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劇本的時候我不又有些詫異,沒想到又是悲劇收場的神話故事。不知道安格拉德先生爲何總爲我編寫如此悽美的悲慘故事,難道只有像莎士比亞那樣的悲劇才符合舞臺表演的氛圍嗎?對此我頗有疑慮,但同時又不忍拒絕,畢竟安格拉德先生每次都說是“特意”爲我編寫的,而我又確實用會被他的故事深深吸引,彷彿它們擁有某種魔力,總能洞悉你的內心。《薩洛尼卡》的故事並不複雜,涉及的出場人物也不多,但爲了儘量演好這部頗有神話色彩的戲劇,我着實下了一番功夫。不僅每天認真排練,還會潛心學習相關的典籍素材。考慮到這部劇的主人公阿蒂米斯擅長狩獵,作爲演員的我用不能只會擺空架勢。因此我還會特意建練習彎弓射箭,雖然用的只是劇院裡的道具弓箭,但我一有空就會在沒人的地方練習射擊。道具箭的箭頭是用軟木製成的鈍器,不會射穿任何物品,因此我可以毫無顧慮地隨意練習,沒出幾日便頗見成效,準確度也越來越高,到最後近距離甚至能百發百中。雖然箭每次擊中目標就會掉在地上,但這樣的命中率足以在表演時以假亂真。
一天下班後,我在沒人的道具室裡練習射箭,正瞄準一具穿着道具服裝的人體模型準備射擊,突然傳來開門的聲音把我嚇了一跳。
“這間屋子太擁擠了,”抱着一臺裝飾燈具走進來的人說,“你不會覺得施展不開嗎?”
我轉頭向說話的人看去,發現是新來的那個荷蘭小夥,人們說他是來幫忙的舞臺道具師,卻也在上部戲劇《特蘭西瓦尼亞》中飾演了角色。我想了片刻才記起他的名字叫艾里奧斯。
“去野外練習不好嗎?”艾里奧斯笑着說,“爲什麼不給自己找個更好的地方?”
“倫敦有野外嗎?”我說,“那要走多遠?”
“遠?”艾里奧斯說,“難道你不知道這附近就有一座海德公園嗎?”
“公園裡也有人。”我說。
“但晚上那裡會很安靜!”艾里奧斯說,“我剛好下班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陪你去。”
“現在嗎?”我看了看窗戶,窗外的天色已經黑了。
“Why not?”艾里奧斯說着,將手中的燈具往旁邊一撂,“走吧,我帶你去看看夜晚的倫敦!”
我們走出克羅斯溫,夜色很好,沒有風。我們沿着大路一直走,穿過威靈頓拱門來到海德公園。一路上幾乎沒有行人,整個倫敦彷彿一座樓房林立的空城,沒有了白天的喧囂擁擠,卻顯得清靜宜人,宛如一片無人攪擾的自由天地。海德公園的面積很大,身處其中幾乎一眼望不到邊。
“這裡曾是英國王室的公園,”看着我新奇的目光,艾里奧斯說,“都鐸王朝時期曾是皇室的狩鹿場,王公貴族們曾在這裡騎馬狩獵。”我好奇地四處張望,冬季的園林略顯蕭瑟,但皎潔的月光下,古老的園林卻散發出別樣的奇幻色彩。遠處的古堡在夜色中肅然而立,路邊的樹林間依稀可聽見夜鶯的啼叫聲,清脆而靈動。我不禁邁開歡快的步子在夜晚寂靜的小路上自由奔跑,感覺自己如出籠的鳥兒般輕鬆歡快。
艾里奧斯帶我走小路穿過鋪滿白雪的草坪,還讓我閉上眼睛跟着他走。待我再次睜開眼睛,眼前出現了一片如明鏡般的湖泊。“你敢走上去嗎?”艾里奧斯笑着問,話語中似是挑釁,又像是邀請。
“有什麼不敢的?”我看着他大膽迴應。
艾里奧斯取下一直背在身後的包裹,從裡面拿出兩雙特別的鞋子,鞋底有光滑的金屬片,像刀片一樣閃閃發亮。
“你怎麼會有這種東西?”我驚訝地問。
艾里奧斯微笑地看着我,將其中一雙鞋子套在我的腳上。“你去過俄羅斯嗎?”他說,“就在波羅的海的對岸,有一座美麗的城市聖彼得堡,據說那裡的人都會滑冰,每年的聖誕節還會在葉卡捷琳娜宮殿外舉行盛大的滑冰派對,每到那個時候,整條河都成了滑冰道,人們都穿着這樣的鞋子外出。”
“那裡有馴鹿嗎?”我好奇地問。
艾里奧斯這時自己也穿好了鞋子,他站起身,目光中帶着淘氣的微笑:“你可以自己去看!”
