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你是我的

昭和四年,明昭帝崩。

京城內,滿目的白綢素縞,街道上生意蕭條,行人步履匆匆,彷彿身後跟着隨時能追上來的怪物,悶頭朝前。一頂轎子從城南的巷子裡出來,四人擡着,步伐穩健,轎子擡得穩當。

轎頂白色的穗子依稀看得出是新換上的。轎子外面跟着一三十來歲的男人,步伐矯健,粗圓的膀子,作武夫打扮,想來是轎子主人身邊的隨從。

“少爺,馬上到了。”

轎子裡的人應了一聲,聲音隔着木板,有些不分明。轎子在街道上平穩穿梭而過,附近的百姓見了,紛紛和身邊的同伴低頭耳語,不知說些什麼,只見臉上滿是敬佩,還有憐憫。

宮門口的侍衛遠遠瞧見過來的轎子,轎子旁的隨從陳義覺着身形有些眼熟,定睛往前一看,連忙和身旁值班的搭檔使了個眼色,兩人在轎子抵達前朝前走了兩步,拱手低頭道:“下官陳義見過季大人,陛下有命,若是季大人來了,立刻隨下官到勤政殿見陛下。”

轎子穩當落在地上,四個轎伕整齊一劃利落的站在旁邊,目不斜視面色嚴肅,若不是還能看到微微闔動的鼻翼和起伏的胸膛,怕要以爲是雕像。一直跟在轎子邊上的隨從對着陳義點頭,彎腰掀開轎簾道:“少爺,到了。”

季無月低頭從轎內邁步出來,擡腳邁過擡槓,側頭問道:“陛下在勤政殿?多久了?”

陳義跟在季無月身邊穿過宮門,往勤政殿的方向去,答道:“約莫是有一天,打從昨日先帝駕崩,陛下便獨自待在勤政殿內,誰也不召見,太后和丞相大人,季將軍都來勸過幾次,陛下誰也不見,就說了一句話,讓大人從西河坊回來後,立刻進宮。”陳義說到這,頓了一下小心打量一眼季無月的神情,方纔繼續道:“季將軍派人尋回大人,讓下官給大人帶句話。”

季無月腳下步子一頓,蹙起眉問道:“家父有何事讓你代傳?”

“季將軍讓下官告訴大人,見了陛下後,立刻回將軍府。”

陳義的轉述的聲音不帶一點波瀾和起伏,季無月卻能想見季候說這話時的神情。年初時,先帝就有些力不從心,即使還能上朝議事,卻大多數時候都不怎麼清醒。十日前,季無月領旨到西河坊監督當地的太學院考察,來回也要一日,本打算在紅坊待半個月再回京覆命。昨日傍晚,季候一封信讓正在課堂上聽太學院先生講課的季無月急急忙忙從紅坊趕回京城。

念及此,季無月腳下步子加快了一些,惦念着尚不到弱冠年紀的,想着他竟一個人在勤政殿內呆了一宿,心中放心不下。

勤政殿的匾牌出現在視線裡,季無月疾步流星往臺階上走,俯身拱手道:“臣季無月參見太后,太后萬福金安。”

太后顧氏是當朝宰相之女,先帝還未登基之時便是太子妃,兩人相伴二十餘載到如今,顧氏也只是剛到四十的年紀。

先帝駕崩,顧氏整個人就像是丟了魂魄,若非宋垣在勤政殿內,顧氏萬不會離開寢宮來此。

顧氏見季無月出現,臉上露出一絲欣喜道:“季大人回京,勸勸皇上,先帝既已駕崩,還望季大人能夠勸解皇上以大局爲重,朝廷天下需要一個明主。”

季無月道:“太后放心,臣定當勸解陛下以大局爲重。”

“本宮回宮,一切交託於季大人,季大人不要叫本宮覺得失望。”顧氏領着身後的四個宮女兩個內侍離開勤政殿,季無月目送顧氏離開,站在臺階之上,望着顧氏的背影越行越遠。

陳義站在勤政殿外,一手握刀,看向季無月提醒道:“季大人,陛下在內等您。”

“恩。”

季無月轉身,門口的兩個內侍替季無月推開門,季無月邁步進去,內侍將門再關上,束手立在兩側。

勤政殿是先帝處理政事的地方,平時下朝後,若是要召見官員,便在此覲見。季無月來過這裡數次,只是這一次,坐在黒木龍紋鎏金椅上的人換成了宋垣。殿內門戶緊閉,季無月無聲嘆氣,在龍紋鎏金椅上沒發現宋垣的身影,疑惑的皺起眉,正想出聲,腳下忽然絆住。

“陛下?”

