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身世(一更)

顧瑾瑜感覺自己彷彿一夕之間從天堂墜入了地獄,震驚、惶恐、難過、即將失去爹孃的委屈交織在她的心底,如同一張鋪天大網,將她整個人都困住了。“娘想找個時間,安排你與顧家見一面……”

後面姚氏又說了許多,然而顧瑾瑜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姚氏溫柔地拉過她的手,讓她好生歇息。

是夜,顧瑾瑜躺在奢華而柔軟的牀鋪上,頭一次嚐到了無眠的滋味。

屋外颳起了大風,將枝葉吹得簌簌作響。

顧瑾瑜掀開被子走下地,拉開房門,一股狂風撲面而來,將她的衣袍與青絲吹起。

“哎呀!小姐,您怎麼出來了?這麼大的風!當心着涼!”

值夜的小丫鬟趕忙走上前,要將顧瑾瑜扶進屋。

顧瑾瑜淡淡地說道:“我睡不着,想出去走走。”

“啊……可是這麼晚了……”小丫鬟說着,見顧瑾瑜沒有回屋的打算,嚥下了勸誡的話,“那小姐等等,奴婢給您拿件披風!”

“嗯。”顧瑾瑜點頭。

小丫鬟從衣櫃找了件柔軟的披風給顧瑾瑜穿上。

顧瑾瑜低頭看着自己身上的披風,忽然喃喃道:“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

小丫鬟愣愣問道:“小姐,您怎麼了?怎麼突然吟起詩了?您是想作詩嗎?”

小丫鬟不懂詩,原先的玉茹懂,可惜玉茹被顧琰攆走了。

顧瑾瑜挑起披風的一角,喃喃地說道:“知道什麼是千金裘嗎?我身上的就是,有些人不吃不喝幾輩子也買不了一件這樣的衣裳。”

這個小丫鬟聽懂了,她笑嘻嘻地道:“那是自然,小姐是侯府千金!不是外頭那些平民可比的!”

“你叫什麼名字?”顧瑾瑜問。

“奴婢小梨。”小丫鬟答。

玉茹走後,顧瑾瑜身邊的下人被顧侯爺篩選了一批,最近調來的都是幾個生面孔。

“你是附近村子裡的?”顧瑾瑜又問。

“是!”小丫鬟睜大亮晶晶的眼眸答。

顧瑾瑜上下打量她:“你看着比我還小,你家人怎麼捨得讓你出來給人做丫鬟的?”

小丫鬟嘿嘿一笑:“小姐說笑了,能進山莊做丫鬟是咱們村兒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美差呢!奴婢家中有四個姊妹,只有奴婢的差事最好!”

顧瑾瑜愕然:“四個姊妹……都要做事嗎?家中沒有哥哥?”

小丫鬟點頭道:“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哥哥要娶親了,我們正在給掙彩禮,弟弟將來也要娶親,他那份兒也要掙到。不過,我們要是都嫁得好的話,收到的彩禮銀子應該夠他們娶親了。”

她的語氣裡沒有半分抱怨,彷彿她生來就該爲了兄弟而活。

顧瑾瑜感覺自己的三觀都被顛覆了。

她自幼養在侯府,家中三個哥哥、一個弟弟,弟弟雖調皮,但也只是欺負她,不會壓榨她;三個哥哥全都年輕有爲,就算不待見他們這一房,也從沒想過犧牲繼妹爲他們鋪路。

顧瑾瑜又聽小丫鬟說了些家中的事,越發發現顧侯爺與姚氏是天底下最好的爹孃。

她捨不得這麼好的爹孃,也割捨不下侯府的一切。

翌日,顧侯爺與姚氏來看她,她的眼睛腫得像兩顆核桃。

小丫鬟解釋道:“小姐昨晚哭了一宿……”

