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人生若只如初見

序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

戰爭。

戰爭毀滅了一個時代,戰爭也創造了新的世界。

不知從何時起,夜已不再完全是黑暗。

夜幕下,二點幽深、暗紅色的瑩光亮起,緩緩在空中飄移着。

瑩火微弱光芒籠罩的地方,到處都流淌着濃稠、深綠、總是散發着濃厚腐臭的污水,即使是在幾乎無光的角落裡,污水也會發出慘淡的綠色瑩光,照亮了周圍一小片地方。與它那令人無法忍受的骯髒相比,足以致命的輻射纔是這些幾乎無處不在的污水最危險所在。

污水積聚成的汪汪水潭中,看不清本來顏色的碎布、生滿鏽的鐵鑵以及不知是什麼動物遺下的腐肉屍骸,各式各樣的污物或浮或沉。時時會有近一米長的巨鼠不知從何處鑽出,吱呀尖叫着,從污水中衝過,又消失在黑暗之中。足以殺死一匹壯年馬匹的輻射似乎對巨鼠全無影響,然而偶爾巨鼠身上會連皮帶毛掉下來幾塊肉塊,若細看時,會發現這些肉早已腐爛。從這點上來看,似乎巨鼠並非完全不受輻射影響。

紅瑩向上飄升數米,停留在一根傾斜的鋼樑頂端,四下掃視着暗夜下世界。兩點紅瑩中映出的盡是只剩框架的大廈、半邊坍塌的牆壁房屋,以及四處散落的汽車殘骸。

夜色下的世界,處處映射着慘綠熒光。

這樣一片地方,五十年前叫做廢墟,現在則被稱爲城市。

不遠處的街道轉角忽然亮起刺眼的火光,瘋狂且歇斯底里的叫喊聲交織在一起,迅速向這邊涌來。

紅熒受驚,迅速張開四片透明翼翅,急速振動着向高處飛去。一片火光恰好照了過來,便可以看到一隻一米多長的巨大甲蟲正向遠方飛走。

那拿着火把的人對這隻甲蟲全無興趣,只是隨着前方的人流全力奔跑,不時發出野獸般的吼叫。

火光迅速遠去,巨甲蟲重新隱入黑暗。然而忽有一陣勁風吹過,巨甲蟲登時發出尖銳如針的哀叫,鋒利如刀的節足不住在磚石、鋼筋上劃出火花,四片翼翅也拼命拍動,卻仍然被慢慢拖入深沉的黑暗。

隨後與它尖叫聲相應和的,是喀喀嚓嚓的咀嚼聲音。

一條黑暗的小巷中,忽然響起陣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看上去慌張到了極處的女人衝了進來。一進小巷,她忽然注意到牆邊正靠坐着一個身影。

那人全身都蒙在一張黑色的毯子裡,低垂着頭,根本看不清面孔,從那瘦小身材看來,更象是個八、九歲的孩子。

女人一咬牙,幾大步衝了過去,將懷中緊緊抱着的襁褓硬塞到那個人懷裡,帶着哭音道:“求求你,救救她!”

牆下一汪污水散發出的熒光照出了女人的面容,雖然光亮閃爍黯淡,仍可看出那是一張十分年輕、漂亮的面孔,外表不過二十左右,有着這個時代罕見的細膩雪白皮膚,足以讓大多數女人嫉妒得想在她臉上劃上幾刀。她的脖頸也修長挺直,自下頜處起,一道挺拔曲線劃出近乎完美的弧度,一路延伸向下,然後在白晰的胸上突然挺立,擠出一道深深的乳-溝來。女人衣衫很薄,前襟釦子只草草繫了幾顆,將大半豐腴胸乳都露在外面,襯衣上隱約可以看到兩個誘人凸起,周圍則是一小片水漬,應該是剛剛給嬰兒餵過奶。

僅僅停留了不到一秒鐘的功夫,根本不等那個人回答,女人就霍然站起,向巷子深處跑去。跑出十多米後,她忽然發出一聲幾乎要刺破耳膜的尖叫。在略顯喧囂的夜裡,尖叫聲遠遠傳了開去。不遠處狂亂的人羣立刻爆發出一陣說不出是興奮還是歡喜的喊叫,不到一分鐘的功夫,火把便照亮了小巷,十餘個衣衫破爛、臉上交織着殘忍和亢奮的暴民衝進小巷,你推我擠,向巷子深處追去。

一個看上去特別粗壯的傢伙揮舞着手上釘了幾根大鐵釘的木棒,雙臂左擋右突不停地將自己前面的人擠開,邊追邊叫着:“待會捉到了那女人,老子要第一個上她!誰敢跟我爭,我就砸爛他的頭!”

他身後一個精瘦的中年男人發出一陣音量和他體型毫不相稱的大笑,嘲弄地道:“得了吧,黑鄧肯!那女人可是和惡魔睡過覺的,誰知道身上帶了些什麼,你敢捅她?你就不怕幹到一半,自己傢伙先爛在她裡面?”

黑鄧肯嘟嚷道:“那可不好說,我可是比你們要能抗輻射。”只不過他的聲音明顯開始有了些猶豫。

他這一遲疑,立刻有好幾個人轟笑起來,“黑鄧肯,你可是連變異母豬也敢上的,怎麼也怕了?該不會是傢伙已經爛了吧?不過你的傢伙和體型還真不成比例呀!”

黑鄧肯惱怒地咆哮了幾聲,吼道:“我不管!你們誰覺得自己傢伙大誰就上,反正老子是不幹了!”

忽然有人尖叫道:“你們都不要就我來!反正我的傢伙已經爛了一半,能搞個細皮女人,東西全爛掉也值!”

叫喊的是個乾瘦老頭,身上只胡亂纏了塊髒布,除此外幾乎精光。他瘦骨嶙峋的身軀上遍佈着腐傷爛瘡,頭頂上光禿禿的,只有幾縷蒼白軟毛。一路跑來氣喘吁吁,胸膛發出呼嚕呼嚕的響聲,活象拉着一組老式風箱,他只能勉強跟得住大部隊,可是腰下那根黑乎乎的傢伙硬得就象一根又短又細的鐵棒,筆直突兀地佇立在肚皮上。

小巷不長,十幾個暴徒轉眼間就從另一端衝了出去。搖曳的火光過去後,黑暗重新統治了這裡。全身上下都充斥着暴力與色-情的暴民眼中只有那女人白淨的肌膚在晃動,壓根沒有注意牆角邊那團陰影是個人。其實就算暴徒們看到了他,象這樣躺在充滿了輻射的污水邊等死的人也到處都是,根本就無人會在意。

