都吃掉,周逸辭已經受不住了,他起身推開了雅間內的窗子,讓更多空氣流通進來驅散那股生海鮮味兒,馬德祿一邊擦嘴一邊非常滿足說,“濱城這麼多餐廳,我幾乎都吃過,每到一家必點蟹糕,唯獨這家的蟹糕最正宗,裡面沒有加麪糊,都是蟹籽的濃稠,吃到嘴裡鮮香可口,久久不散。”
周逸辭看着他碟中鮮黃血紅的湯,沒忍住蹙了蹙眉,“馬股東口味獨特,喜歡吃用酒醃製的生蟹糕,我倒是第一次聽說。”
“沿海沿江城市的人很多喜歡這麼吃,海鮮嗎,生吃最鮮,熟了海味流失很多,雖然這樣吃會覺得不乾淨,但中國人一向民以食爲天,嘴巴解了饞,衛生不衛生就不那麼重要了。”
周逸辭伸手拿住酒瓶,爲他和馬德祿各自斟滿一杯,“父親走後穆氏非常動盪,內部四分五裂,我非常慚愧無法讓大家信服,致使遲遲不能掌權,讓公司走上正軌。我聽說馬股東近期在公司操勞事務,平息了不少風波,你是穆氏的老功臣,對於穆氏以後走向,想必心裡有譜。”
他說完放下酒瓶,笑看馬德祿不語。
後者端起酒杯放在鼻下晃了晃,“上好的黃酒,味濃。”
周逸辭飲了一口,“黃酒養身,切入薑絲暖胃腸,應酬桌上來往,身體很重要。不過黃酒的味道大多人喝不慣,喜歡紅酒啤酒。我平時焦躁疑慮,就會用黃酒來平息自己。人活在世,修身養性平淡生活,不介入風波災難,顧好各自家庭,這是男人擔當,也是女人盼望。”
馬德祿將一滿杯黃酒一飲而盡,“周總想要說什麼,不妨直言。”
周逸辭笑,“我沒有什麼好說,年紀決定了人情世故黑白因果的理解深度,馬股東比我更清楚。”
馬德祿說,“穆氏之所以到今天動盪不安的地步,和周總與穆總的兄弟爭奪脫不了干係。一份遺囑而已,既然周總握着總股權的四成,已經是大勢所趨,爲何不敢拿出證據來堵住悠悠之口呢。”
周逸辭感慨頗多,“父親一輩子要強,晚年渴求家庭和睦,我和大哥手足情深是他最想要看到的局面。可惜大哥與我情分很淺,不是我一方面主動就有用。父親的遺囑是我們穆家內部人的私事,我不願拿出讓大家評判,這是對亡故人的不敬。”
“人走茶涼,遺囑上私人的部分是你們穆家的事,可穆氏的去留是公事,是整個公司人人有權知道的事,股東高層都不希望糊里糊塗,而我有權安撫大家,爭取到公開透明。周總想要順利登位,不走這條路恐怕行不通。穆氏動盪了這麼久,我也想要看到塵埃落定的一幕。”
周逸辭笑了笑,“路有很多走法,父親的東西我和大哥最有權利處置,我們都沒有這樣斤斤計較,不知道諸位高層股東要看什麼,或者是別有用心。”
“聽說下個月公司要進行一次最高規格的股東大會,到底老穆總的位置誰來坐,公司誰來管,大家心裡都有數,股份縱然很重要,能否得到信服更重要,光有股份沒有大家的支持,公司形同一盤散沙,就算登位也是實權的傀儡,吩咐下去的每項事務大家懶散應對,高層還擔心所謂的被辭退,股東手裡有籌碼,死活不讓誰也沒辦法。長久僵持下去公司發展不利。我已經安撫過大家情緒很多次,骨頭嚼多了味道也沒了,大家一口咬定要看遺囑,遺囑怎麼寫就怎麼辦。”
周逸辭再次爲自己和馬德祿斟了杯酒,他盯着瓶口流淌出的源源不斷的細流,“馬股東是大家的領頭羊,在公司內部地位舉重若輕,毫不誇張僅僅次於我父親。我和大哥現在雖然努力維持擴散自己的脈絡,但也許人心不足蛇吞象,只有不滿足才能不斷爭奪,穆氏有今天的輝煌,何嘗不是父親與馬股東,以及無數高層一起從市場份額上爭奪來的。這世上有一種方式可以讓彼此在短時間內無限壯大,不知道馬股東瞭解嗎。”
馬德祿這次沒有碰酒杯,而是專心品嚐一份蒸餃,他吃了幾口才慢條斯理說,“不很清楚。周總明示。”
“馬股東今天與我一同坐在這裡,是否意味着你我的博弈結束。”
馬德祿不置可否點頭,“周總天命所歸。”
我心裡一緊,我注視着馬德祿非常平和的臉,這話什麼意思?
