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歷了無比漫長而又折騰的一個夜晚後,楓院最後一個醒着的人也陷入了沉睡。
月牙兒爬出雲層,與繁星交相呼應,炎熱的夏季漸漸步入尾聲,連聒噪的蟬鳴都微弱了不少。
這一覺,所有人都睡得深沉。
翌日,東邊泛起一小抹魚肚白,沉睡的盛都在晨光熹微中醒來。
楓院的人開始了一天的忙碌。
最先醒過來的是小淨空。
他這陣子一直被壞姐夫摁在身邊做小跟班,都不能光明正大地搬來和顧嬌一起住,是以,每天早上都會貢獻一波自己的起牀氣,以此來表達自己的強烈不滿。
可是今早,當他睜開眼時卻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小牀上。
咦?
他爬起來,跳下牀,推開屋子一瞧。
哇哇哇!
是國公府的院子!
他昨天晚上睡在國公府啦!
他和嬌嬌在一起啦!
“嬌——唔——”
小傢伙撲過去找顧嬌,還沒闖進顧嬌的屋,便被一道高大的身影咻地夾走了。
另一邊,國君也緩緩甦醒,他體內還殘留着一點軟骨散的藥效,導致整個人仍有些痠軟無力。
而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除去痠軟之外,他感覺渾身上下哪哪兒都有點兒疼。
國君皺了皺眉,很是艱難地坐起身,單手扶住額頭眩暈了一會兒,忽然感覺一絲不對勁,他往頭上摸了摸,再摸,沒有了!
他的假髮不見了!
國君自從被韓燁削成禿瓢後,丟不起這個人,出行都會戴上假髮,只有睡覺纔會摘下來。
而他去冷宮見韓氏時,是被韓氏突然打暈的,之後他在地窖中醒來,“頭髮”還在。
地窖——
對了,他被韓氏關進了地窖——
地窖怎麼會有如此強烈的光線?
這裡不是地窖!
韓氏又耍什麼幺蛾子了!
嘎吱——
屋門被人推開,張德全端着一壺涼好的茶水走了進來。
國君擡起痠痛的胳膊拉開帳幔,一眼看見往桌上放茶水的張德全。
他眉頭一皺:“你怎麼會在這裡?連你也背叛朕了嗎!”要不怎麼會出現在韓氏的地方?
張德全被國君突如其來的厲喝嚇了一跳,要不是多年當公公當出來的經驗,怕是手裡的茶壺都給嚇飛出去了。
他定了定神,來到牀邊衝國君行了一禮,喜色道:“陛下,您醒了?”
“韓氏那個毒婦呢!”國君冷冷地問。
“嗯?”張德全愣了愣,以爲國君是在詢問韓氏的下落與下場,他忙答道,“韓氏在冷宮。”
“這裡不就是冷……”國君話說到一半,忽然反應過來張德全話裡的意思,他眉頭一皺,“這是哪兒?”
張德全答道:“陛下,這裡是國公府。”
見國君一副困惑不已的樣子,張德全將自己逃出皇宮,來國公府找蕭大人求助的事一五一十地稟報給了國君:“……這次多虧了長孫殿下與蕭大人,是他們想法子將陛下從冷宮救出來的。”
國君真震驚。
他沒料到事情救自己脫離虎口的人居然是最弱的皇孫與平日裡最看不慣的蕭六郎。
看來當真應了那句話——人不可貌相。
國君問道:“他們人在哪裡?”
張德全答道:“也在這座院子住着,昨兒折騰得晚,估摸着累壞了,還沒起,要奴才去叫他們嗎?”
國君擺擺手:“算了,讓他們睡吧。”
張德全笑了笑:“是。”
“扶朕起來,伺候朕更衣。”
“是,陛下。”
張德全將國君扶下牀,國君捂住自己的龍腚,古怪地蹙了蹙眉。
爲什麼他的龍腚這麼疼,是被人踹了嗎?
轉念一想又不可能,他可是一國之君,是當今聖上,誰敢踹他屁股?
