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陽與陳敬宗在陳家住了三晚, 這就搬回了長公主府。
其實華陽有些摸不太準陳敬宗的心思:“你真願意一直隨我住在這邊?”
據她這幾年的觀察,陳敬宗只是不如上面的兩個哥哥恪守禮法,他待家人卻是一樣的親近, 包括對公爹。別看陳敬宗一開口就是嗆公爹的, 公爹真臥病在牀那陣子,陳敬宗幾乎每天都要過去瞧瞧,可見他對公爹的孝心一點都不比兩個哥哥少。
對公爹都如此, 對婆母、侄兒侄女們就更不用提了。
他這樣鐵骨錚錚的武官,不知道會不會因爲長時間與家人分別覺得憋屈。
華陽不是那種非要駙馬形影不離守着她的長公主, 她心平氣和地對陳敬宗道:“每隔四五日你就回去住一晚, 朝堂或衛所有什麼事, 你自己拿不定主意的, 還可以跟父親或大哥商量商量。”
陳敬宗剛洗完東西回來,見她眼眸清澈, 似乎很有談興,陳敬宗便拿了一把團扇, 側躺在旁邊,一邊給兩人扇着風,一邊看着她道:“沒有戰事,衛所裡能有什麼麻煩,若是軍餉兵器出問題, 我直接稟報兵部就是。”
華陽瞪他一眼,垂眸時脣角卻泄露了一點笑意。
陳敬宗拿扇邊點點她殘留紅暈的臉頰:“你總催我回去住, 是嘴上裝賢惠,還是看上哪個小白臉了, 就等着我給你們騰地方?”
陳敬宗湊過來, 溫熱的呼吸落到她耳畔。
團扇中間是一層薄薄的紗,陳敬宗隔着那層紗親她,長了一層薄繭的大手握住她半邊雪肩:“面首什麼的,這輩子你都不用惦記。”
一個駙馬就夠她吃不消的了,還惦記面首,她是嫌命太長嗎?
宮裡,元祐帝一如既往地遵守着戚太后、陳閣老爲他定下的作息安排。
姐姐幫他出的主意,元祐帝其實很心動,可他擔心自己的裝病瞞不過太醫,太醫再告訴母后、陳閣老,那兩個嚴厲的傢伙不知道會想出什麼新招,無論是言語批評他,還是罰跪罰抄書,元祐帝都不高興。
直到六月中旬的清晨,元祐帝睡得香香的突然被大太監曹禮推醒,提醒他該起牀讀書了。
可“睡懶覺”這種理由是得不到母后與陳閣老的支持的,他敢強求睡懶覺,母后就敢問他是不是想做昏君!
讀書、用飯,去參加朝會。
坐在龍椅上,十四歲的元祐帝不時地掐自己一下,努力不讓自己睡過去。
陳廷鑑朝龍椅上看了幾眼,朝會纔開兩刻鐘,他便做主提前散了,今日要議的事本也不多。
元祐帝意外地看向下方的陳閣老,不過大臣們都等着他先離殿,元祐帝壓下心頭疑惑,回了後面的乾清宮。
接下來,該是內閣與大臣們來單獨面聖。
戚太后也在,這個階段,元祐帝是不需要多說什麼的,只需要聽或是看,凡是母后與陳閣老都認可的,他點頭就是。
精神好的時候,元祐帝會認真聆聽,學習如何處理這些國事,睏倦的時候,元祐帝便懶得轉動腦筋,反正母后與陳閣老肯定會處理好。
所有待定事宜都解決完畢,陳廷鑑帶着元祐帝去了御書房,他這個首輔再忙,每日也會抽出半個時辰親自爲皇帝講書。
這個時候,御書房裡只有陳廷鑑、元祐帝,以及大太監曹禮。
元祐帝趁閣老低頭整理書冊時,飛快地打了個哈欠。
結果他嘴巴還沒閉上,就見桌子對面的陳閣老頭也不擡,淡淡地吩咐曹禮:“去給皇上備一碗提神茶。”
元祐帝:……
閣老的鬍子裡是不是藏了一隻眼睛!
曹禮心疼地看眼自家皇上,退出去準備茶水。
元祐帝有些緊張地看着陳閣老。
陳廷鑑想到了家裡老四小時候,陳廷鑑自己當過那麼多年學生,也有四個讀書的兒子,老四是唯一一個敢在先生講書時公然趴在桌子上睡覺的。
跟老四比,元祐帝真是個好學生了,只是好學生未必就不想偶爾懈怠一下。
“皇上昨晚沒睡好嗎?”陳廷鑑走過來,他容貌儒雅,一把長髯增添了幾分威嚴,但他此時看元祐帝的目光很是溫和。
元祐帝太熟悉閣老規勸他的路數了,有時候會直接嚴厲地批評他,有時候會溫和地誘哄他說出心裡話,然後再用平和的語氣,引經據典地勸他勤勉好學、明辨是非、孝敬母后、寬厚愛民等等。
所以,元祐帝搖搖頭,正色道:“夏日炎炎,略有些睏乏罷了,先生不必擔心。”
陳廷鑑:“這樣啊,臣還以爲皇上又要勤學苦讀又要聽政理政,龍體可能會負擔過重,既然皇上不曾覺得疲憊,那臣也不必爲您調整作息安排了。”
元祐帝突地心跳加快!
