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已是天光大亮,悶熱的空氣一下鑽進七竅,來不及大喘一口,就被南方這悶聲悶氣的太陽攪醒。
寢室裡混雜着洗面奶與泡麪的味道,我倒了一杯水坐在桌前發呆,心裡隱隱畏縮着,卻又期盼着,恐懼着,卻又懷念着。
歸根結底,都是因爲他吧,那個突然出現在村子裡的兇惡少年。
奶奶的電話掛掉就沒再打過來,我也不肯過問,生怕打過去以後聽到許瑾年的聲音。於是叨了兩嘴泡麪,翻出姐姐的號碼打了過去。
沒別的意思,只是莫名的尋求安慰。我和姐姐自小相依爲伴,心裡有了難解的疙瘩自然第一個想到她。
電話打過去很久纔有人接,接通後我被那頭的聲音驚了一下。
“喂?”一個老人的聲音,分不出男女,但能感覺到他是扯着嗓子跟我說話,因爲那嗓音,乾澀的如同枯死的沙棗,“你等一下。”更像有沙子要從他嘴裡溢出來。
我禮貌的招呼道:“那個,你好,我找我姐,桑婷。”
那老人好一陣纔回:“稍等一下。”我聽得寒顫,鬆鬆抖了下身子。我無法確切的描述那個聲音,聽上去彷彿朽了千年的枯樹幹暴曬在烈陽下面,你不吐口唾沫勢必會引發一場火災似得。
我靜靜的等着。通常打電話人家說等一會就只是一小會,而這個老人說的等一會還真是讓我等了好一會。我在這頭聽見姐姐接過電話的雜音,接着那邊就叫起來:“幹嘛?有事嗎?”
姐姐向來不溫柔,我也沒心思打趣,就懶懶的說自己心情不好。姐姐切了一聲,不過輕言慢語的說道:“你還有心情不好的時候?我以爲你只會捅天簍子。”
我猜到她一定在做客什麼的,反正不會是在家裡,於是冷哼一句:“我沒開玩笑,我心口賭得慌,你能不能說些好聽的?”
“目前不能,我現在和王甜在一起,沒空理你。”
我忽然瞪大眼睛,心想姐姐怎麼會和王甜在一起,她們兩根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關係。
王甜是我小時候的玩伴,我們關係交好,在我被許瑾年捉弄恐嚇的那段日子裡,是她一直陪伴着我。來不及多想,既然她和姐姐在一起,就乾脆問問她有沒有見到許瑾年吧。
“姐,你快讓王甜接電話,我有事問她。”我急切起來。
結果姐姐突然喝聲罵道:“什麼都別問,好好上你的學!屁大的娃娃咋就那麼愛招事兒?”
“我招什麼事了?我就是問問她有沒有見到許瑾年而已。”我委屈道。
“等我回去給你打電話,”姐姐忽然壓低聲音,“現在我真的沒空理你。”
我點點頭,失落的說了聲再見就掛斷電話。誰知道姐姐在搞什麼鬼呢,我完全沒有心情過問或者追究。我現在滿腦子都是“許瑾年回來了”五個大字,而塵封在心底的那些噩夢也正漸漸膨脹起來。
一旦炸開,我還會像現在這樣冷靜麼。
南方的九月悶熱難當,寢室也意外變成了蒸籠。我隨意套一件裙子,揣上錢,打上傘,在到樓底下的小超市裡買一根冰棍,然後去西面的林園裡乘涼。有時候人的情緒就像深鑽在皮膚裡的硬蜱,徒手拔不出來,用菸頭又怕太燙。
於是猶豫幾番便錯過了最好的治療時間。這便是我現在的心情,揣着九年前的噩夢活到現在,一開始不敢面對,到後來平復了心情卻走不出夢境。許瑾年,這次回來,是奪我性命的麼?