忽然顯得空蕩蕩的勤政殿內,季無月的聲音響起,帶着不和諧的利落,太過乾淨:“陛下,是臣。”季無月蹲下,伸手搭在宋垣肩上。逐漸適應了昏暗的光線後,能夠看清坐在地上的宋垣,埋着頭,已經不算瘦弱的肩頭褪去了兒時的模樣,季無月一手快要握不住。

“先生。”

“恩?”

“父皇去了,我眼睜睜看着他在我面前閉眼。”宋垣的聲音喑啞,讓季無月有些心疼,卻只能加重手上的力道。“臣知道,先帝駕崩,陛下肯定很難過,但國不可一日無君,陛下之下還有三位殿下,若是陛下傷心不振,幾位殿下便失去了廕庇,該如何在朝中立足?太后爲了先帝駕崩一事整日以淚洗面,被陛下拒之門外,若是陛下真的明白何爲君之道,就該——”

宋垣打斷季無月的話:“可我難過。”

“陛下——”

“先生,日後你就稱我爲陛下?”

季無月聞言一怔,突然就想起當年見到僅僅比自己年幼五歲的宋垣時的場景,看着宋垣對着他的頭頂,神情似有一些無奈,收回落在宋垣肩上的手低聲道:“陛下,我是臣子,你是天子,君臣之禮不可逾越,即便臣是陛下的老師,也只能遵從君臣之禮。”

二十三年前,季無月從能夠睜眼的那一瞬間就知道,自己不能做什麼,能做什麼。順應天命,纔是最好的出路,逆天而行,只能招來禍端,連累旁人。

聞言宋垣似乎有些發怔,猛地想到什麼,站起來,神情冷峻盯着詫異的季無月道:“既然季愛卿這麼說,朕自然聽老師的話。”說話的聲音少了剛纔的喑啞,卻像一根針直接紮在季無月的心上,讓季無月苦笑着站起來,脊背挺直,拱手道:

“陛下能明白,是天下之幸。”

一直候在勤政殿外面的陳義聽到門打開的聲音,見季無月從裡面出來,拱手道:“季大人,陛下他……”

“陛下一直都是有大智慧的人,無需我多言也能明白,只是一時不能接受先皇駕崩而已。”季無月擺手,邁步往前走。陳義亦步亦趨,打算護送季無月到宮門去,季無月揮手道:“你在殿外好生候着,陛下怕是一會兒要找人,別讓他找不到。”

“是,下官遵命。”

季無月兩手被袖子罩住,多虧了這稍長一些的袖子,否則季無月該擔心如何向別人解釋緊握着的拳頭。從勤政殿到宮門,有快半個時辰的路程,季無月是宮中常客更是當今皇上宋垣的老師,宮中不管是誰見了季無月都要稱一聲‘季大人’。

半個時辰的路,季無月目不斜視,揣着事情,好幾次都沒留意到周遭宮人向他行禮。

“少爺。”

“恩,回府吧。”

王武點頭,示意那四個轎伕,隨後替季無月撈起簾子:“少爺,老爺應該只是提到這次你被先皇封爲輔國大臣的事情,畢竟,此事不小,少爺是將門之後,怕是——”

“不必多言。”

“是屬下多舌了。”王武低身道:“起轎回府。”

四個轎伕擡着轎子,步伐穩健的往將軍府的方向走去。王武生得濃眉大眼,儘管不是凶神惡煞的長相,但也不親近,板着臉走在轎子邊上,若是尋常人根本不敢靠近轎子,紛紛避開主動讓開一條路。

坐在轎中的季無月閉着眼睛靠在休息,腦子卻停不下來,全是剛纔宋垣望着他時眼中帶着的情愫。

二十三年。

季無月清楚的記得,來到這個世界已經二十三年。

從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到如今朝廷上下不敢輕易得罪的輔國大臣,只有季無月自己明白,這條路,即使因爲家世變得平坦,卻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當季無月睜開眼,一張張陌生的臉,和陌生的環境讓季無月幾乎不願意張口,就連吃東西也是被人硬掰着張嘴。