距離小巷不遠,暴民們的叫喊聲突然愈發高亢起來,夾雜着一聲聲女人淒厲得不似人聲的尖叫。不多久女人的叫喊忽然嗚咽起來,似乎被什麼東西給堵住了,暴民的轟笑尖叫聲卻一陣高過一陣,最終將女人的聲音完全淹沒。

黑巷中,那個裹緊了黑色氈毯的身影忽然動了動,低垂的頭慢慢擡起,從毛毯下捧出一個襁褓,破布邊緣露出半邊手掌,看那稚嫩的輪廓明顯屬於未成年的孩子,然而肌膚卻是冰潔瑩潤,亮得有些耀眼,與周圍格格不入。而低垂的毛毯中,亮起一團深碧色的光芒,那是他的眼睛,正默默地注視着襁褓中的嬰兒。

嬰兒即不哭也不鬧,一雙大大的藍色眼睛也在回望着那團深幽的碧光。這是個女孩,小鼻子修直挺拔,肌膚如同最上等的奶酪般晶瑩,完全不象這時代嬰兒們受輻射影響,染着大塊大塊黑藍灰綠的皮膚。那小小的嘴脣也有着罕見的刀削般的線條。總而言之,她漂亮得非常過份,特別是對一個還沒有斷奶的嬰兒來說。

他眨了眨眼睛,照在女嬰臉上的碧光也隨之閃動了幾下。終於,他伸出手,將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襁褓打開一點,讓那女嬰也能聽得見周圍的聲音,聽見暴民的吼叫喘息,以及偶爾暴發出來的女人淒厲叫喊。

這雙手修長、白晰,纖長的手指似是暗夜之曇,悄然綻放剎那,便又收回到毛毯裡面。

女嬰頭微微傾側,耳朵一抖一抖地顫動着,將周圍的聲音都收了進來,聽得十分專心。他這才發現,她的耳朵上端竟然分出了兩個尖端,比尋常人類的耳朵要長了一半。

遠處暴虐與**的盛宴並未持續多久,隨着一陣失望之極的轟叫,暴民們漸漸變得安靜。隨後一道火光沖天而起,隨着滾滾濃煙飄散的,還有一陣陣難聞的焦糊味道。大火熊熊,偶爾會衝上十餘米的空中,這時的火光甚至能夠將小巷中的黑暗也驅散片刻。

小巷積聚的污水中間,空空如也,那始終裹着深黑毛毯的孩子已不知去向。

太陽照常升起。

熾烈的陽光努力穿透厚厚的灰雲,灑落在黑黃相間的大地上。偶然有強風吹開一小塊灰雲,讓陽光不受阻礙地透射下來,地面上各式各樣奇異的動物便四散而逃尋找廕庇,或者索性躲入地下的洞穴中,躲避這足以致死的強烈陽光。惟一不怕陽光是一種高大植物,蒼白色的莖幹上生滿了半米長的尖刺。每當陽光照射下來,它就扭動枝莖,儘可能地接受強光的洗禮,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狂生長着。

咣噹、咣噹!陣陣嘈雜的噪音打破了清晨的寧靜。一個五十來歲的老頭一邊用力敲着插在地上的一根空鐵管,一邊用沙啞的聲音叫着:“幹活了!都給我爬起來,兔崽子們!讓老漢斯看看今天還剩下了幾個幸運的傢伙!”

周圍立刻有百餘人從地上跳起,向這邊跑來,但在距離老人五米遠的地方,這些人就自動停了下來,似乎在那裡有條無形的邊界,讓他們不能再前進一步。人羣中有幾個人不明狀況,還在拼命向前擠着。周圍幾個壯漢立即罵道:“新來的傢伙排後邊!擠什麼擠?”那幾個人還未反應過來,臉上早就捱了重重的幾拳,身不由已地摔倒在地。周圍的人立刻拳腳相加,毫不留情。過了好一會,壯漢們纔將幾個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新人扔到了隊伍外面,還恨恨地吐上幾口濃痰。

老漢斯早就看慣了這些暴行,只是無所謂地聳了聳肩。他上身穿着件完全失去光澤的皮夾克,內裡是件細碎暗紅格子的粗布衫衣,下身是條粘了些機油的牛仔褲,腳上套了雙高腰軍靴。跟周圍那些穿得跟乞丐沒什麼兩樣的流民一比,老漢斯簡直就是個國王,他也的確傲慢得象個國王。在他的胸前,彆着一枚銀色的徽章,徽章背景是座遠方的城市,中央鑲着一輛隆隆駛來的坦克。在陽光照耀下,這枚徽章閃閃發光,十分搶眼。數以百計的目光不時落在徽章上,有畏懼,有羨慕,更多的是瘦狼見肉的貪婪。

面對着數百頭野狼,老漢斯根本就沒感到害怕。他站到一張角鐵焊成的桌子後面,從身後木板箱中拿出幾個看不清商標的罐頭,重重扔在案臺上,扯起嗓子吼道:“老規矩!一百公斤礦石換五分錢,吃的價格和昨天一樣,便宜你們這幫兔崽子了,今天甚至還有幾個罐頭,就看你們誰能拿得走!都別擠,一個一個過來!”

這些人早就知道規矩,排好了隊伍,一個個地走到鐵桌前。老漢斯象個挑牲口的屠夫,掃了一眼他們的體格、皮膚以及臉色,隨口吩咐着:“你可以,去那邊領東西幹活!”或者是“你不行!”

得到許可的流民立刻小跑步奔向旁邊的工具堆,拎起把鐵鎬、提上個揹筐就向幾百米外的礦井跑去,生怕動作慢個一絲半點便會被老漢斯當作不中用的人,說出那句可怕的“你不行”。那些已經有了經驗的則不急不忙地走着,神態自然稔熟得彷彿在自家庭院裡,要知道這活可是要幹一整天的,把力氣浪費在跑路上十分不明智。

“爲什麼我不行!”一聲悶雷似的咆哮將所有人的目光都了拉回來。一個足有一米九幾、長得如同山熊的黑人壯漢用力捶着鐵案,向着老漢斯咆哮着。

老漢斯取出塊乾乾淨淨的手帕,慢慢擦着噴到自己臉上的口水,向黑人胸前一處碗口大的潰爛指了指,慢慢地道:“你得了病!讓你下礦井,會把我的壯騾子們都給傳染上的,那時誰來給我幹活?”

