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六郎沉默,不知是不想回答,還是不願意回答。
信陽公主又道:“算了,還是我先說。”
蕭六郎冷笑:“說什麼?說你不想要我,不想見我,甚至不願意我出現在京城,所以特地來攆走我?我,連在待在京城的資格都沒有了,是嗎?”
信陽公主瞳仁劇烈收縮,似乎是難以置信卻又情理之中地看着他,她垂下眸子,掩住一閃而過的複雜情緒:“我不是來趕你走的,我只是想和你聊聊四年前的事。”
蕭六郎撇過臉:“我不想聊。”
信陽公主卻好似壓根兒沒聽到他的拒絕,自顧自地說道:“從哪裡說起呢?要不,就從蕭肅的弟弟說起吧?”
蕭肅。
這個名字如一記悶錘猛地叩響了封閉的識海,被壓抑在腦海深處的記憶翻涌而來。
蕭肅的母親是陳芸娘,他在世上只有一個弟弟,那便是真正的蕭六郎。
信陽公主道:“當年陳芸娘去世,臨終前讓自己的長子帶着弟弟上京尋父,可惜被侯府的下人拒之門外,沒人相信他們,也沒人願意替他們通報。直到,他們偶遇了從國子監回來的少年祭酒,昭都小侯爺,蕭珩。”
她說着蕭珩,眼睛卻一瞬不瞬地落在蕭六郎的臉上。
蕭六郎薄脣緊抿,拳頭微微拽起。
他沒去看信陽公主的目光。
信陽公主定定地看着他:“蕭珩生性善良,聽說蕭六郎的身世後非但沒瞧不起他,反而爲他悽慘的遭遇所動容。”
蕭六郎想到了自己第一次見到蕭肅和真正的蕭六郎的情景,那是一張與自己有着三兩分相似的臉,衣着破破爛爛的,瑟縮在侯府外的角落。
他很好奇,便走過去問他:“你是誰?”
“我,我叫蕭六郎。這個是我的路引,這個是……”他拿出了宣平侯當年留給陳芸孃的令牌,那是老式的令牌,宣平侯早在十年前便更新換代了。
不過蕭珩還是認出了那是真正的宣平侯府令牌。
蕭珩古怪地問:“你怎麼會有宣平侯府的令牌?”
少年膽小地看着他,緊張到結巴:“我、我娘給我的,她、她讓我帶着令牌、來京城找我爹。可是、他、他、他們不讓我和哥哥、進去。”
蕭珩唔了一聲,納悶道:“他是你哥哥?你們長得不像,你和我比較像。”
“啊……”少年當場有點傻眼。
蕭肅那時約莫就猜出了蕭珩的身份,說是利用也好,說是真心求助也罷,總之,蕭肅給蕭珩跪了下來,求他讓自己的弟弟見親生父親一面。
蕭珩答應了:“京城出了幾樁大案子,我爹最近很忙,連我都見不到他,不過除夕夜他一定會回來陪我守歲,屆時我帶你去見他!對了,你們住哪兒?”
二人住在京城最廉價的大通鋪裡。
蕭珩給人換了一間像樣的客棧,和二人約定除夕那晚,他會派人來接少年。
蕭珩沒料到的是除夕當晚他有事去了一趟國子監,誰料少年竟然偷偷地跟來了。
“你來做什麼?”
“我、我、我能不能和你一起?”
“我沒這麼快回侯府。”
“我可以等你。”少年堅持。
“那好吧。”蕭珩將少年帶入了國子監。
“我娘來了!”
“那我躲起來!”
“不用,我和我娘解釋一下就好了。”
“不行,你娘一定不會放過我的!你娘是公主,讓她知道我是宣平侯的私生子,我就完蛋了!”
少年害怕到顫抖,蕭珩無法,只得暫時讓他藏在了通道里。
“娘!”蕭珩滿心歡喜地爲信陽公主開了門,“你是來接我的嗎?”
信陽公主的確是來接他的,卻不是接他回府,而是接他一起下地獄。
信陽公主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很平靜,然而她緊緊捏着帕子的手指其實已經出賣了她的情緒,只不過蕭六郎坐在她對面,恰巧被書桌擋住了視線。
她道:“你醒來時躺在客棧,身邊是蕭肅,蕭肅告訴你,他不放心自己弟弟,一路暗中尾隨,發現國子監突起大火,他衝進火場去找自己的弟弟,結果沒找到弟弟,反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你,他只得將你背了出來。然後他告訴你,他看見一個戴面具的男人將一個昏迷的女人救了出去。”
蕭六郎微微一怔:“你……怎麼知道的?”