“你退下吧。”姚氏說。

“是。”小丫鬟惶恐地退下了,她好擔心是自己沒把小姐伺候好,害小姐難過了,她不要被趕出山莊。

顧侯爺與姚氏來到牀前,顧侯爺在邊兒上站着,姚氏在牀沿上坐下。

“娘——”顧瑾瑜撲進了姚氏懷中,大顆大顆的淚水滴進姚氏的胸襟,“不要拋棄女兒……女兒捨不得您……捨不得爹爹……女兒不要離開你們——”

顧瑾瑜這般哭着,簡直把顧侯爺的心都給哭亂了。

他心疼地說道:“傻孩子,爹孃什麼時候說過不要你了?我和你娘已經商議過了,這件事的決定權在你,你若是想回去——”

顧瑾瑜哭着打斷他的話:“女兒不回去,女兒要一輩子孝敬娘和爹爹!”

可憐的孩子,回去就是孤兒,姚氏其實也不忍心,尤其在得知顧三郎夫婦曾那麼疼愛嬌嬌,她就更不能虧待瑾瑜了。

她撫了撫顧瑾瑜的臉龐道:“只是,就算不回顧家,也該去給你親生爹孃上柱香。”

“嗯!”顧瑾瑜含淚答應。

姚氏欣慰地點點頭,起身與顧侯爺一道去看顧琰,顧瑾瑜突然抓住了她的衣袖,哽咽地說:“是我不好,霸佔了姐姐的身份這麼多年,還搶了天底下最好的孃親和爹爹,等姐姐回來,我一定會好好疼姐姐,連同爹孃這些年給我的……一起疼給姐姐!”

姚氏摸了摸她的頭。

夫婦二人又去看了顧琰。

顧琰一宿沒睡,興奮得像只小牛蛙,呱呱呱地叫了一晚上,玉芽兒都快被他煩死了!

還是安靜不理人的小公子最可愛了!

顧琰太高興,連白眼都忘記給親爹了。

顧琰道:“她喜歡我!”

姚氏寵溺地看着兒子:“娘知道。”

顧琰又道:“我也喜歡她!”

姚氏笑着點頭:“嗯。”

顧琰坐直小身子:“我要去找她!”

姚氏握住兒子的手,輕聲道:“先給她一點時間,讓她消化一下。”

顧琰按耐住心裡的一萬隻小螞蟻:“唔,好吧。”

--

村子。

有關自己的身世,顧嬌沒瞞着家裡,薛凝香也在。

因顧嬌傷病在身,老太太又實在是吃不下蕭六郎做的飯,於是把薛凝香叫過來幫忙做飯。

她做完之後,老太太留她與狗娃一塊兒吃。

老太太在飯桌上問起了姚氏與顧侯爺的事,顧嬌便把二人的身份以及自己被抱錯的事輕描淡寫地交代了。

一屋子人除狗娃之外全都聽明白了,顧嬌其實才是顧瑾瑜,顧瑾瑜其實才是顧嬌,倆人的身份互換了。

但顧嬌的語氣實在太過平靜,不知道的還當她只是說了一句今天晚上吃白菜之類的話。

薛凝香的下巴都要驚掉了,自己相處了這麼久的鄰居居然是侯府千金?她在侯府千金的家裡吃飯?!

薛凝香感覺自己的筷子都要拿不穩了。

她看向老太太、蕭六郎與小淨空,發覺這幾人的神色除了在聽說顧嬌被抱錯時意外了一把,之後全程都很冷靜。

你們、你們難道不覺得嬌娘的身份很厲害嗎?她爹是侯爺啊!

老太太:曾揍過全昭國最位高權重的男人,區區侯爺算個屁!

蕭六郎:二品侯爵,空有頭銜,沒有實權。

小淨空:只會欺負女人和孩子的大壞蛋,能有多了不起?哼!

薛凝香目瞪口呆地看着一桌子氣定神閒的鄰居:“……”

她好像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事?