“我能幹活!我要吃的,我有三個孩子要養!”黑人根本沒有仔細聽老漢斯在說些什麼,只是不停地咆哮着,將鐵案擂得轟隆作響。

老漢斯皺了皺眉,一邊理着濃密的鬍鬚,一邊向身後打了個手勢。只聽砰的一聲,黑人的叫聲驟然止住,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胸膛上忽然多出來的大洞,喉頭嗬嗬作響,卻說不出話來。

老漢斯身後,一個禿頭壯漢再次扣動手中雙管霰彈槍的扳機,又是一聲巨響,數百粒鐵砂轟進那黑人的胸口,將他的傷口擴大了一倍,而且徹底打穿了他寬厚的胸膛。這壯漢身上套着件皺得不成樣子的黑西服,還有好幾個破洞,顯然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古董貨了。在老漢斯身後,一共站着三個這樣的壯漢。

老漢斯擦完了臉,向鐵桌前的空氣說道:“還有,黑鬼,你的口水很臭!”看他說話的口氣,就好象那個黑人仍站在桌前一樣。

沒進礦洞的流民還有一百多個,他們望過來的目光中少了許多貪婪,多了一些畏懼。有幾個人走過來,將黑漢的屍體拖走,就扔在了幾百米外的地方。用不了多久,聞到血腥氣味的腐狼與禿鷹就會將他的屍體吃得乾乾淨淨,連一塊骨頭都不會剩下。

鐵案前的隊伍迅速縮短,天還沒有大亮的時候,大多的流民就已下到了礦洞裡面,沒被選上的人則向城鎮方向走去,看看能不能到那兒去碰碰運氣。

“生病的騾子越來越多,這個月的份額可有些夠嗆……”老漢斯嘟嚷着,站了起來,挺了挺有些痠痛的腰板。懶腰才伸到一半,他的動作忽然停了下來,然後雙手撐着鐵案,身體前傾,望着面前那剛剛比鐵案高出一個頭的孩子。

這孩子身上裹着骯髒得看不出本來顏色的毛毯,臉上、手上,只要是露在外面的部位,都用布條纏得密密實實,只露出一隻左眼,寧靜地望着漢斯。這孩子看個頭不過八-九歲模樣,也不知道是男是女。

本來老漢斯絕不會浪費一點功夫在這種明顯不合格的流民身上,他開的可不是慈善機構,或許是方纔剛見過血讓他的心有點柔軟,或許是對本月勞力缺乏的憂慮,或許是那個孩子的眼神,不管怎的,他猶豫了一下,竟然開口問道:“你也想要工作?”

孩子點了點頭。

“好吧!不過你先告訴我是男是女吧?”老漢斯道。

“男的。”孩子終於開口了。與同齡孩子比起來,他的聲音略顯低沉,卻有着種說不出的磁性味道。

“很好,男孩,去那邊領工具。和其它人一樣,挖一百公斤礦石出來,就可以得到五分錢。這是對你最大的優待了。你穿成這個樣子,不會是生了什麼病吧?好了,你不用擔心,至少你身上沒有臭味,老漢斯的鼻子可是很靈的。去幹活吧,早點幹完早點填飽肚子,等你幹不動了,就去找瘸子彼特,他會告訴你你賺了多少錢,能換多少吃的。”

在老漢斯的嘮叨中,男孩提着快比他還要高的鐵鎬,背起幾乎要擦到地的揹筐,慢慢消失在礦道深處。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老漢斯這才搖了搖頭。他忽然轉頭,向緊跟在身後的黑西裝壯漢問道:“我今天是不是特別的羅嗦?”

在這個有些神經質的老頭面前,壯實得象頭牛的黑西裝卻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趕緊、用力、堅決地搖了搖頭。

老漢斯干笑兩聲,道:“你很聰明,所以我讓你當了衛隊的頭兒。不過你要始終記得,這片地方,我是公司惟一的正式代理人,我能讓你隨意殺那些野狗一樣的流民,也能讓你明天就變成一隻狗。而年紀大些的人總有些怪僻的,你只要幹好你自己份內的事就行了,聽明白了沒有?”

“明白,漢斯先生。”

“你應該稱呼我漢斯閣下!”

“明白,漢斯閣下!”

老漢斯哼着不知從哪裡學來的曲調,走進了一間鐵皮釘成的棚屋。甚至在幾公里外的鎮上,這間不怎麼透風漏雨的鐵皮棚屋也可以算得上是豪宅了。

黃昏很快到來,在飢餓中睡了一天的腐狼們發出陣陣長嗥,開始幽靈般四處遊蕩,尋找着能夠填平飽肚子的機會。

吱呀聲中,老漢斯推開棚屋鐵門,走了出來,眯着眼睛看着就快沉沒的夕陽。睡了個午覺後,他感覺精神好多了。不遠處的礦洞裡已經空空蕩蕩的,幹活的人早已出來、都領完了自己的口糧,回棲息處去了。當太陽落入地平線的一刻,錯綜複雜的坑道中便會遍佈一米多長的兇暴地鼠,它們強勁有力的上下顎、鋒利堅固的門齒可以輕易咬斷二公分粗細的鐵條,多麼堅固的岩石在它們面前也不值一提。好在只消太陽升起,兇暴地鼠便會鑽入地下深處、陷入沉眠,因此礦工們至少還有大半天的時間挖掘礦石。

幾乎是在太陽完全沉沒的同時,礦坑洞口出現了一個瘦小的身影。男孩揹着幾乎和自己一樣高的一筐礦石,蹣跚着走了出來。

老漢斯的眼皮跳了幾跳,他不動聲色,看着那瘦小孩子拖着背上的礦石過了秤,再倒在如小山一樣的礦堆上,然後拿着工頭寫的紙條慢慢走了過來。男孩身上纏着的布條上,已被礦粉染上了大塊的赤黃和雜藍。

看着男孩走過來,老漢斯繞到了屋子後面。那裡,靠着鐵皮屋子豎着個大棚,少了半條腿的瘸子彼特吃力地挪動着自己那超過一百公斤的身軀,叫道:“小子,過來!”

男孩走到棚子下面,遞上了紙條。瘸子彼特掃了一眼,不由得吹了聲口哨,道:“小子不賴啊!比很多大人幹得都多。來,這是單子,看看你想換些什麼。你識字嗎?哦,識得,真了不起!這單子上的詞我也只認得一大半。嘿,不要看那邊,那上面的東西你現在還換不起!看從這往下的。”

彼特用自己的粗手指在長長的清單中間一劃,男孩便向單子上望去。他的目光停留在“飲水”那一欄,又一路向上望去,直到視線被彼特的粗手指擋住爲止。

“就是這個。”男孩用纏滿了布條的手指點着清單。

彼特登時叫了起來:“啊哈!三級飲用水!小子,你一定是個貴族吧,聽說貴族們的身體都嫩得只能喝純水,就是那種一點雜質也沒有,根本不會輻射的水!”