出生將門本該是豪氣干雲的男兒卻因爲早產的緣故不能習武,只得跟着學堂裡面的先生讀書認字考取功名。

季無月怨恨過,在年幼的時候想倚小買小,求着家中的武師教他習武,還沒來得及學會一招半式就被逮個正着,被罰跪祠堂整整一天,滴米未進。

慢慢的季無月變得愈發沉默,因爲家裡兄長們說話他插不上話,別的姐妹也不跟他玩,一直到十二歲時被送入宮中,那人瞧着自己的模樣,季無月忽然就找到了存在的意思,活下去的勇氣。

前十二年季無月一心想着如何離開,卻在一夕之間變了想法,只因爲宋垣的一個眼神。

五歲的孩子眼裡怎麼可能會出現那樣的眼神?堅韌、不羈,還有恨。

宋垣身爲太子,肩上的壓力幾乎讓他喘不過氣。在宮中,爾虞我詐,任何事情都只能以自身爲中心,不能掉以輕心,否則不知何時這宮中就是你的葬身之地。顧氏手腕厲害,身居皇后多年,沒人能動搖她的地位。

一是和先皇感情深厚,二是顧氏孃家的背景讓人忌憚,加上本就聰慧過人,手段厲害的顧氏,誰還敢打他們母子的主意?

可因爲這樣,宋垣便不招人喜歡,宮中其餘的皇子公主也不喜和宋垣玩在一起,陽奉陰違,面上和和氣氣,背後到底是不願意和他一起。

宋垣倔強,不願說,也不會告狀,總覺得自己一個人也能做好一切的事情。

季無月進宮那日,正巧遇上宋垣和三皇子吵架憤然離開,回到東宮的時間。宋垣再如何能隱忍卻也只是一個五歲大的孩子,見到季無月出現,所有的脾氣全部撒到季無月身上。

“你是誰?怎麼能進來這裡!”

“草民季無月參見太子殿下,奉陛下旨意前來給殿下做太子陪讀。”

“你一個十幾歲的人懂什麼,陪讀可相當於半個師傅,你懂什麼?”宋垣盯着季無月,瞧着不過比自己高一些的小大人,心裡滿是不服氣,往椅子上一靠,翹着腿,滿臉挑釁道:“我五歲能讀四書五經已經被說是難得的人才,你這般年紀知道什麼?我想知道父皇和母后又給我找了個什麼不中用的人。”

季無月活得太久,可第一次見到宋垣這樣五歲大的孩子說話語氣和做事態度跟大人一樣的‘怪人’,心裡涌出一種想法,試探着問:“你知道阿基米德嗎?或者伽利略再或者牛頓愛迪生?”

“你在說什麼,難道是打算敷衍了事?”

聞言季無月失落的低下頭,知道這一次又失敗了。可這一次失敗不能轉身就走,只能重新擡起頭道:“殿下聽糊塗了?那草民再說一些,殿下若是依舊認爲草民才疏學淺不能伴讀左右,那便告知陛下和皇后,撤去這份差事。”

十二年,依舊不放棄在這個異世裡尋找一個和自己一樣的人。

一次次失敗,一次次打擊。在外聽聞宮中太子乃是奇才,才智過人,實乃神童。季無月想,或許自己能遇上一個和自己一樣的。

還想着真是好命,竟然一出生都是太子,這待遇旁人沒有,再見面時卻失望了。

不過一個聰明的孩子,不是他的同類。

“少爺,到了。”

“恩,知道了。”季無月聲音平靜如水,道:“回去告訴我娘一聲,我從父親那裡回來就去見她。”

王武站在一旁,見到季無月從裡面出來,示意轎伕把轎子擡走,問道:“少爺的性子得改改,不要一直頂撞老爺,老爺是見慣了硬脾氣,有招治。”

“我明白。”

都二十三了,還叫身邊的人擔心脾氣頂撞了父親,季無月轉身時嘴角染上一抹苦笑,有些無奈。

季長風,三軍將領,手握帥印,權勢滔天。

這是二十三年來,季無月從母親谷婉清那裡聽到的最多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