馬德祿這輩子權勢和錢財雖然都差了那麼點火候,但穆錫海在商場上非常信任他,和他共事了二十餘年,扶持他的力度也不小,馬德祿的身份在穆錫海的強大照應下始終被人奉承,他難得有低下半頭的時候。
我在翻來覆去的疑慮和審視中沒有留意到侍者從我與九兒的雅間內出來,他推着餐車一眼發現我背貼牆壁正在對面門外聽着什麼,他很狐疑問我,“女士您這裡在做什麼?”
我整個人一慌,實在聽得過於認真,完全沒有留意到侍者出來了,而周逸辭雅間內的對話也在此時戛然而止,鴉雀無聲。
我腦子飛速旋轉着,該怎樣不着痕跡圓過去。
我撩了下頭髮,左右看了看,極力使自己的聲音鎮定,“洗手間在哪裡。”
侍者指了指盡頭一扇閃光的燈牌,“進去右拐。”
我對他道謝,“這邊我第一次來,非常不熟悉,剛纔從那邊找回來,沒有看到提示燈。”
他說初來乍到都會迷路,這邊樓層設計有些蜿蜒。
我朝洗手間走過去,在走的途中經過雅間大門,我裝作不經意往裡面掃了一眼,周逸辭也恰好在朝門口看,我和他四目相視,我一怔,他同樣眯了眯眼。
我停下腳步,直接推開門進去,以一副長輩訓教的口吻說,“我來這邊市場買東西,外面堵車一時片刻走不了進來歇個腳,沒想到你也在,怪不得聽聲音耳熟,我還以爲這個時間你在公司。”
周逸辭轉變也極快,他起身爲我拉開一把椅子侍奉我坐下,“三太太出來沒帶着伺候的人嗎。”
我撥了撥無名指上戴着的翡翠戒指,漫不經心說,“在對面雅間。”
他嗯了聲,我指了指他位置,“你坐。”
他坐下後我說,“你爸爸去世快一週年了,這次的祭祀流程怎麼操辦與你哥哥商量下,大太太身體不好不露面,我和二太太不還在嗎,你爸爸生前喜歡風光,身後每年的白事都要風光大辦,這點你心裡有數嗎。”
周逸辭點頭說有。
“有就好,哪天等你哥哥回來,我也要跟他說,忙生意忙事業我不過問,但這樣的大事耽誤了什麼也要辦妥,天天在祖宅裡供奉靈堂牌位一日三香磕頭祭拜,正兒八經要給你爸爸出風頭的事卻沒做好,他能不怪罪嗎。”
周逸辭說是。
我說完裝作纔看到馬德祿的樣子,我不知該怎樣開這個口才算不露餡,所以我只是看着,沒有張嘴出聲。
周逸辭兩隻手交握在一起,他目光從馬德祿與我臉上分別掠過,“馬股東與三太太認識嗎。”
“認識。”
“不認識。”
我和馬德祿一前一後,分別說出了兩個答案,他像是脫口而出在否認,我卻是深思熟慮在承認。
他和周逸辭私下相約坐在一個雅間內,而且我剛纔門外聽到的聊天內容和公司股份掌權都有關,馬德祿也沒有表現出過於疏離,我擔心他有靠攏周逸辭的嫌疑,用和後者交底作爲開場白,將我找馬伕人勸降的事捅破。
周逸辭和馬德祿在這段艱難時間內鬧得非常僵,以周逸辭的傲骨絕不會低頭主動邀請馬德祿,他們兩個人接觸到一起,顯然是有一方主動另外一方不謀而合。
馬德祿是非常圓滑的老狐狸,他能在勢力不斷更迭風雨飄搖的穆氏穩坐了二十餘年,沒有心腹權謀顯然不可能,他對於自己到底是繼續獨立還是傾靠哪一方,勢必在馬伕人的規勸下做了深沉的考量與權衡,看這個情況,他似乎放棄了歸順穆津霖。
樹倒猢猻散,打樹掉了果,極大可能我已經隨之暴露了,走出這扇門後我將以怎樣的態度和假面孔在周逸辭面前生活我還猶豫不決着,文珀在他手中,哪怕到了不得不決裂的時刻,孩子置於他掌控下我也只能咬牙忍,何況我也不想放棄這段並沒有窮途末路的感情。
它對我很重要,他也是。
所以我不能說謊,謊言會讓周逸辭更憤怒。
可我背水一戰的同時馬德祿的隱瞞又讓我一愣,有點拿不準,周逸辭擡眸,他目光內裹着一絲玩味的笑意,“哦?那到底是認識,還是不認識。”
馬德祿偏頭看我,他非常詫異,“我和三太太接觸過嗎?”