“就是這個。”男孩指着清單,聲音平得一點波動都沒有,讓人都有些懷疑這會不會是人工合成的聲音。

彼特聳了聳肩,從身後一堆木箱中翻出一罐同樣看不出年代的飲料,扔給了男孩。“給!三級飲用水,奢侈的小子。”

男孩將飲料罐小心地收入毛毯裡,轉身要走,瘸子彼特撓了撓頭,拿過拳頭大小、硬得象礦石一樣的黴麪包,扔給了男孩:“小子,挖礦是個力氣活,不吃東西可不行。拿着這個,記着,你欠了瘸子彼特五分錢,明天從你的工錢里扣!”

男孩接過了麪包,同樣小心地收入毛毯中,然後向瘸子彼特深深鞠了一躬,這才向黑暗中走去。

黑暗籠罩的荒野裡,數十雙狼一樣的目光盯上了男孩,竊竊私語聲此起彼伏。

“那小子今天干得好象不少,要不我們過去看看他都換了點什麼?說不定是半條麪包。”

“我敢打賭,他懷裡肯定有一大塊烤兇暴鼠肉!”

旁邊一個懶洋洋、卻透着股兇殘的聲音接過了話頭:“嗨!那邊幾隻新來的菜鳥,你們不知道老漢斯的規矩嗎?在他的地盤上,誰也不能搶換來的東西。”

先前的聲音顯然不太服氣:“老漢斯?他能管得了什麼?這種老頭我可以打十個!”

那懶洋洋的人笑罵道:“就憑你?給老漢斯舔屁股都不配!”

被罵作菜鳥的人還不服氣,正想爭辯,誰知道對方忽然就沒了耐心,打了聲呼哨,叫道:“小子們,把這個想搗亂的傢伙切碎了喂腐狼!”

十餘個黑影應聲而起,圍攏過來。

短暫慘叫聲過後,荒野又恢復了寧靜。人們要抓緊時間休息,明天才能多背一筐礦石出來。

倉棚中,瘸子彼特已看不見男孩的身影,他抓了抓已沒剩幾根頭髮的腦袋,喃喃地道:“這小子要去哪裡?要是他被腐狼吃了,我的五分錢可就泡湯了。嘿,老漢斯,你說我的錢不會泡湯吧?”

一直斜靠在棚柱上的老漢斯攤了攤手,道:“天曉得。”

瘸子彼特吃力地站了起來,開始收拾起操作檯上的食物和紀錄清單。他僅剩的大腿粗壯有力,足夠撐着一百多公斤的身體在倉棚內跳來跳去而不用柺杖。他拿起男孩交過來的最後一張紙條,剛要順手扔了,忽然想起了什麼,又看了看,自語道:“三級飲用水,真不知道他要這個做什麼。礦坑裡的輻射可比鎮外的污水要強烈得多,這可不是喝點乾淨水能夠解決的。”

老漢斯從彼特手裡拿過紙條,掃了眼上面的數字,便將紙條揉成一團,隨手扔到了倉棚外的火坑裡。

老漢斯咳嗽幾聲,吐了口濃痰,道:“彼特,回頭告訴瘋狗麥德,從明天起每筐少扣那孩子十公斤份量。如果他能在這幹滿一個月,就給他算足額的份量。”

彼特說:“這好象有點不合規矩。”

“他在養孩子。”老漢斯點了根只剩一半的香菸,說話的聲音有些沉悶。

彼特有些吃驚地擡起頭來,道:“什麼?他纔多大,怎麼會要養孩子?”

老漢斯吐出個菸圈,說:“三歲以下的孩子,如果一直喝沒有輻射的水,吃乾淨的東西,對,就是一直吃該死的三級水和食物,那麼長大後就不會變異。”

彼特眉毛一挑,道:“老天!我還以爲每個人都是要變異的呢。不過你怎麼知道這些?”

老漢斯平靜地道:“因爲我也養過孩子。”

彼特吃了一驚,道:“你可從沒說起過這些。他多大了?該有二十歲了吧,老天保佑,他可千萬別跟你一樣的醜。”

老漢斯笑了笑,道:“那時候我很窮,沒辦法找到足夠多幹淨的水和吃的。他五歲的時候發生了變異,沒有挺過去。”

彼特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沉默一會,才說:“老傢伙,抱歉,我不該說這些的。你知道……哦,我這輩子還從來沒碰到過一個能生孩子的女人,也就沒機會養個孩子。”

老漢斯重重地吸了口煙,望着倉棚外帶着滲淡綠色的夜空,道:“夥計,你從來不需要跟我說這些。當初如果不是你,我早就變成腐狼的食物了,公司代理人的位子也輪不到我來坐。”

彼特抱起一個將近五十公斤的給養箱,單腿一撐,跳起一米多高,將給養箱輕輕放在最高的架子上,又撓了撓頭,說:“我可不是存心救你。你知道我可是格鬥域的高手,那個時候強化防禦的能力就已經是二階了,那頭狼王隨便怎麼樣都咬不死我。可是你不一樣,象你們這種玩類法術域的軟蛋,它一口就能把你的半邊屁股給撕下來!”

老漢斯將手中的小半截香菸遞給了彼特,拍拍他的肩,道:“夥計,早些睡吧,這麼晚了,不會有女人來這裡的。”

彼特狠狠吸了口煙,憋在肺裡,直到再也忍不住才吐出來。老漢斯已經回到鐵屋裡去了,只聽撲通一聲重物墜地的聲音,代表着他已經將自己扔在了牀上。瘸子彼特從操作檯下拖出一隻綠漆鐵箱,從裡面小心翼翼地取出本爛得隨時都可能散掉的雜誌,藉着篝火的光芒,一頁一頁地翻了起來,鼻息漸漸粗重。

雜誌的封面忽然脫落,掉在了地上。封面上那身材火爆的妖豔女人已因年代久遠的原因變得有些模糊不清,不過仍然可以看到封面上那醒目的《PLAYBOY》。在封面下邊,一行小字標示出了這本雜誌的出版日期:1982年2月號。

不管荒野中的流民新來了多少,也無論原來的流民莫明其妙地消失了幾何,太陽從來都是照常升起。

男孩和昨天一樣,剛好人們都下了礦道時到來,在太陽完全沉沒的一刻出礦,挖出的礦石也和昨天一樣多,換的東西也一樣。惟一不同的是他欠瘸子彼特的錢從五分變成了十分。

一個月後,或許是有足夠多的食物吃,或許是男孩的力氣見長,每天賺的錢比以前多了一些,於是他欠瘸子彼特的帳一天天減少。

荒野中的生活單調而又重複,一年時光就這樣過去了。

在這個時代,能夠單調重複地活着,已經是難得的幸福。能夠不用和腐狼搶奪食物,也有輻射度不那麼強烈的水喝,還有什麼可以奢求的呢?至於無聊,那是太過奢侈的話題,只有瘋子纔會偶爾想想。