我咬着冰棍棒子往草地上一躺,綠樹的庇廕讓我的身子越發冰冷,我不禁閉上眼睛,又任思緒拉扯九年前的記憶。
記得,那日初晨時,我被許瑾年咬昏在麥地裡。沒有知覺沒有意識,醒來以後,已經過了三天之久。
我在自己溫暖舒適的小牀上醒了過來,亮堂的光線照白了屋子,一股大盤雞的濃香鑽進胃裡,我強撐着坐起來,但仍沒有擺脫那晚的恐懼,於是把自己裹在被子裡,大喊大叫的找媽媽。
沒有人應我,我便踩着拖鞋尋香味而去。推開客廳的門一看,當即就嚇哭了,那晚陰森恐怖呼喚我並把我咬昏的白髮惡鬼正坐在飯桌的邊上,霸佔着我的位置。
我一時間只顧着哭,頭腦一片空白,幾乎把內心所有恐懼和不安哭喊出來。大人見狀連忙過來抱我,邊哄邊把我往飯桌旁拉,我哭的更急了,死活不肯靠近一步。許瑾年面無表情的看着我,絲毫不爲所動。
後來媽媽問我到底怎麼了,我指着許瑾年說“我昨天晚上被他咬昏了,他把我叫到麥地裡...”
“瞎說!”媽媽喝聲說道,“你自己賴在牀上不吃不喝睡了三天,一起來怪起別人,這不是好習慣,要改,聽見沒?”
我聽了媽媽的話整個人都哆嗦起來,再看一眼正瞪着我的那雙邪魅的眼,我不知哪來的勇氣突然掃翻飯桌上的菜,衝着許瑾年大叫“你出去,你出去,我害怕你,你給我出去。”
那天意外的被媽媽打了一巴掌,我看到媽媽的手舉得老高,就那麼“唰”的飛下來打在我的臉上,幾乎沒有猶豫。
後來的事情記得不太清,媽媽沒有道歉,在我得知我昏睡的三天裡她都和許瑾年睡在一起以後,我再也沒鑽過她的懷抱。
許瑾年這個名字,是爺爺告訴我的,包括我昏在麥地裡之後醒在家裡之前的一些細枝末節。
原來發現我不在,連鞋都沒穿,爸媽他們也嚇壞了,在村裡找了好幾遍,路過屋子後面的麥地時看到了一身白衣的男孩,不停地向他們招手。走近一看,懵了,只見那男孩長着一頭銀髮的頭髮,面色蒼白,席地而坐。而我披着一件白袍,半睜着眼躺在地上,任憑大人怎麼叫都不醒。
一問旁邊的男孩,才知道我是在六七點鐘獨自跑出家門的,雖有疑問,但不適合在麥地裡講,於是就把我連同那個銀髮少年一起帶回了家。
那男孩脖子上掛有一塊不規則的圓盤狀石頭,上面刻着“許瑾年”三個字,想必是他的名字。我半睜着眼昏睡了三天,老人總覺得不妥,擔心是被什麼東西所蠱惑導致昏迷,而年輕人則更相信我是着涼患了風寒頭昏腦漲。
我誰也不信,我分明記得那個叫許瑾年的傢伙在我右側脖子上咬了一口,那種鑽心的血肉反嵌的滋味我哪忘得了。下意識去摸傷口,卻奇怪的發現脖子上什麼都沒有。
我照着鏡子看了許多遍,越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脖子上連道小口都沒有。那麼,那晚脖子上的疼痛感,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我找不出答案,便用了最蠢的辦法去解決。許瑾年不知跟我媽說了些什麼,一直住在家裡沒有走的意思。有一回中午,我趁父母不在,從後院舉了把鐮刀出來,然後趁他午睡時悄悄湊近他,再把鐮刀往他脖子上一架,說道:“喂,那天晚上,你對我做什麼了?”
他躺在牀上,銀白的頭髮剛剛遮過他的眼瞼,他慢慢睜開眼睛,先不說話,撇了我一眼,繼而悠悠的答:“都是這石頭乾的,與我無關。”說着舉起墜在脖子上的石頭。
我當然不信,恐嚇他如果不說實話就用鐮刀砍死他,他不僅不怕我的恐嚇,還不生氣,一臉邪魅的說道:“不信你聽。”
他把那石頭舉到我面前,然後我看到那塊圓盤似得石頭突然發出刺眼的白光,光線逐漸變強變大,蓋住了許瑾年的整個頭部,接着發出陰森恐怖的聲音:“肉肉,肉肉。”
我驚得說不出話來。半響才問他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只見他忽然把眼睛閉上,動動嘴,“這可是我防身用的好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