“噝——”
真疼。
國君的“頭髮”是被昨夜逃亡時弄沒的,至於說是鑽狗洞時沒的還是被顧承風扛回國師殿時沒的,沒人記得了。
他倒是有備用的,可惜全在宮裡,只得讓張德全找來一頂斗笠。
國君剛把斗笠戴上,安國公便坐着輪椅過來了。
張德全往院子裡瞅了瞅,說道:“陛下,是安國公。”
“這麼早就來給朕請安,行了,讓他進來吧。”雖說國君一直與安國公不對付,可念在安國公此次忠心耿耿的份兒上,他給他一次立功的機會好了。
哪知張德全笑眯眯地拉開房門,安國公的輪椅卻直接從門口過去了。
國君:“……”
張德全:“……”
安國公是來陪顧嬌吃早飯的,結果卻發現顧嬌沒醒,他於是讓小廝將輪椅推回去,他一會兒再過來。
張德全看見安國公的輪椅折返,忙對國君說道:“來了來了!方纔安國公一定是找錯屋子了!”
國君正了正神色,儘量不讓斗笠影響自己的帝王氣場。
然後他就看着安國公的輪椅再次打他門前過去了……
國君氣鼓鼓地看着張德全。
張德訕訕地笑了笑。
若僅僅是安國公如此倒也罷了,可接下來院子裡的人陸陸續續醒了,竟然也沒一個人過來給國君請安!
國君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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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德全訕笑道:“您這是微服出行,他們還不知道您住進來的事兒,都不認識您。”
他話音剛落,坐在海棠樹下嗑瓜子兒的莊太后瞥了眼屋子裡的國君,問一旁的小丫鬟道:“哎,你們大燕的國君是沒頭髮麼?怎麼坐屋裡還戴個斗笠?”
國君捏緊了拳頭。
張德全,朕想殺了你!
-
姑婆一行人是今早在堂屋吃飯時從顧承風嘴裡得知了昨晚發生的事情。
所有人都很淡定。
莊太后:男人都是大豬蹄子。
老祭酒:年紀差不多,沒我頭髮多。
南師孃:剛發明了一種毒藥,想找個人試藥。
魯師父:皇帝沒一個好東西。
……
顧嬌今日不用去軍營,這一覺本可睡到日上三竿,誰料巳時剛過,她便被院子裡的動靜驚醒了。
不是龍一與小淨空,也不是顧琰與顧小順,而是鄭管事匆匆忙忙地奔進來,大叫了一聲:“國公爺不好了!出大事兒了!”
原來,昨晚國君被搶走之後,韓氏擔心他們會反擊,於是連夜想出對策,冒着極大的風險於今日早朝之上宣讀了恢復上官祁太子之位的聖旨。
不僅如此,他還下旨捉拿三公主上官燕,以及命都尉府與御林軍封鎖國師殿。
理由是三公主上官燕受國師殿蠱惑,對國君行不忠不孝之事,並嫁禍給前太子——前太子是冤枉的,那日在國師殿密室中的刺客是上官燕與國師殿的陰謀。
刺客的同黨已落網,並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還說出了國師殿這些年一直以爲上官慶治病爲由,與上官燕暗通款曲。
上官燕之所以能回到盛都,也是雙方的一步計劃。
太子府的刺客是國師殿的死士僞裝的,皇陵也是國師殿的人損毀的。
上官燕回盛都後一次又一次的受傷,全部都是苦肉計而已,爲的就是博取國君的垂憐與同情。
要不是昨日國君因公務繁忙沒見上官燕,導致上官燕心生疑竇,命手下進宮偷偷打探國君的動靜,國君可能還發現不了這個秘密。
而最重要的是,據那個死士交代,上官燕的手中還有一張誰也不清楚的底牌。
這個底牌是上官燕最大的秘密,就連他這個近身死士都無從知曉。
但可以肯定的是,上官燕這次是有備而來,她會不擇手段、不惜一切代價奪回失去的一切。
顧嬌聽到這裡,簡直忍不住要爲韓貴妃拍巴掌了。
故事編得有理有據的,她都差點兒信了。
這個女人還真是要野心有野心,要膽量有膽量。
與其等真國君入宮去揭發她,不如她下手爲強。
這樣,就算真正的國君回到宮裡,她也能說——“上官燕,這就是你的底牌嗎?爲了皇位,你竟然找了個人來冒充國君?”
整個計劃裡最聰明的一步,不是“揭露”了上官燕的野心,而是將國師殿變得不再幹淨。
原本國師殿是最受國君器重的存在,國師大人是最有資格去甄別真假國君的人,可眼下國師大人成了上官燕密謀造反的“同黨”,他的話又還剩多少公信力呢?