最初的時候,流民中還有新來的菜鳥想打男孩的主意,可是他纏滿全身的布條嚇住了他們。這個年代至少有數十種能夠強烈傳染,而且無藥可治的病,這些病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徵,就是腐爛。許多人都在暗中猜測,在那些布條下面,究竟已經爛成了什麼樣子,並且打賭他還能活多少天。然而當最大膽的賭徒設下的期限也過了之後,就有四個膽子足夠大,而且足夠無知的菜鳥在黑夜中尾隨着男孩遠去。有三個人從此再也沒有出現過,回來的那一個則是跟丟了男孩的行蹤。第二天一大早,流民們便發現那個人被高高吊在老漢斯屋外的木杆上,那穿黑西裝的保鏢用那杆雙發霰彈槍足足朝他轟了十發,他仍未斷氣。在如何折磨人方面,黑西裝顯然頗有天分。

從此之後,流民中的老鳥都知道千萬不要打那個男孩的主意。

三年過去了。

男孩挖出的礦石已經是最初的四倍,但需要換的食物也不斷增多,所以他從來沒有積蓄。老漢斯面上的皺紋更加深了些,瘸子彼特珍藏的那本83年版花花公子的頁數也從十五頁變成了十一頁。

在第五年上,礦坑中能挖出的礦石越來越少,荒野上樸素的幸福也就到了盡頭。

在一個黃昏,當他再一次從瘸子彼特那裡領到了食物和水後,老漢斯叫住了他。當初的男孩,如今的少年跟着老漢斯進了鐵屋。屋子裡堆滿了雜物,但是裡面有一張牀,一張真正的、有被褥有枕頭的牀。這樣的一張牀足夠將老漢斯與所有人區分開來。少年並沒有向牀多看一眼,而是一直看着牆壁上掛着的一幅手繪地圖。地圖畫得十分粗糙,上面仍留有大片空白,還有一些地方則用紅筆標上了醒目的危險字樣。

“我們在這裡。”老漢斯向地圖一指,然後手指一路向西,一直指到標註着猩紅危險字樣的圓圈才停下來,接着說:“這片地方是噴火蟻的巢穴。這些一米多長的傢伙十分難纏,它們不會真的噴火,可是也要格外小心它們噴出的酸液,被沾上了比火燒還要糟糕。最討厭的地方則是這些傢伙從來都是成羣出動。不過它們身上也有好東西,它們的前爪比鋼鐵還要硬,可是份量卻輕了一半,所以在很多地方都可以賣得出去,價錢還算不錯,因爲沒幾個人敢去獵殺噴火蟻。它們的後腿中間,有一小塊肉沒有輻射,也沒有毒素,就是份量實在太少了些。”

少年安靜地望着地圖,似乎要將上面的一筆一劃都刻在心裡。那惟一露在外面的眼睛色作深碧,瞳孔周圍又隱隱透着些灰紋,晶瑩剔透,如同一塊最上等的翡翠。這麼多年來,老漢斯發現自己還是第一次看清楚少年的眼睛。

老漢斯清了清嗓子,又向噴火蟻巢穴南端指了指,那裡只有個W,不知道代表着什麼。

“這裡有個山洞,洞裡有個污水潭,那裡有隻變異過的大水蛭。如果你用自己的血餵它,它就會排出體內多餘的水。這水只含輕微的輻射,沒有多少,勉強夠一個五歲孩子的份量。”

“噴火蟻的巢穴離這裡大概有一百多公里,你可能得走上幾天。明天這個礦場就要關門了,你也不用過來了。”老漢斯揮了揮手,少年就安靜地離開了鐵屋。臨出門之前,少年望向老漢斯,輕輕地道了聲謝謝。

少年的聲音輕柔如風,又有種神秘的磁性。若是放在以前的時代,或許有成爲超級巨星的潛質。

第二清晨,陽光將遊蕩的腐狼趕回了巢穴,但也帶來了呼嘯而過的狂風和拳頭大小的砂石。從礦場向西,是一望無際的戈壁荒漠,火紅的岩石被風砂吹削成一根根樹立的千瘡百孔的石柱。放眼望去,只能看到幾株低矮、遍佈銳刺,枝葉中都含有劇毒的沙荊。巖蠍和巨腹黑蜂都是致命的威脅,然而最大的危險則是沒有水,哪怕是充滿了輻射的污水也沒有。

當巖蠍都藏在岩石縫裡躲避陽光的時候,少年出現在戈壁邊緣。他用黑色的氈毯裹緊了全身,纏滿繃帶的手裡牽着個小小的孩子,孩子身上同樣披着條黑色毛毯。

在巖蠍的複眼中,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手牽着手,慢慢向戈壁深處走去。忽然一陣狂風吹過,將小孩頭上的毛毯掀開,便有一片蒼灰色如絲緞般的長髮灑出,在陽光的映射下,揮灑出千萬點炫目的光輝。

少年停了腳步,細心地將她的長髮攏好,重新給她遮上毛毯,然後再牽起她的手,繼續向戈壁深處穿行。

這樣走了整整一週,他們終於找到了老漢斯說的山洞,也發現了那隻變異水蛭。少年將女孩在洞中安置好,便在夜色下,獨自向噴火蟻的巢穴行去。

直至第三天的黃昏,少年才掙扎着回來。小女孩安安靜靜地坐在洞口等他歸來,也不知道坐了多久。

這個晚上,小女孩皺着眉頭,用雪白的小牙全力撕咬着青白色韌得象塊橡皮的噴火蟻肉。蟻肉又韌又腥,她卻努力將每塊肉都嚼細,吞下,就連手指上沾着的汁液也舔得乾乾淨淨。

洞穴深處,少年則隱在黑暗中,一點一點清理着身上縱橫交錯、深可見骨的傷口。

吸飽鮮血的變異水蛭則懶洋洋的爬出瓷碗,無聲無息地滑入閃動着粼粼碧光的污水潭,潛入潭水深處,在瓷碗中留下了半碗清水。

少年去一次噴火蟻的巢穴,需要三天。於是少年、女孩和水蛭的生活,便以三天爲一個輪迴,周而復始地重複着。

三年後,水蛭死了。

不管有什麼變化,太陽永遠都會升起。

少年和女孩並肩站在洞口,強勁的風吹動他們身上破爛不堪的毛毯,時不時從上面扯下一塊碎絮。

“我們得去聚居地了。”少年的聲音永遠是那麼溫柔、寧定,隱約透出的磁性更加深沉寬廣。

女孩現在已長到少年的胸口,她向少年身上靠了靠,裹緊身上的毛毯,輕輕說了聲“我怕。”

