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天亮時,東方天際泛起一小抹淡淡的魚肚白,熹微的晨光透過厚重的雲層,漸起光束朝盛都的每一個檐角打來。
韓燁在椅子上坐了半宿。
齊煊點他的穴是爲了防止他去阻止二叔韓詠送死。
儘管穴道早在半個時辰前便自動解開了,可他也明白一切都晚了。
他怔怔地呆坐在那裡,晨光透過窗櫺子,打在他剛毅俊美的側臉上,有七彩的光暈在在塵土中飛揚。
嘎吱——
門被推開了。
進來的是齊煊。
齊煊凝眸看了他一眼,明白穴道已解,合上房門,沉重地說道:“你二叔去了。”
“屍體呢?”韓燁問。
他如同被抽空了靈魂,聽到此劇痛消息,已經無法再震驚,亦無法再流出淚來。
該難過的,早在過去的兩個時辰裡就難過完了。
他如今滿腔只剩仇恨,綿延無盡的仇恨!
齊煊來到他面前:“韓家人會處理,你就不要再掛心了。”
韓燁兩眼空洞,譏笑一聲:“我祖父當真絕到這一步,連親兒子的屍體都不好好安葬嗎?”
齊煊嘆氣:“國君很生氣。”
韓燁捏緊了拳頭:“那是他親兒子!”說的是韓家祖父。
齊煊補充:“庶子。”
韓燁難過地閉上眼,撇過了臉。
庶子。
沒錯,他二叔是庶子,可他二叔是比嫡子更優秀的庶子,若非韓家的資源從不曾向二叔傾斜,二叔的武功與成就將遠在他之上!
二叔一句怨言也沒有,讓去軒轅家做細作,就去軒轅家做細作,讓給軒轅厲的小兒子下毒,就給軒轅厲的小兒子下毒。
二叔爲自己做過什麼?
沒有,大勝歸來,功勞全是他父親的。
他二叔只是默默無聞地守護在家族的背後,守護在每一個人的身後。
韓燁苦笑:“你發現了吧?我二叔是武學奇才。”
齊煊點頭:“一晚上,他學會了全部的唐門劍法,你當初用了半個月。”
韓燁冷冷地笑出聲來:“我祖父與父親永遠都不清楚他們錯失了什麼。失去二叔,纔是韓家最大的損失!”
關於這一點,齊煊沒發表意見。
人生來就是不平等的,人與人之間從來就沒有可比性,哪怕韓二叔真的是比韓燁資質出衆的奇才,但他的出身註定了他只能淪爲墊腳石。
韓燁是嫡長孫,他的存在本身就是韓氏一族的信仰與力量,只要他在,韓家人的信念就會在。
齊煊拍了拍韓燁的肩膀,苦口婆心地勸道:“他不僅是爲了你,也是爲了整個韓家,你千萬不要因爲這次的事與你祖父生了嫌隙。廢太女一脈不好對付,大敵當前,你一定要振作。”
韓燁問道:“用的什麼理由?”
齊煊道:“與太女有私怨,無意中在盛都撞見皇長孫,於是起了歹心。他捱過了七七四十九道酷刑,證實自己沒撒謊。”
韓燁道:“不是說捱過酷刑,就能不追究了嗎?”
這是陛下當初定下的規矩,酷刑是爲了逼供,沒人能捱過一半,真捱過了國君敬他是條漢子,予以釋放。
齊煊沉默。
韓燁明白了:“是我祖父,對嗎?”
一個刺殺皇長孫的庶子會害死整個韓家,他沒捱過刑罰死在半路倒也算了,至少能讓國君消消氣,偏他捱過來了,國君的怒火無處發泄,勢必會爲難韓家。
所以,他祖父就殺了自己的庶子!向國君表明韓家的忠心!
韓燁一拳打在身側的柱子!
