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4 章

“臣是覺得張磐可用, 長公主意下如何?”

陳廷鑑緩緩落下黑子,擡眸看了兒媳一眼。

華陽迎着他的視線,神色凜然:“兒媳以爲, 張磐過於圓滑, 眼下父親正受母后與弟弟重用,他便唯父親馬首是瞻,一旦將來父親年邁, 或是有人撼動了改革根基,張磐能棄高首輔投奔您, 屆時也能毫不猶豫地背棄您與您的改革大業, 轉而去迎合那些反對您的大臣, 走一條更輕鬆的路。”

陳廷鑑又拿了一顆黑子, 捏於拇指與食指之間,輕輕地捻動着。

兒媳這個理由, 並不是很能說服他。

首先,張磐只比他小一歲, 等他年邁的時候,張磐也老了,甚至張磐未必能活過他。

其次,如果有人能撼動他的改革,他都站不穩了, 那麼無論他提拔哪些人,那些人也都將樹倒猢猻散。

與其被未來的隱患掣肘, 不如先用一些願意爲他所用之人,然後再慢慢觀察。

陳廷鑑沒有反對兒媳, 只是默默地下棋。

孫氏、陳敬宗雖然站的遠,但就在一個屋子, 又能遠到哪去,只要用心聽,還是能聽到兩人的談話的。

陳廷鑑這一沉默,母子倆的視線就在半空碰上了。

陳敬宗想要回頭看看,看看華陽是不是被老頭子氣到了,有沒有委屈,然而他才稍微一動,就被孫氏拽住胳膊,不許他瞎摻和。

華陽可沒有奢望她說什麼公爹馬上就會認同什麼,她放下一顆白子,心平氣和地道:“父親,我與駙馬相處久了,也學了他心直口快的毛病,如果哪句話冒犯您了,還請您多多擔待。”

陳敬宗剪刀一歪,差點剪到一朵海棠花苞。

陳廷鑑笑道:“長公主但說無妨。”

華陽:“在歷屆閣老當中,您現在的年紀也屬年輕的,只是人有生老病死,總會有難以預料的意外,兒媳當然希望您能長命百歲,可兒媳又不得不考慮,萬一哪天您出了什麼事,滿朝文武,誰還能繼承您的衣鉢,繼續支持、鞭策弟弟推行您的改革。”

換成老大媳婦或老三媳婦這麼咒他,陳廷鑑無須斥責,拉下臉就能嚇哭那兩個兒媳婦,偏偏坐在對面的是長公主。

孫氏咳了咳,面對着海棠花跟兒子說話:“哎,我突然想起李太醫了,也不知道他的醫書編好了沒。”

陳敬宗:“他老人家如果能埋頭編書,這時應該完成了,就怕三天兩頭幫人問診,尤其是那些達官貴人,治個病要半個月,休養再必須他老人家親自照料半個月,耽誤了編書。”

年輕時玉樹臨風老了也仙風道骨的陳閣老陳首輔,這輩子最難堪的時候就是陵州治病那一個月。

所以說,人必須服老,長公主的話雖然難聽了點,卻也是事實。

陳廷鑑嘆口氣,妥協道:“如果張磐難當大任,長公主又認爲誰可?”

華陽早有準備,道:“兒媳要舉薦的人,天下百姓無人不知,便是何青天何清賢大人。”

窗邊傳來幾聲壓抑不住的笑,不是孫氏又是誰?

陳廷鑑不能對長公主表示不滿,只能裝作被妻子惹惱的樣子,朝妻兒那邊皺皺眉頭。

像曾閣老、張磐,這兩位原來擁護高首輔,所以與公爹不和。

何清賢卻不依附任何黨派,他與公爹乃是同科進士,當年公爹拿了狀元,榜眼便是何清賢。

兩人年紀相當,抱負也相似,都以富國強兵爲己任。

公爹更像一枚溫潤內斂的玉,在必要的時候韜光養晦,也會圓滑也會世故,直到升爲內閣首輔,才終於展現其霸道獨斷的一面。

何清賢卻像一把鋒芒畢露的寶刀,他堅持自己的操守,愛民如子的同時憎惡貪官污吏,膽子大到連華陽的皇爺爺都被何清賢遞摺子罵了滿滿十幾篇。

百姓們有多稱讚何清賢,官場上就有多排擠他,因爲何清賢的眼睛,容不下爲官者的一點點瑕疵。

華陽還知道,當年陳伯宗考上狀元,公爹就被何清賢暗暗諷刺了一番,等陳孝宗準備參加春闈的時候,何清賢更是直接給當時的主考官也就是現在的呂閣老寫了一封信,要求呂閣老不要徇私,言外之意,他懷疑陳伯宗、陳孝宗都是靠爹考上的狀元、探花。

公爹與何清賢的樑子就此結下,後來何清賢在高首輔任職時因爲被人彈劾而罷官,公爹升上來後,大概受不了何清賢的脾氣,也只讓何清賢在地方任職。

何清賢對公爹的幾項改革,有的支持有的反對,更認爲公爹的改革只是隔靴搔癢不夠深刻,總而言之就是不太瞧得上公爹的樣子,但在明年公爹推行清丈土地、後年公爹推行一條鞭法時,何清賢一邊繼續嫌棄公爹隔靴搔癢,一邊又積極配合,他所在的南直隸,也是改革推行最順利、最成功的地方。