“不要怕,我會保護你的。”少年的聲音堅定,透着不移的決心,然而信心能有多少,只有他自己纔會知道。

少年帶上了四根精細挑選過的噴火蟻前肢。老漢斯說過,這東西在聚居地應該能賣個好價錢,好價錢就意味着吃的和乾淨的水。在礦坑的經驗告訴他,能賣好價錢的東西不能帶太多,否則就會有麻煩。

少年走在前面,女孩則牽着他的衣角,兩個人一起向荒涼得讓人絕望的前方走去。

約克斯頓鎮是最近十年才發展起來的聚居地,鎮上已經有五六百個形形色 色的人在此長住,酒吧、旅館、飯店、雜貨鋪和診所都陸續開了起來,甚至還有個警長負責維持秩序。警長的權力源自於總是背在身上的那把烏茲衝鋒槍。相對於周圍地區常見的酒瓶、鐵棍、砍刀乃至自制的火藥槍來說,警長的衝鋒槍顯然更有說服力。因此約克斯頓鎮也就有了基本的秩序,至少在這裡不能隨便殺人,如果殺了人,那就要有正當的理由才行。

警長認可的理由就是正當的理由。

這一天,約克斯頓鎮來了個真正的大人物,有些身份地位的人都去鎮外迎接。沒資格去的人則在興奮地談論着這位大人物,儘管他們根本連大人物是男是女都還不知道。這樣,也就沒人特別注意到進入小鎮的少年。

鎮上的屠夫同時經營着惟一的旅店,在收了一根上等噴火蟻刀鋒後,他非常高興地給少年和女孩開了一個房間,還表示可以免費提供一頓晚餐。當然,如果要低輻射的上等貨,一根噴火蟻刀鋒可還不夠。

少年讓女孩在房間裡休息,便帶上餘下的噴火蟻刀鋒出了旅店。聽說這東西在雜貨店可以賣出更好的價格。臨出門前,少年在房門上小心地佈置了個不起眼的機關。

從屠夫已有些不自然的笑容裡,少年已預感到可能會有麻煩,但他沒想到麻煩來得這麼快。剛剛過了一個路口,少年就被兩個人攔住,從手中蠢蠢欲動的方頭木棒就可以知道他們不懷好意。

“嗨,小子!聽說你有噴火蟻刀鋒賣,我們頭兒想和你談談!”

少年猶豫了一下,還是跟着這三個人拐進了一個僻靜無人的小巷,再走進一間還算完整的大房子裡。房中央大大咧咧地坐着個大漢,看樣子就是頭兒,後面三個人則有意無意地將門口堵住。

頭兒顯然對始終低垂着頭少年的態度感到很滿意:“小子!你可以叫我蝰蛇。聽說你那有噴火蟻刀鋒,很好,不管你有多少,我都要了。這是給你的報酬!”

少年看着滾到腳邊的一條硬得象石頭的黑麪包,慢慢彎下身拾了起來,同時將背上的三根噴火蟻刀鋒放在地上。這塊麪包雖然夠硬夠久,可是輻射度並不算高,女孩已經長大了,可以承受這種程序的輻射。

當他站直身體的時候,發現身後的三個人並沒有讓開門口的意思,握着木棍的手明顯在用力。

蝰蛇也站了起來,從後腰上拔出一把手工自制的單管火藥短槍,獰笑着道:“你很上道又識時務,本來做了這筆交易,就應該放你條生路的。可惜屠夫報信說你還帶了個細皮的小妞,這就沒辦法了。其實我不是頭兒,只是老二,頭兒叫黑熊,現在大概正趴在那個小妞身上搞得正帶勁呢!沒辦法,頭兒的塊頭快追上變異人了,卻偏喜歡搞小孩。好了,小子,該送你上路了!希望我趕過去的時候,那小妞還沒斷氣!”

此時此刻,少年掩藏在繃帶下面的耳中,忽然聽到一聲微弱的滴音。那是他在房門上架着的金屬片被折斷摩擦發出的聲音,這種高達幾萬頻的音波根本不是普通人的耳朵能夠聽見的。

他霍然擡起頭,雖然面容深深掩藏在毛毯的陰影裡,然而那惟一的左眼卻亮了起來,就象一團碧綠的火焰!

“你……”蝰蛇驚叫一聲,叫聲便嘎然而止,隨後房間裡響起了火藥槍發出的巨大槍聲。槍聲將惟一一塊完好的玻璃也震得粉碎,隨即空氣裡迅速瀰漫起刺鼻的火藥味。

裹緊了黑色毛毯的少年仿如幽靈,出現在屠夫旅店的門口。

旅店那用木板胡亂釘成的門半開着,很遠就可以聞到裡面透出來的濃濃血腥氣。旅店裡,是非同尋常的寂靜,隱隱約約的,似乎有一個小小的聲音正在抽泣。

少年在門口停了一停,才走進旅店,在他身後,留下了一連串的血跡。

屠夫就呆在少年的房間門口,雙眼瞪到了極限,極端的恐懼凝固在他臉上。他剩下的只有一顆腦袋,身體則不知去向。

房間的門虛掩着,血如泉水般不住從門下涌出,多得讓人心悸。

少年站在血中,肌膚上的感覺告訴他,血還很熱。他輕輕推開虛掩的房門,然後無言。

女孩抱膝坐在房間的中央,頭深深地藏在雙膝後面,正輕聲地抽泣着。那件總是裹在身上的黑色毛毯扔在了房間角落,粗木搭成的牀也徹底塌了。女孩身上穿着一件做工粗糙卻是十分乾淨的裙子,那些露在外面肌膚,不論是手臂還是半截小腿,都白晰柔嫩得讓人發狂。她雖然年紀還小,然而即使是放在舊時代,也有可能讓整個城市的男人變成野獸。

房間裡已成地獄。

這裡到處都散落着人的血肉和肢體,幾乎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有些鮮活的臟器甚至還在蠕動着,牆壁則被噴濺的鮮血徹底染成了黑紅。血仍在不住從肢體碎塊中涌出來,在地上積成了幾公分深的血窪。不知道屠夫的身體是不是在這裡,也不知道哪塊肉屬於黑熊,更不清楚躺在這裡的,是三個人還是四個人。什麼都被切碎了,然後混在一起。

女孩就這樣坐着,坐在血與肉構成的地獄中央。

她那頭美麗的蒼灰色長髮如瀑布般垂落,好象一匹綢緞,髮梢已浸沒在血水裡。在女孩的身旁,一柄巨大的、刀身足有一米長的方刃斬骨刀正插在地上,刃鋒上遍佈缺口,上面還掛着許多細碎的筋肉。只有在對付骨頭硬得快比得上岩石的狂暴鐵甲熊時,屠夫纔會動用這把由不鏽鋼鑄成的方刃斬骨刀。