齊煊勸道:“韓家主也是爲大局考慮。”
韓燁死死地捏緊拳頭:“我不信國君的出現是偶然,我的計劃沒有走漏風聲。”
齊煊分析道:“那就是太子那邊走漏風聲了,有人知道你會去刺殺蕭六郎,故意引了國君過去。不過,蕭六郎多少也有點運氣的成分,國君出現得晚,你要不是被一隻鷹耽擱了時辰,早就得手了。”
韓燁冷冷地說道:“那隻鷹,我遲早會逮住並殺了它!”
齊煊在他身邊坐下:“一隻鷹不足爲懼,當務之急是想想太子那邊爲何會走漏風聲,太子不會希望你失敗,一定不是他本人乾的。要麼是他手底下的人不小心,要麼是成心,如果是後者你和太子就要警惕了。”
韓燁握拳道:“太子身邊出現了背叛者!”
齊煊說道:“這種可能性很大,你最好讓太子排查一下身邊的人。”
韓燁低沉地說道:“我知道了,多謝師父,二叔走了,以後要多辛苦師父了。”
齊煊說道:“我沒什麼辛苦的,辛苦的是你們韓家,這次的事不會因爲韓詠認罪伏誅就結束,你三叔的官職被罷免了,你堂伯剛接手的新鐵礦也被迫上交出去了。聽說南宮家、沐家都在打黑風騎的主意,你最好當心。”
韓燁自嘲地笑了:“可笑,昨日韓家還在爭論如何瓜分南宮家的兵權,今日韓家的黑風騎就淪爲了砧板上的魚肉。”
齊煊看了他一眼,說道:“暫時還沒糟到那一步,不過若是你再犯錯,可就難說了。”
……
皇宮。
國君終於知道自己禿頂的事了,在痛罵了韓家家主以及處置了韓家二子之後。
所有人都看見了,但無人一人敢出聲。
畢竟除了車伕與張德全,他們也不知道國君的頭是怎麼禿頂的,這不是個瘋君嗎?瘋起來自己的頭髮都刮,有什麼奇怪的?
是小郡主要去上學了,過來找伯伯送她,然後就發現伯伯變成和尚了。
她睜大一雙無辜的杏眼,小嘴兒半天合不上:“伯伯,你要出家嗎?”
國君一愣,說了句沒有啊,小郡主:“那怎麼你的頭髮——”
國君擡手一模,整個人裂開了!
國君的頭髮倒也不能是真禿成了和尚,還是有幾根的。
三根,不能更多了。
國君簡直暴跳如雷!
想到今晚一波又一波的遭遇,說上官燕不是故意引他出去的他都不信了。
韓家人該死,上官燕這個坑爹的孽障也決不能姑息!
國君讓人抱走小郡主,拔出了架子上的寶劍,金剛怒目道:“上官燕人呢?朕要殺了她!”
張德全訕訕道:“上官燕出宮後……就一直沒回呀……”
能回嗎?
事情敗露了,您正在氣頭上,她能不出去避避嗎?
其實太女小時候就挺能鬧騰,只不過那會兒軒轅家的兒郎全都健在,太女不逮住國君一人禍禍,由所有人分擔了太女的火力,就顯得她似乎不是那麼調皮。
當然了,這次的確不是調皮不調皮的問題了,太女是真踩到獅子尾巴了。
國君這怒火一時半會兒消不掉,就看太女在外頭能不能躲得掉了。
國君渾身發抖地怒喝道:“給朕找!掘地三尺也把她給朕找出來!”
