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千禧年前後如日中天背景下的美國人而言,美國的衰落,無論是精英階層還是底層民衆,他們都只會下意識覺得這是個僞命題。
巔峰了百年,打贏了二戰,摧毀了蘇聯,再然後,還能再有什麼?
當然是永遠的輝煌。
以至於出現了某個‘歷史的終結’論調,認爲美國體制就是人類文明的終極形態,1991年之後,這個世界將在美國的領導下,永遠永遠地持續下去。
然而,對於西蒙這位後來者而言,當然明白,所謂歷史的終結纔是真正的僞命題。
甚至說,美國的衰落,比很多人想象中的還要快很多。
還是從1991年算起,短短三十年,如日中天的龐大帝國,就展現出了搖搖欲墜的傾頹之態。或許有人會反駁,美國哪怕在二十年後依舊是世界第一,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破船也有三千釘,哪有那麼容易衰落?
問題在於,比如說一座世界上最高的大樓,當問題積累到一定程度,傾塌是一瞬間呢,還是因爲它比較高大的緣故,於是就能抗拒地球引力,慢慢歪斜幾十年纔會倒塌?
現實層面,大蕭條就是最直接的例證。
美國在19世紀最後十年就已經達到了全球巔峰,世界第一大的經濟體,而且,因爲足夠的地緣優越性,可以說外無強敵內無憂患,簡直可以稱作烏托邦,然而,1929年,好像突然之間,爲何會出現一場近乎末日般的經濟災難?
可以說,如果不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將整個世界的需求全都推到了戰場之外的美國,同時還有全球各地逃避風險的海量資金和精英羣體瘋狂涌入,這個國家想要徹底走出大蕭條的影響,重回巔峰,絕對沒有那麼輕鬆。
另外一個例子,還是蘇聯。
龐大的帝國不可能短時間內崩塌,蘇聯呢,還不是一夜之間?
於是又有人說,蘇聯和美國不同啊,體制不一樣,怎麼可能崩塌?那麼,體制崩不了,經濟呢?
再回到1929年。
還不是一夜之間!
爲何?
就如同西蒙前些年瞭解過的烏克蘭農業一樣,短短几年時間,烏克蘭的糧食產量就能從蘇聯解體前超過5000萬噸爆降到1000萬噸,跌幅將近80%。
根本原因在於,整個現代社會運行體系,無論是農業,還是其他各個領域,就是一臺龐大而緊密的一體化機器。當這臺機器的某一方面出現致命性故障,影響會迅速傳導至全身,引發崩潰式的多米諾效應,最終整臺機器在一片爆裂火花中迅速解體,化爲烏有。
還是1929年,美國的股市崩了,於是整個國家就崩了,崩潰到美國中部山坳裡從來沒有接觸過股票的小鎮居民都要開始忍飢挨餓。
還有剛剛過去的九十年代,蘇聯崩潰了,於是在常人印象中,有土地理論上就能生產出大批糧食的烏克蘭,糧食產量最低谷時暴跌了80%,以至於曾經供應整個蘇聯還能拿來出口創匯接濟財政緊張的東歐糧倉,不得不尋求國際援助,避免饑荒的發生。
總之,沒有什麼長盛不衰,也沒有什麼大而不倒,很多時候,不過都是一夜之間。
雷布爾德家的餐廳內。
因爲話題是西蒙提起,作爲一個如日中天時期標準美國人的諾拉·瑞吉斯特當然不可能當這是譁衆取寵,更何況,西蒙拿1929年作爲例證,讓她無從反駁。
稍稍考慮,諾拉問道:“那麼,西蒙,你認爲聯邦面臨哪些可能導致……嗯,1929年曆史重演的問題?”
“如果你拋開我們作爲世界第一大國的驕傲去仔細研究的話,能在一個星期之內發現一百個問題,一百個聯邦在1929年之前就存在的類似的問題,因爲歷史總是在重演的,”西蒙道:“不過,如果讓我做一個總結,我認爲,美國面臨的最大問題,就是沒有人肯做出犧牲。”
西蒙這麼說,不只是諾拉,餐桌上其他幾人都暫停動作,目光探詢地看過來。
西蒙不等追問,接着道:“一個國家想要解決內部問題,需要所有階層達成默契,相互犧牲一部分自己的利益,才能完成。聯邦現在的問題是,富人階層不肯爲了解決問題繳納更多的稅款,政客階層不肯爲了解決問題而損失自己的選票,哪怕是普通民衆,也不肯爲了解決問題,損失哪怕一點點的自身利益。比如最典型的鐵鏽帶,當年聯邦的重工業中心,普通藍領拿到了與大學教授同等的高額薪資還不滿足,一人工作全家都要企業提供醫保還不滿足,工作時長持續削減削減再削減還不滿足,於是在工會的領導下,造成了一種工人反向壓榨資本的狀態,結果是,各大汽車巨頭不得不將工廠遷往南方,再遷往海外,連帶遷移的還有龐大的配套產業鏈。最終,他們曾經享有的一切,全都沒了。”
西蒙話落,大家都陷入思索。
片刻後,諾拉再次看向西蒙,問了一個有些尖銳的問題:“西蒙,作爲聯邦最大的資本家,你願意做出犧牲嗎?”
“我當然願意,”西蒙道:“其實,你回顧歷史就會發現,很多類似我這樣的富豪都是願意的,他們不止一次公開呼籲給自己加稅。這在一些人看來或許有些虛僞,但,事實並非如此。因爲我們明白,承擔更多社會責任,才能讓這個自身依附的國家能夠更好的運轉,對於我們自身也是有利的。”
諾拉想起自己私下做過不少了解的維斯特洛體系3G計劃,確實是爲了人類未來而考慮的一系列項目,再看對面的年輕大亨,也不懷疑對方的言語,於是又追問:“那麼,問題在哪啊?”
西蒙笑道:“我剛剛已經說了啊,沒有人肯做出犧牲。當然,這裡的‘人’,不能說是某些單獨的個人,準確說,應該是各種不同的羣體,這個世界不缺少清醒着,問題是,放大到羣體層面,人類基因深處的自私本性就很難被扭轉。”
菲利普抓住了一個點,插話道:“西蒙,你是說‘很難’,並非絕對,那麼,應該還是有辦法的,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