聽到房門響動,女孩擡起頭來,便看到了少年。她立即展露出彩虹般的笑顏,在窗外透進的陽光照射下,眼角仍掛着的淚珠晶瑩閃耀,如同兩顆璀璨的鑽石。

少年嘆了口氣,小心地在滿地的肢體中找着落腳點,向女孩走去。

女孩子卻不管那麼多,一躍而起,撲進了他的懷裡,一路上踢得碎肉橫飛、血水四濺。少年輕輕撫摸着她蒼灰色的長髮,髮絲依然柔軟溫暖,儘管在鮮血中浸過,卻沒有任何血珠能夠在上面稍作停留。

“我怕!”女孩輕輕地道。她的小手死死抓着少年身上纏滿的繃帶,甚至拉扯得他很痛,少年知道,她真的害怕,卻不知道該怎麼安慰。

聚居地總是意味着麻煩,但在荒野中,卻是越來越不容易找到食物。最缺的,則是乾淨的水。這個時代,每一個人,每天面對的第一件事都是生存。在生存面前,沒有寬容,沒有分享。任何一個人,在其它人的眼裡,都有可能意味着乾淨的食物和水分。

旅店外突然響起喧鬧嘈雜的人聲,有人大聲喊着:“外來人殺人了!屠夫死了!我看到他們還在裡面!”

人羣叫喊聲越來越大,時時可以聽見金屬敲擊的聲音,從聲音分辨,少說也有數十人團團圍住了這個只有四個房間的旅店。少年輕輕拍了拍女孩兒,默默地從黑毯下取出一個仔細收藏的噴火蟻刀鋒。這柄刀鋒截去了一半,只留下最鋒銳的尖端,刃鋒上每一顆鋸齒都閃動着幽幽的青光,並且仔細打磨出握把,緊緊纏上了粗布帶。若論威力,這東西已經比得上舊時代的軍用匕首了。

少年握緊刀鋒,靜靜地等着人羣破門而入的一刻。女孩也不再哭泣,閃爍的美麗藍色眼睛在房間中環視一週,又落在了那把方刃斬骨刀上,於是伸出小手,想去抓那把刀。這東西她用得很順手。

少年左手一伸,已把女孩拉了回來,不許她去碰那把刀。他將女孩擋在自己身後,安靜地望着房門和窗戶。窗戶雖然用木條釘死,可難保不會有人從這裡衝進來。

“安靜!”旅店外響起警長雄渾的聲音,喧鬧聲立刻小了些,顯示出警長的權威,雖然還不大夠:“先讓我看看是怎麼回事!該死的,好重的血腥味,裡面到底死了幾個人?”

咣噹一聲,旅店的房門被警長一腳踹開,人羣立刻一片驚呼,然後嘩啦一聲,警長的烏茲已經拉開了槍栓。

就在此時,外面忽然響起了一個森冷且充滿了殺機的聲音:“都滾開!給夫人讓路!”

少年立刻聽到幾聲慘叫以及重物墜地的聲音,顯然來人根本沒有給人留下閃開的時間。可是外面方纔還洶涌澎湃的喧囂已徹底消失,暴民,甚至包括了警長,全都鴉雀無聲,無人敢發一點響動,更不會有任何反對的聲音。

然後在轟隆聲中,煙塵四起,旅店的院牆、牆壁、大門、屋頂竟都被人硬生生地拆開。嗤啦一聲,一隻戴着深黑色皮手套的手插 進了被當作牆壁的薄鐵皮中,一握一拉,整片鐵皮便被他扯下,隨手拋到了十餘米外。這是個高大、英俊、傲慢而且冰冷的青年,金色的短髮根根豎起,好似燃燒着的火焰。他穿着一件銀灰色合金製成半身鎧甲,將前胸、後心、小腹等要害部位護住。鎧甲下是深黑色綴着暗金色條紋的制服,腳上的長筒皮靴擦得閃閃發亮,與周圍的髒亂格格不入。剛剛就是這個人,僅憑徒手便在幾分鐘內從十幾米外的街口一路拆到了這裡,在亂建房屋的街區中開出了一條足有五米寬的大路。

少年、女孩和房中的地獄,就此展現在衆人面前。

女孩擡起頭,有些茫然地看着周圍的人羣,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這麼多人匯聚在一起。她本能地感覺到一絲危險,又想去伸手抓那把方刃斬骨刀,卻被少年緊緊抓住。

在看清女孩面容的瞬間,喧鬧的人羣忽然一片死寂,就連那高傲的金髮武士表情也有些凝滯。

每一個人的呼吸聲都在少年的耳中清晰迴響着,明顯地越來越粗重。於是他嘆了口氣,擡起頭,望向金髮武士的身後。

在剛開闢出沒幾分鐘的大路另一端,停着一輛馬車。這是輛舊時代十八世紀式樣的四駕馬車,漆黑鑲金的車身古老而優雅,銅製的車燈擦得閃閃發亮。駕車的是四匹高頭大馬,難得的是四匹都是一樣的毛皮雪白,不摻半絲雜色。

整個約克斯頓鎮都不會有人認得出這是四匹純血馬,不過也沒關係,不管是什麼馬,都已經奢侈得遠遠超越了他們的想象極限。

馬車前後,各站着八名全副武裝的武士,身上的合金盔甲與那金髮青年一模一樣。所不同的是金髮青年是空手,十六名武士則武裝着重火力。與那四挺Minimi重機槍比起來,警長的烏茲簡直就是個玩具。

四名侍者從後面的運貨馬車中取過一卷卷猩紅的地毯,從四駕馬車下順着大路一路鋪了過來,一直延展到少年和女孩的面前。

房間中是血與肉的地獄,猩紅色的厚重地毯鋪了下去,立時就沉沒在半凝固的血水裡。侍者們卻毫不猶豫地將顯然昂貴得離譜的地毯一塊塊地疊加上去,直到整整高出血水五公分,保證了鮮血絕對不會涌到地毯上面,這才罷了手。

四名侍者身上無論是黑色燕尾服、雪白的襯衣還是熨得整整齊齊的領結,都不該屬於這個時代。約克斯頓鎮上,即使是那些很體面的人也不過和舊時代的乞丐類似。警長的牛仔褲上就有個很顯眼的大洞,只不過因爲不是破在屁股上,所以已經是頭等代表着身份的裝束。而且因爲水的珍貴,鎮上的人從不洗澡。

與其它人不同,少年看的是這些侍者的腳。他們優雅地踏在一塊塊高出血水的破碎肢體上,輕盈得彷彿是隻蝴蝶,肢體上已經明顯鬆軟的肌肉只是微微下陷,就承擔住了侍者的重量。直到他們鋪好地毯,退出屋外時,八隻鋥鋥發光的黑皮鞋上都只有鞋底沾了一點點血污。看到這裡,少年深碧色的瞳孔微微收縮。