他臉上表情是全然陌生,我甚至想到馬伕人是否沒有和馬德祿提及過我的拜訪,那麼她一定是在我走後有了新的打算,爲她丈夫親自籌謀了一番,認爲沒必要按照我說的做,纔會把這
事壓下去。
馬伕人那樣窩囊軟弱,還有這份心思嗎。
這一輒輒的出乎意料砸得我透不過氣,我此時腦子快要炸了。
我不動聲色深呼吸保持冷靜,我對馬德祿露出也很驚訝的表情,“馬伕人沒有對您講嗎?我們在瓠子巷碰到,我去那裡買熟梨糕,馬伕人正好離開茶館,她叫住我,說來我還不認識她,她卻不知從什麼途徑記得我模樣,和我聊了幾句。我當時兩手空空,覺得非常失禮,之後親自到馬府拜訪過。”
馬德祿眼睛裡的神情非常複雜,他扯了扯脣角,“原來是這樣,內人大約把三太太當作私下的知己好友,並非是我們的客人,這纔沒有和我提起。不過既然我知道了三太太親自到府上拜訪,改天、也也勢必到穆宅還禮。”
我笑着說那倒不必,馬股東日理萬機,以公事爲重。
這話轍算是非常圓滿對付過去,我偷眼看周逸辭,他沒有懷疑和太大反應,正在吃一塊魚肉,我暗暗鬆了口氣。
他吃光那塊魚肉後問馬德祿,“馬股東下午公司有事嗎。”
馬德祿說事情很多,有些重要,有些不足一提。
周逸辭恍然,“這樣啊,本還想約馬股東一起到東郊後山新開的高爾夫球場過把癮,聽說馬股東球技非常好,那也只能留着遺憾改日領教。”
馬股東點頭說好,來日方長,願意跟着周總多開開眼界。
我拿着筷子的手不由自主滯了滯。
我進來後這頓飯吃得非常快就結束,馬股東還是那個節奏不緊不慢,周逸辭卻加快許多,他們起身整理西裝時,我從雅間內出來,一眼看到九兒正滿世界找我,她急得快哭了,以爲我被誰劫持擄走,我喊了她一聲,她轉頭看過來,她跺了下腳,眼淚刷就淌了下來,“程小姐到底去哪了!我魂兒都嚇丟了,您要是出事先生…”
九兒到嘴邊的話戛然而止,她看見了緊隨其後走出的周逸辭與馬德祿,她應該見過馬德祿,在我還沒進穆家門前,他來找穆錫海談事彙報,九兒作爲傭人一定是接觸了,她抿住嘴脣過來攙扶我,非常機靈改了口,“三太太還餓嗎,雅間內的食物還有好多熱乎的,您剛纔沒吃幾口。”
我說不餓了,她點頭,站在我身後不言不語。
我們一行人從餐廳內走出,馬德祿司機從遠處的超市停車場將車開過來停在臺階下的空地等候,吳助理也開車過來,他透過擋風板看到我存在,微微有些愕然,剛纔席間稀裡糊塗的我從他這一絲愕然中頓時大徹大悟。
馬德祿和周逸辭的接觸並非他主動,而是周逸辭先拋出了橄欖枝,要誘他歸降,吳助理和周逸辭形影不離,沒有任何事是他不瞭解的,包括周逸辭哪一晚睡在了我這裡,哪一晚又睡在了樑禾依處,他都一清二楚。
如果是周逸辭聽到有人招降馬德祿的風聲故意約這頓飯試探,想要扭轉局勢,那麼出現誰吳助理都會驚愕,唯獨出現我與穆津霖絕不會露出這樣的神情,在他眼中我的野心勃勃,我的不安分,都會成爲阻礙周逸辭宏圖霸業的絆腳石,我會做什麼花活,他不意外。可見周逸辭完全不知情,他只是部署了這步棋,恰好趕在一起,才讓我心神惶惶。
送走馬德祿後,吳助理走下來將後廂車門打開,護送我和周逸辭進入,九兒坐在副駕駛,他則重新回到駕駛位開車。
周逸辭閉着眼睛,手指在鼻樑和太陽穴位置來回滑動,像是非常疲累,我跟他說我來吧,他沒有迴應,手十分順從收起,我食指按壓在他眉團重重碾磨着,磨出了一塊紅斑。
吳助理透過後視鏡問周逸辭效果怎樣,他頓了頓說,“商場混久了,還極少出錯的人,都有很正的主心骨。”
吳助理蹙眉,“這麼說不是很順利。”
“他沒有把柄,也沒有好拿捏的慾望。”
吳助理詢問要不要着手其他小股東,總之都有一定的參與權,能夠爲下月底的大會助一臂之力。
周逸辭說,“再看,他這邊不是沒有希望,今天聊得還可以。”
小股東加起來的分量和籌碼不及大股東一半,和骨幹高層事實上沒有太大區別,周逸辭已經嚐到了一絲甜頭,不會輕易打消招安馬德祿的念頭。
馬德祿今天的確給了周逸辭很大面子,他年長,又有一定威望,如果不打算深入合作,隨便找個藉口就能迴避開邀約,所以很有可能我賭馬伕人能勸降,是棋錯一招。
那他爲什麼不供出我,還是他正在搖擺不定。
我心裡非常沉重,感覺前途被大霧遮住,不是模糊,而是一片漆黑,完全摸不到好走的路。
我這樣胡思亂想,手上的動作時停時起,周逸辭和吳助理說完後,心思都在我指尖,他察覺到我心不在焉,忽然一把握住我手腕,我嚇了一跳,垂下眼眸看他,他似笑非笑,“怎麼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