說着,他突然拉住我的雙手,面對面將我拽到冰面上。我被這猛不丁的動作嚇了一跳,險些滑倒,但他及時將我扶穩,藉助之前拽那一下的慣性,兩個人在冰面上轉了個圈兒,卻依然穩穩當當。我驚奇地看着自己腳下,那雙溜冰鞋似是有種魔力,能讓人的身體變得輕盈,在冰面上彷彿減少了重力。艾里奧斯教我滑行,只要步伐正確,稍一用力就能滑出好遠。我練習着踏出步子,繼而嘗試在冰面上拐彎、旋轉,竟似無師自通。在冰上滑行猶如飛翔一樣自由暢快,我張開雙臂,想象着自己在雲中漫步。艾里奧斯拉住我的手,讓我擡頭看天,然後帶着我快速旋轉。我看到如明鏡般晴朗的夜空中繁星閃爍,那些鑽石般的星辰彷彿在頭頂旋轉閃耀,好似有了生命一般!
正看得出神,兩人的身子忽然同時失去重心,一下就滑倒在冰面上。我們摔得仰面朝天,驚嚇之餘我卻忍不住放聲大笑。我們乾脆就這麼躺在冰面上,看着猶如佈滿鑽石的清朗夜空。
“看,獵戶座。”艾里奧斯指着天空說。
我看着那個整片夜空中最壯麗的星座,第一次發現它竟然那麼美!那些閃爍的繁星彷彿下一刻就會如雪片般滑下,落入我的眼中,化作最美的夢境。我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美麗的名字——斯塔芙(Starfall)。
那晚,我們在海德公園一直逗留到深夜,以至於走回克羅斯溫的時候,只覺得路上寒氣逼人,彷彿要將夜晚的空氣凝結。艾里奧斯拖下外套披在我的背上,將我送到克羅斯溫門口。
見到劇場透明的玻璃門,我忽然想起那晚隔着玻璃看到他的身影。我想將這件事告訴他,還未說出他卻已然開口:“你願意跟我走嗎?”他看着我問,“我們明天就離開這兒,我帶你去波羅的海沿岸的每個國家!”
“真的嗎?”我說,“雖然很想馬上離開,可我已經答應安格拉德先生出演他寫的新劇。《薩洛尼卡》一週後就要上演了,演出結束後我們就走,你願意再等我一週嗎?”
“我很快就要回國,”艾里奧斯說,“只要你願意,我們可以先乘船去你的家鄉登海爾德,然後穿過黑爾戈蘭灣前往日德蘭半島。”
“那是我一直都在期盼的路程。”我說。
回到自己的房間,我的心中久久不能平靜。一部分的我後悔剛纔未能轉身離開克羅斯溫,當夜就邁出勇敢的一步,開啓生命中新的旅程!面對期望已久的自由,我爲何還要顧及自己對他人的承諾?我的心彷彿已經飛出高牆,掠過寬闊的河面奔向海邊,白色的船帆似乎正在向我招手,它將帶着我去往天邊!
可是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仍身處封閉的房間,燈光昏暗,牆壁如同冰冷的鐵窗般將我囚困。我不由地嘆一口氣,手不經意間伸進衣服的口袋裡。我身上仍然披着艾里奧斯的那件外衣,衣領間有種類似於柏木的香氣,正沉浸在這種宛若來自山林間的自然氣息,伸入衣服口袋的手指不經意間摸到一張卡片一樣的東西。我好奇地將它拿出來看,卻發現是張畫着表格的紙片,表格上方用德語印着“借書卡”。我不由有些詫異,順手將卡片翻過來,發現背面印着一棟教學樓的全景圖,還有一行醒目的字——明斯特威斯特法 倫威廉大學。
在海德公園裡度過的那晚,是我最後一個愉快輕鬆的夜晚,那晚我拌着美妙的夢境沉沉睡去,結果第二天便傳來噩耗——奧爾內斯在醫院突然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