一名上了年紀的管家走到馬車前,緩慢而優雅地打開車門,然後在自己手臂上鋪起一塊雪白的方巾,平舉而起。

車門內,伸出了一隻手,仿如蘭花般優雅、細膩、纖長,扶在了管家的手臂上。中指戴着的戒指上,那顆足有鵪鶉蛋大小的深藍寶石几乎讓所有人都看直了眼。惟一讓人感到有些突兀的,則是那些長達五公分的修長指甲。指甲線條無可挑剔,上面卻飾着黑紅相間的花紋,讓人不寒而慄。

從馬車內出來的,是名身着舊時代中世紀宮廷盛裝的女人。她頭髮高高盤起,用金絲薔薇花紋的髮帶束成髻。她看上去剛剛二十左右,淺灰色的雙眸帶着典型的貴族式冷漠,皮膚細嫩得似乎隨時可能會被風吹破。不論從哪個角度看,她都符合哪怕是最苛刻的古典美的標準。

女人一下馬車,約克斯頓鎮的居民頓時忘記先前被射殺還躺在腳下的鄰人,轟的一聲,你推我擠,想要湊上前看得更清楚些。這裡大多數人一輩子從沒有看到過皮膚光潔的女人,更不要說她身上那舊時代纔有的禮服以及那些足以讓舊時代貴婦名媛們嫉妒得眼睛發紅的珠寶。

這個女人身邊幾乎每一樣東西,都和這個時代如此的格格不入,確切點說,是奢侈到超出人們想象力所能及的範圍。

興奮而且激動的人羣推搡着,一步步向馬車擠了過來。只要在羣體當中,哪怕是最懦弱的人也會有莫名的勇氣,更何況在這個時代,人與野獸的差別已然模糊。

就在人們情緒快要失控的時候,一名衛士忽然擡起槍口,Minimi槍口猛然噴出熾熱的火流,暴雨般的槍聲中,數以百計的子彈輕而易舉地將擋在前面的肉體撕碎,從擁擠的人牆中切割出一個突兀的空洞!

直到將整條彈鏈打光,衛士才放低已經發燙的重機槍,木然的臉上看不到任何表情,彷彿剛纔射殺的不是十幾個人,而只是十幾頭牲口而已。在約克斯頓所有鎮民的耳中,衛士更換彈鏈的喀嚓聲是如此清晰、冰冷。警長則艱難地嚥了口口水,悄悄將自己的烏茲藏在了身後。

女人根本沒向屠殺現場看上一眼,自從下了馬車的那一刻起,她便盯住了女孩。她優雅地擡起手,用黑紅相間的指尖向女孩一指,說:“這個女孩我要了。”

她的口氣不容置疑,不容違抗,即是對少年說的,也是對管家的吩咐。管家微微躬身,說:“遵命,夫人。”

少年明白,這是命令,完全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自女人下車的一刻起,他便始終低垂着頭,完全沒有向她看上一眼。然而他的身體卻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那個女人每走近一步,他的顫抖就強烈了一分。

以手臂作扶手的老管家也隨着她一步步走來,不過他是恭敬而謹慎地走在地毯之外。雖是行走於血流遍地的廢墟中,老管家的皮鞋卻是一塵不染,而且與侍者們不同,他的鞋底也是乾淨的。事實上,他走的每一步都不曾真正接觸過地面。

女人一直走到少年面前,伸手將女孩從他身後拉到自己面前,微微俯身,仔細地看着女孩無比精緻的面容,許久才吐出一口氣,讚道:“好漂亮的眼睛。”

自出生時起,女孩便漂亮得過份。隨着年紀的增長,她的美麗更是與日俱增。或許因爲年紀的關係,女孩並不知道畏懼,而是有些好奇地同樣回望着女人。

自始至終,少年都是垂頭站着,動也不動,任由女人將女孩拉走。雖然裹着厚厚的毛毯,可是他身體的顫抖卻怎都掩飾不住。

女人有些詫異地向少年望了望,點頭道:“你畏懼的居然是我,而不是我這些手下,很好!看樣子你是個聰明的孩子,知道該做怎樣的選擇。你覺得,我會給你什麼樣的選擇呢?”

少年沉默了片刻,才說:“我活着,她是你的。或者我死了,她還是你的。”

女人更有些驚訝了,不過不是因爲少年的答案,而是因爲他的聲音。她的語氣柔和了一些,問:“告訴我你的名字。”

“……蘇。”

少年每說一句話前都會沉默片刻。他需要控制住身體的顫抖,才能使聲音保持平穩。

女人露出一絲微笑:“好吧,蘇。我的全名是安吉莉娜.芬.拉娜克希絲。這個女孩我帶走了,你現在還保護不了她,只有在我這裡,她才能發揮出全部的天賦。記住我的名字,如果有一天你足夠強大了,可以來找我。好了,現在,給我看看你的臉。”

她身體前傾,用左手食指長長的指甲將少年的下頜挑起,兩張臉相距不到十公分,她呼吸中的神秘香氣甚至完全籠罩了他的臉。然後,她又用兩根指甲將少年臉上纏滿的繃帶慢慢拉了下來。這些繃帶看上去非常的髒,卻奇怪的沒有任何異味。

黑紅指甲的尖鋒緩緩在他的皮膚上滑過。

站在一旁的老管家低着頭,目光只看着自己皮鞋的鞋尖。衛士們全都轉過身去,背對着這邊,手中的武器則指向了圍觀着的人羣。那些黝黑的槍口讓約克斯頓的鎮民們也變得聰明瞭些,知道光是低下頭還不夠,還必須轉過身,纔有可能活下去。

在極端寂靜之中,對時間的感覺便成了問題。似乎只過了一瞬,又彷彿過了許久。

不知何時安吉莉娜已將少年的繃帶重新拉了上去,掩口笑道:“我很期待你來找我的那一天哦!”

說完,安吉莉娜便拉着女孩向馬車走去,在她身後,那清脆、高亢、肆無忌憚而且曖昧的笑聲不住抖落在紅得象血一樣的地毯上。

女孩並沒有哭,也沒有絲毫抗拒的動作,只是一路頻頻回頭張望着,直到馬車的車門將她深藍色的雙眼擋住。

馬車車窗上,安吉莉娜忽然掀開車簾,露出半邊充滿古典美的面容,向少年道:“在這個時代,最艱難的事,就是有尊嚴地活着。希望你沒有選擇這條最糟的路。”

直到四駕馬車完全駛離了約克斯頓,少年才慢慢擡起低垂的頭。

此時此刻,他還不知道拉娜克希斯這個名字的真正含義。也不知道對於這個時代來說,血腥議會的蜘蛛女皇意味着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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