……
顧嬌有幾日沒去上學了。
今早,顧嬌給顧琰拆了線,她縫合得極好,拆掉後只有一條几乎看不見的細縫。
爲了防止出現疤痕增生,顧嬌從小藥箱裡拿了一款最昂貴的疤痕膏。
說來也怪,從前都沒這種疤痕膏的。
“再過五天就可以擦了。”顧嬌將疤痕膏遞給顧琰,“這幾天若是有不舒服及時告訴我,不要抓撓傷口。”
“知道啦。”顧琰應下,“你快去上學吧,要遲到了。”
“好。”顧嬌叫上顧小順,二人一道去了天穹書院。
顧琰開心地去後院給黑風王刷毛毛。
顧嬌與顧小順分別去了明心堂與明月堂。
明心堂的人都知道顧嬌請假是去陪顧琰去國師殿做手術了,他們不知是顧嬌主刀,還當是國師爲顧琰治療的,對此,他們都感覺顧琰很幸運。
沐輕塵沒來。
顧嬌一個人坐在後排。
衆人紛紛圍過來。
“手術怎麼樣?成不成功?”前排周桐問。
“是啊,六郎,顧琰手術怎麼樣了?”鐘鼎也焦急地問。
顧琰雖沒來上過課,不過他去過擊鞠場,還是有相當一部分人見過他的。
加上他是蕭六郎的朋友,是以大家都很關心他的狀況。
“很成功。”顧嬌點頭。
衆人相視一笑,發自內心地替顧琰感到高興。
周桐問道:“那,過不了多久他就能來上課了吧?”
“嗯。”顧嬌點頭,“快的話下旬,慢的話下個月。”
“哎,六郎。”鐘鼎忽然壓低了音量,往門外望了望,小聲說道,“咱們放學後……去嗯嗯一下吧!”
“嗯嗯是什麼?”顧嬌沒聽明白。
學生們儼然早已商議過,一個個同意得不得了,鐘鼎只是作爲一個發言人。
衆人都挺矜持,周桐的耳朵都紅了。
顧嬌想了想:“去青樓?”
衆人嗆到!
鐘鼎慌忙擺手:“不不不!不是這樣的……不是青樓……咱們是讀書人……怎可輕易去煙花之地?那都得考取功名之後嘛。”
哦,所以不是不去,是沒到時機去。
“我都說了不要去了!”周桐打了退堂堂。
人進我退,人退我進,人之常情。
鐘鼎清了清嗓子,鼓足勇氣正色道:“都說好了,怎可不去?再者,也不是煙花之地,咱們又不去尋花問柳,只是單純地聽聽戲,有何不可?”
衆人摸鼻子的摸鼻子,抓耳朵的抓耳朵,心虛又興奮地看向顧嬌。
這要真是純聽戲,顧嬌把沐川的腦袋擰下來。
鐘鼎嘿嘿道:“就、就天香閣你知道吧?最近出了一臺戲文,很是精彩,我們就想約你去聽戲。”
哦,天香閣。
周桐忙道:“你們別帶壞六郎。”
顧嬌道:“好,一起,你們請客。”
二人異口同聲,周桐驚呆了。
鐘鼎嘿嘿笑道:“沒問題沒問題!我們請你!那就這麼說定了,放學後誰都別走,一起去聽戲!”
天香閣的生意越來越好,名氣越來越大,每日不僅晚上有客,白日也座無虛席。
徐鳳仙笑得看不見眼睛,坐在二樓的廂房中嗑瓜子兒,聽着樓下喧鬧不已的聲音,心道我徐鳳仙也有今天!
就在徐鳳仙樂得合不攏嘴兒時,一道踉踉蹌蹌的女子身影來到了天香閣門口。
她倒也不是特地來天香閣,只是路過而已。
可她走在烈日的炙烤下,體力一點點耗盡,最終她兩眼一黑,朝前栽倒下去。
“啊——”
門口正在攬客的姑娘們花容失色。
“夫人!夫人!不好了!有個民婦暈倒在門口了!”
聽到丫鬟的叫聲,徐鳳仙放下手中的瓜子兒,提着華美的裙衫下了樓。
她來到門口,姑娘們與丫鬟們已將女子圍得水泄不通。
“都讓開!讓開!”
徐鳳仙撥開人羣,來到女子身邊蹲下。
姑娘們小聲地議論了起來。
“她是不是死了啊?”
“哎呀,她身上的衣裳這麼破,是被打死的嗎?”
“怎麼辦啊?死在我們大門口,會不會影響我們生意啊?”
徐鳳仙厲喝:“都給我閉嘴!安靜!”
衆人唰的靜了。
就在此刻,一道均勻的小呼嚕聲響起:“呼~呼~呼~”
女子趴在地上,睡得老香了。
徐鳳仙:“……”
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