信陽公主淡淡一笑:“怎麼知道什麼?怎麼知道這個故事,還是怎麼知道蕭肅?我貴爲一國公主,要查自己兒子生前的行蹤還不算太困難,蕭肅是我調查出來的,故事是我編的。蕭肅從來就沒進過國子監。”
他的確不放心自己弟弟,可國子監並不是他想進去就能進去的。
當年的蕭珩不是沒想到過這個疑點,只是除了這個可能,他想不到其它的可能了。
蕭六郎一瞬不瞬地望進信陽公主的眼眸:“所以我究竟是誰救出來的?是龍一嗎?”
信陽公主下意識地握了握自己的左臂。
當她把蕭珩從大火中背出來時,一塊燃燒的房樑斷裂下來,差點砸到蕭珩的頭,她擡臂擋了擋,整條胳膊都燒着了。
至今都是醜陋不堪的模樣。
這一次,是信陽公主避開了他的目光,她垂下眸子,道:“當年有你不知道的事,那孩子生性膽小,原是沒膽子尾隨你的,是蕭肅擔心你哄騙他們,讓他務必要跟緊你。他們二人在京城辦的是臨時路引,除夕是最後的期限,若是宣平侯不認下這個兒子,他倆隔日就要被遣送出京。”
蕭肅弟弟的死和你沒關係,你不要再埋怨你自己。
蕭六郎擡手摸了摸自己右眼下,怔怔道:“那我的淚痣……”
信陽公主道:“是我用火條灼掉的。”
“爲什麼?”蕭六郎問。
因爲你孃的臉上就有一顆一模一樣的淚痣,我不希望那夥人找到你。
人長大了,模樣多少會有些改變,可這顆淚痣實在明顯。
這些話,信陽公主就沒說了,她垂眸攤開手中的帕子,淡淡說道:“總之……”
蕭六郎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你還沒有回答我,是誰把我救出火場的?如果不是蕭肅,那會是誰?”
你明明已經知道了是誰,爲什麼就是要逼我親口說出來?
蕭六郎眼眶微微泛紅:“當我得知自己是被蕭肅救出來的時候,我心裡竟然還暗鬆了一口氣––––是蕭肅帶走了我,不是你不要我。現在,你卻和我說,一切都是你的主意。你把我給了蕭肅……你讓他帶我離開京城……你用這種方式擺脫我……”
那是他依賴了十四年的孃親啊!
就算她親手把他送下地獄,他也沒辦法去痛恨她!
都是他的罪孽,他得到怎樣的下場都是應該的。
只是,他也會痛啊……
蕭六郎擡手,以極快的速度抹了快要掉落的淚水,裝作自己從不曾哭過。
他自嘲一笑,望向窗外道:“也是,我害死了你兒子,搶走了屬於你兒子的一切,我原本就是他的替身,後來發現替身變禍害,你不想擺脫我才奇怪吧。”
明明早就接受了這個事實,四年來日日夜夜不停在腦海中麻痹自己,可爲什麼再次提到,還是會心如刀絞?
他又擡手抹了一次淚,倔強地看窗外,就是不讓她看見自己發紅的眼眶。
信陽公主又何嘗不是心如刀割?
他不是替身,從來都不是。
她把他抱到身邊的第一日,就清楚清晰地知道這不是自己腹中的那個胎兒。
可那又如何?
他徹夜哭鬧,只有在她的懷中才會安靜下來。
他不吃乳母的奶水,逼得她這個金尊玉貴的皇室公主親自哺餵。
他還特別粘人,特別搗蛋,特別會給她闖禍……
但他也會在無數個她心灰意冷的日子,默默地陪在她身邊。
只要一回頭,她就總能看見那張盈滿星光的小臉。
小傢伙揹着小手,小大人似的,歪着小腦袋,一臉小得意地挑挑眉:“在哦,孃親無論什麼時候回頭,阿珩都在哦。”
她不是沒試圖將他當成自己死去的兒子,可小傢伙似乎有自己特立獨行的本事,他身上全是他獨特的氣質,他發着光,像一顆冉冉升起的小太陽。
他就是她的阿珩,不會去替代任何人也不能被任何人替代的阿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