公爹遭朝廷清算時,何清賢幾乎每日一張奏摺送到京城,全都是替公爹說話的。

可惜他身單力薄,不但沒能幫助公爹與整個陳家,自己也被貶謫到了偏遠之地。

“父親,您覺得何大人如何?”華陽笑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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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廷鑑連着摸了兩把鬍子,無奈道:“他是天下第一大清官大好官,這點臣也不能否認,可如果把他調到京城,還舉薦入閣,恐怕整個官場的人都要被他彈劾一遍,反倒不利於推行改革。”

改革是要地方官員去落實的,何清賢看誰都不順眼,只會給他添亂。

華陽:“您是首輔,如何處置底下的官員歸根結底還是您與弟弟說了算,對何清賢,您只需要搬出利國利民四個字,他那麼愛護百姓,肯定能聽進去,總比一個人遠離官場只能眼睜睜看着百姓們受苦卻什麼都做不了的強。這個道理,兒媳不信他會不明白。”

陳廷鑑:“可他並不認可臣的改革。”

華陽:“張磐認可您的改革,呂閣老也認可,但他們都是聽從您的安排,父親一個人要操心改革的方方面面,難免有思慮不周之處。兒媳知道,您把皇上與朝廷放在第一位,何清賢則是把百姓放在第一位,那麼,如果有何清賢輔佐您,反倒容易幫您查漏補缺。”

“就說考成法,成效當然顯著,但父親爲地方官制定了每年必須完成的賦役徵收任務,有操守的官員會監督鄉紳大戶杜絕他們少繳漏繳,貪官們平時收受鄉紳的孝敬,所以他們不從鄉紳下手,反而去逼迫百姓多交賦稅,逼得一些百姓不得不放棄田產流離失所。這樣的貪官,正需要何清賢那樣的臣子去震懾,有何清賢在朝廷,也能讓天下百姓對您的改革更有信心。”

他不是聖人,做不到面面俱到,有時候爲了達到一個終極目標,不得不容許一些瑕疵。

他的政令是爲民爲國,可天底下那麼多地方官,不是每個人都嚴格遵守政令,他們會偷奸耍滑,他們會欺壓百姓。

老頭子不高興了,華陽放柔聲音道:“父親一心爲國爲民,兒媳對您的敬重與欽佩甚至要超過先帝,這點駙馬可以爲我證明,只是天下官員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父親的大公無私,父親爲了大局,只能選擇遷就,可父親並非孤身一人,還有何清賢可以協助您。您二人齊心協力,或許能讓這場改革推行得更加徹底。”

陳廷鑑還是抿着脣,垂着眼,棋也不下了。

老頭子不是小孩子,軟聲哄幾句就能好,華陽想了想,將棋盤上的白棋全部撿走,再重新放下一顆,放在所有黑子之外:“如果父親的黑子是滿朝文武,您可知我這顆白棋是誰?”

陳廷鑑擡眸看去。

孤零零的一顆白棋,面對着密密麻麻的黑棋,依然散發出凌人的傲氣,一如對面長公主倨傲的眉眼,一如宮裡的元祐帝。

華陽低聲道:“其實改革能夠推行多久,不在您與張磐、何清賢等人,只在這裡。”

她輕輕釦了扣那顆白棋。

陳廷鑑所有負面的情緒都消散了,他心悅誠服地點點頭,真正臣服於長公主的犀利見解。

華陽道:“您是他的先生,其他大臣也是,他還年少,他會察言觀色,會受你們的抱負、政見影響,直到他心智成熟,不會再輕易被任何人左右。”

華陽:“那麼,父親是希望他身邊只有您這一個敢說真話的,其他人要麼真心支持您只會重複您的意思,要麼明着支持您背地裡卻在他面前灌輸他們的治國方略,還是說,父親更希望他身邊不但有您這種顧全大局的首輔,還會有一個時時能將民間疾苦轉述給他的愛民之臣?”

陳廷鑑突然離席,撩起衣襬,朝對面的長公主跪了下去:“長公主今日教誨,臣定銘記於心。”

華陽當不起他老人家的跪,她上前虛扶,淚盈於睫道:“是兒媳該謝您,您爲朝廷爲百姓爲皇上日夜操勞,沒有您,兒媳這番話都不知該對誰說。兒媳舉薦何清賢,也是希望有個人願意真心幫您分憂,哪怕只是多個人陪您一起承擔那些人的誹謗與仇恨,也比您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前面強。”

陳廷鑑竟被這最後一句說紅了眼眶。

眼看兩人都要落淚,窗邊忽然傳來陳敬宗的嗤笑:“何大人若知道他只是進京幫人擋刀的,怕是要連夜收拾包袱跑路。”

華陽:……

陳廷鑑:……

孫氏一手抹着眼淚,一手重重地打在兒子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