老頭子是認真的,還是又挖了一個陷阱等着他跳?
等會兒曹禮可就要回來了!
回想這一年來老頭子對他的態度緩和不少,元祐帝決定再相信老頭一次,小臉瞬間垮下來,言辭誠懇地道:“不瞞先生,我確實很累,早上常有覺不夠睡之感,雖然還能堅持起牀讀書,可我頭腦昏沉,讀書也是事倍功半,不知先生能否減少朝會次數,待我年長體力足以支撐時再恢復正常朝會?”
去掉朝會時間,他每天就可以多睡至少半個時辰!
陳廷鑑在少年皇帝眼中看到了淡淡的血絲。
他面露遲疑。
元祐帝:“我知道先生擔心什麼,無非是怕我以後也懶惰怠政,可我向先生保證,待我親政,我一定做個勤政的明君。”
陳廷鑑終於道:“好,臣信皇上。”
這時,曹禮端着提神茶回來了。
陳廷鑑繼續整理書冊,元祐帝擡起袖子,假裝又打了一個哈欠。
授課結束,陳廷鑑就去求見戚太后了。
戚太后聽說陳廷鑑要減少朝會的次數,皺眉道:“是不是皇上跟閣老抱怨上朝辛苦了?”
陳廷鑑微微躬着身,恭敬道:“回娘娘,皇上非但沒有抱怨,反而還極力掩飾其睏乏,是臣覺得,皇上現在正是長身體的年紀,龍體與學業同樣重要,倘若身體得不到充分休息,皇上讀書時難以集中精神,越是如此越難見成效,繼而導致皇上厭學厭政,長此以往,得不償失。”
戚太后沉默。
陳廷鑑看她一眼,道:“娘娘,皇上畢竟才十四歲,臣以爲,培養皇上對學習、理政的興趣更爲重要,若因學業繁重致使皇上生出抗拒之心,皇上此時年少不得不聽從您與臣的教導,將來皇上親政了,誰又能約束皇上?”
遠的不提,本朝恣意妄爲的皇帝就夠多了。
戚太后顯然很清楚皇家的一衆祖宗們,正是因爲她的皇帝公爹、皇帝丈夫都“太出息”,她才怕兒子步祖宗們的後塵,自幼便嚴厲教導。
戚太后已經認可了陳廷鑑的提議,但還是好奇地問:“閣老以前素來嚴厲,爲何這兩年待皇上溫和了許多?”
她也得防着陳廷鑑爲了討兒子的歡心,故意縱容兒子的一些劣習。
陳廷鑑慚愧道:“說來不怕娘娘笑話,臣年輕時高中狀元,人人誇讚,後來又蒙先帝與娘娘的賞識,入宮教導皇上讀書,臣的長子、次子、三子也都是狀元探花之才,臣便也覺得,臣在教書一途上確實有些真本事,臣信奉的嚴師出高徒也是至理名言。”
戚太后點點頭,滿朝文武,誰不欽佩陳廷鑑教子有方?
陳廷鑑繼續道:“臣的四個兒子,臣一直以爲,臣那桀驁不馴不服管教的四子會是最沒出息的一個,這輩子都只能靠着長公主駙馬的身份耀武揚威了。然而前年,臣四子率領大興左衛在演武比試中奪魁,去年他又在平叛路上立下戰功,外人誇臣虎父無犬子,他們卻都忘了,臣四子十歲便自己回了陵州老宅,他有現在的出息,與臣沒有半點關係。”
“臣這兩年便時常反思,臣的長子、三子能高中狀元、探花,其實都是他們自身的才幹,臣並不曾真正教導他們什麼。臣真正教導的,只有皇上與臣四子。而因爲臣的嚴格,臣四子越發離經叛道,連書都不讀了,待臣發現他真正的才幹後,臣再面對皇上,時常會驚出一身冷汗,唯恐臣先前的嚴格會不會已經在皇上心中埋下了對讀書的反心。”
說到這裡,陳廷鑑跪了下去:“娘娘,果真如此,臣便是千古罪人,請娘娘責罰!”
戚太后好笑道:“閣老後面這話言重了,前面的話也過於自謙了。駙馬的兩個哥哥有天分不假,但他們能有今日的成就,也離不了你做父親的悉心栽培。至於駙馬,他不愛讀書乃是天性,並非完全是跟你對着幹。”
陳廷鑑:“或許吧,也可能是臣老了,對教書育人也有了新的感悟,這感悟未必就是對的,如何教導皇上,還請娘娘做主明示。”
滿朝文武,戚太后最信任的從來都是陳廷鑑,就算陳廷鑑教導皇上的方式變了,只要有理有據,戚太后照樣支持。
“閣老所言頗有道理,就按你說的先試試吧,倘若皇上辜負了閣老的一番苦心,越發憊懶,閣老再繼續嚴厲待之。”
陳廷鑑領命,低頭告退。
戚太后看向窗外。
駙馬與陳閣老父子不和,她早就有所耳聞,可誰又知道,皇上與她這個母后也不怎麼親厚呢?
她知道該如何做一個好皇后,但她有沒有做成一個好母后,大概只能交給後人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