吃過飯,薛凝香讓顧嬌回屋躺着,她來收拾。

顧嬌確實還有些使不上力,於是沒跟她矯情,道謝後回了屋。

薛凝香去洗碗,小淨空去遛***,蕭六郎則把從回春堂抓回來的藥熬了給顧嬌端過去。

門是開的。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叩了叩。

顧嬌關上小藥箱,擡起頭來:“什麼事?”

蕭六郎的目光自她的小藥箱上不着痕跡地掃過,正色道:“藥好了,是退熱的藥。”

“哦。”顧嬌將小藥箱推到一旁,伸手接過他遞來的藥。

她不愛喝苦藥,但念在是他親手熬了一場的份兒上,她還是硬着頭皮一滴不剩地喝了。

她把藥碗還給他:“多謝。”

蕭六郎淡道:“舉手之勞。”

顧嬌看着他的背影,莞爾道:“我是說,你昨晚替我上藥的事。”

蕭六郎的脊背一僵。

顧嬌醒來就發現自己的傷口被人處理過了,渾身都散發着一股金瘡藥的味道,更別說背上還有一塊遮蓋傷口的布條。

能做得這麼細緻的絕不會是老太太。

蕭六郎沒有回頭,卻能感覺到她有如實質的目光落在他的脊背上,他不由想起了她光裸的背以及她身下壓出的圓弧形狀。

血氣方剛的年紀看見這些東西真是要命。

蕭六郎的喉頭都乾澀了一下,定定神,一本正經地說道:“沒什麼。”

說罷,拿着空藥碗,同手同腳地出去了!

望着他的倉皇而逃的背影,顧嬌唔了一聲,喃喃道:“看來,看見了不少呢。”

今日是薛凝香幫顧嬌上的藥。

門其實關上了,可蕭六郎看着那扇緊閉的房門,仍感覺不大自在,索性抓了桶子去村口打水。

顧嬌上藥上到一半,有人叩響了大門。

“我去看。”薛凝香放下金瘡藥,走出顧嬌的屋,給顧嬌把屋門合上,又拉開了堂屋的大門,看向面前一身儒雅之氣的中年男子道,“你是誰?”

黎院長笑了笑:“我是天香書院的院長,我姓黎,請問這是蕭六郎的家嗎?”

薛凝香一聽是蕭六郎唸書的地方,忙客氣地說道:“原來是院長啊,你找六郎嗎?他去打水了!誒?你方纔從村口過來,沒碰見他嗎?”

黎院長的馬車停在村口,人卻是走過來的,天色有些暗了他沒太在意。

薛凝香就道:“你等等,我去找他!”

黎院長突然制止了薛凝香:“那個……請問嬌娘在嗎?”

薛凝香歪頭:“嗯?”

顧嬌將黎院長請進了堂屋,倒了一碗煮好的涼茶給他。

這幾日小淨空有些上火,顧嬌於是從買來的山裡採了些能下火的魚腥草,煮水後給他喝。

黎院長從沒喝過這麼難喝的茶,但還是硬着頭皮把一大碗幹了。

顧嬌見他這麼喜歡,又給他倒了一大碗。

盛情難卻的黎院長:“……”

在一連幹了三大碗後,顧嬌搖晃着茶壺道:“嗯?沒有了。”

差一點就喝吐的黎院長:謝天謝地,總算沒有了!

顧嬌客氣地問道:“院長今日特地前來是有什麼事嗎?”

“你去探望過家母多次,我還沒好生答謝你。”黎院長說着,將手中的包袱遞給顧嬌,“後院的桃樹結了果子,家母讓我務必帶一些給你。”

顧嬌接過包袱:“多謝老夫人。”

黎院長溫和地說道:“家母年事已高,有時連自己有幾個兒子都不知道,卻是一直記得你。”

“幾個?”顧嬌古怪地看着他。

“啊。”黎院長一時嘴快把家裡的事兒說了出來,他訕訕一笑,“我上頭還有四位兄長,我是家母的老來子。”

難怪黎院長不到四十,黎老夫人卻已是耄耋之年。

“兄長們都在京城,已許多年沒見了。”更多的,黎院長就沒說了。

顧嬌也沒再問。

黎院長道:“今日來還有一件事是關於六郎的。”

顧嬌:“相公他怎麼了?”