一家人去了楓院的書房。
除了小孩子。
——顧琰與顧小順被列爲小孩子。
顧琰黑着臉,與顧小順回了自己屋。
鄭管事人一走,他倆便齊齊趴在了牆壁上。
書房中,姑婆與老祭酒坐在主位上,南師孃、魯師父坐在姑婆左側,安國公與顧嬌、蕭珩坐在姑婆右側。
顧承風沒坐,他眉頭緊鎖,捏着下巴在屋子裡踱來踱去。
他納悶道:“我就想不明白了,韓氏既然連太子之位都恢復了,怎麼不替她自己洗脫冤屈,再封個皇后什麼的?反正國君在手,聖旨我有!”
顧嬌想了想,說道:“韓氏以爲厭勝之術是王賢妃乾的,要洗脫冤屈就得端了王賢妃,而要封后便是與整個後宮爲敵,她如今暫時還沒那個精力。”
蕭珩贊同地點點頭:“況且,她手中的國君畢竟是假的,她再孤注一擲也總還是會有點心虛。復位太子已是兵行險招,她需要觀察一下朝堂之上的反應,沒人懷疑,她纔會大膽地進行下一步。”
顧承風問道:“那朝堂上有人懷疑了嗎?”
蕭珩搖搖頭:“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大家應該還沒反應過來,等回去之後關上門一細想,或許就有人能察覺到一絲不對勁。只不過,國君一貫喜怒無常,他做任何荒誕的決定,都沒人敢有異議。”
顧承風感覺自己的腦子有點兒不夠用了:“既然這樣,韓氏幹嘛還這麼小心?直接讓假國君把我們都殺了唄!”
蕭珩道:“因爲我們手上有真正的國君,這對韓氏而言始終都是一個威脅。她今日的做法,既是在試探朝臣,也是在試探我們,她想看看我們究竟會怎麼做。”
顧承風哦了一聲,似懂非懂:“那我們要怎麼做?”
魯師父比了一記手刀:“衝進宮!把假國君殺了!”
蕭珩再次搖頭:“殺不了。”
事到如今,韓氏不可能不做好防範,御林軍與都尉府一定早已嚴陣以待,即使他們擁有龍一這樣的高手,也不可能滅掉一整支軍隊。
韓氏就等着他們自投羅網呢。
魯師父抓耳撓腮:“殺也殺不了,難道要去當堂對質嗎?可誰會相信咱們手裡的國君是真的?不是我說啊,三公主的風評確實不太行,太子多狡猾,暗戳戳地作惡,假惺惺地做人,在民間德高望重……反觀三公主都是謀反的慣犯了,怎麼看她帶去的國君都更像是假的吧……”
韓氏這一招的確太直擊要害了,幾乎找不出任何可以下手的地方。
顧承風沒好氣地說道:“要是軒轅家還在,哪兒用得着這麼麻煩?直接率領軒轅軍殺進皇宮擒了假國君,斬首示衆!說來說去,都怪國君自己!放着忠心耿耿的軒轅家不用,非得扶持什麼韓家、南宮家,這家那家!到頭來出了事,我倒要看看,十一大世家裡,哪個會站出來幫他!哪個又信他!”
廊下,靠近門口的地方,國君的臉色青一陣紅一陣。
張德全大氣都不敢出一下。
他沒料到會聽到如此大逆不道的話。
雖說都是事實,可也正因爲如此,才句句戳中心窩子。
若軒轅家仍屹立盛都,又哪兒會生出這些妖邪?
別人不敢做的事,軒轅厲敢做。
別人不敢擔的罪名,軒轅家敢一力承擔。
軒轅厲絕不會錯認他,只要他一句話,軒轅厲就會信他。
他終究是毀掉了自己最堅實的一塊盾牌。
“陛下……”
張德全張嘴,小聲地叫了一聲,卻又不知該如何安慰陛下。
國君一個字也沒說,緩緩轉過身,默默地回了自己屋子。
張德全望着國君的背影,被親生骨肉與枕邊人背叛時,陛下都不曾如此頹廢過,可就在記起軒轅家的一霎,陛下似乎滄桑了許多。
唯一能保護您的軒轅家被您殺了。
陛下,您後悔了嗎?
書房。
顧承風仍在慷慨激昂地罵大燕國君有眼無珠、自食惡果。
姑婆嗑了一粒瓜子,淡淡說道:“行了,人都走了,別說了,吵死了。”
“走啦?”顧承風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長呼一口氣,“說那麼多,累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