黎院長:“他考了廩生的事想必你已經聽說了,但還有一件事不知你知不知情——他原本有機會成爲小三元,是有人買通考官換掉他的試卷,害他第三場交了白卷。”

顧嬌的眸光冷了下來。

這可是古代的高考,居然都有人作弊。

黎院長接着道:“重考一事事關重大,他沒重考的原因我並不清楚,或許是他自己不願意,也或許是有官府出面調停。”

他有學生在平城府的貢院任職,纔打聽到了一點消息,但也沒打聽到全部。

黎院長問道:“他可有與你提過此事?”

顧嬌搖頭:“沒有。”

“他那性子倒也不奇怪,什麼都藏在心裡。”黎院長道,“我事後問過他,他不肯說。沒考上小三元其實倒不算太大的事,只要考上了秀才就都會機會參加鄉試,那纔是真正的開始。”

顧嬌:“但是?”

氣氛烘托到這個份兒上,不來個但是沒天理了。

黎院長嘆息一聲道:“他似乎不大願意去鄉試。”

想了想,他糾正道,“不對,我提到鄉試時他還沒多大反應,提到鄉試過後要進京趕考他的臉色就沉下來了。不知道這麼說準不準確,但他從前不好好唸書,似乎就是爲了避免走到進京趕考這一步。”

不想進京麼?

顧嬌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黎院長是上門找顧嬌瞭解情況的,結果並沒有太大收穫,他無奈而歸。

這麼好的苗子,他當真不願對方屈才在一個小小的村落啊。

心裡想着事兒,黎院長沒一下子撞上了從院子裡滾出來的狗娃。

狗娃是草垛上滾下來的,也得虧是撞人停住了,不然得滾進水坑。

黎院長忙把小傢伙從地上撈起來,拍了拍他身上的塵土:“沒事吧?撞疼你了沒有?”

狗娃睜大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看着他。

狗娃最近在長牙,哈喇子特別多,他一邊流着哈喇子,一邊看着懵圈地看着黎院長,突然張開小嘴,脆生生地叫了一聲:“爹!”

黎院長渾身一抖!

從顧嬌院子出來的薛凝香也嬌軀一震!

狗娃正學說話呢,見了女人就叫娘,但還沒叫過爹,畢竟他沒爹。

薛凝香心底那個尷尬呀,恨不得找個坑把狗娃和自個兒埋進去!

她快步走過去,把狗娃抱了過來,訕訕道:“對不住啊,娃不懂事,您別見怪。”

黎院長笑笑:“啊,沒事。”

薛凝香急忙把狗娃抱走,哪知狗娃又扭過頭,衝黎院長喊了一聲爹。

薛凝香羞憤得都要哭了。

娃,別說你爹死了,就算沒死,那也沒可能是人家院長大人啊!

人家是啥你是啥?

這瞎認爹的本事哪兒來的?

叫你狗娃,你可就真有狗膽了啊!

薛凝香抱着兒子逃一般地回了屋,關上門,插上門閂,一鼓作氣!

黎院長好笑地搖搖頭。

爹?

他這輩子……怕是都沒可能做爹咯。

薛凝香把兒子抱回屋後,將兒子放在牀上,嚴肅地糾正他:“狗娃,你沒爹。”

狗娃:“爹。”

薛凝香:“不是爹!”

“爹。”

薛凝香:“說了沒有爹!不許叫爹!沒有!”

狗娃往外爬:“爹。”

薛凝香要被兒子弄瘋了!

你再瞎認爹,你爹的棺材板我就摁不住了!!!

薛凝香氣得直晃枕頭,晃着晃着一個硬邦邦的東西掉了出來,吧嗒一聲砸在凳子上。

薛凝香拾起那個東西,一開始有些想不起來,思索了許久才眉頭一皺:“咦?這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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