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直到後半夜才慢慢鎮定下來,陷入了沉睡的夢境。
然而饒是睡夢中,他也依稀聽見有人在喚他泓兒。
一聲又一聲,聲聲入耳。
他還感覺有一隻溫暖得發燙的手,緊緊地拉着他的手。
皇帝終於悠悠轉醒時,天色已大亮。
皇帝有些迷糊,不知是夢是真。
熟悉的“泓兒”聲又來了。
皇帝緩緩地睜開眼,模糊的視線裡出現了一道身影,身影的主人盤腿坐在牀邊,拉着他的手,用無比慈祥的眼神看着他。
爲什麼這人長得這麼像小神醫的弟弟啊?
小淨空的小手拍着皇帝的手背,用隔壁趙小寶的太奶奶哄重孫的慈祥口吻喚道:“泓兒呀~”
皇帝一個機靈,身子一抖,瞌睡全醒了!
皇帝在碧水衚衕修養了七日,縫針的地方拆了線,癒合良好。
魏公公的傷勢也恢復得不錯,就是他上了年紀,骨折的癒合速度比年輕人慢,但他身上其餘部位的傷勢基本沒多大影響了。
在碧水衚衕居住的日子是皇帝這輩子最輕鬆的時刻,自打他記事起便知自己是個出身低賤的皇子,靜母妃待他極好,可他心裡也總抹不去出身帶來的陰影。
之後他分府單過,受到柳貴妃與太子兄長的打壓,時時刻刻如履薄冰。
而他好容易才熬到登基爲帝,又有了一個垂簾聽政的莊太后。
他一刻也不曾鬆懈過。
此番倒是因禍得福,享受了幾天清閒日子。
只是他也不能當真躲在碧水衚衕做一輩子甩手掌櫃,他是一國之君,他身上挑着昭國的江山。
這一日晚飯後,皇帝打算起駕回宮了。
皇帝對外宣佈的是在行宮養病,爲迷惑敵人的視線,皇帝特地將大內高手調去了行宮,將行宮圍得密不透風。
刺殺一事誰也不能保證沒有第二次,一切小心爲上。
皇帝從碧水衚衕出發的同時,魏公公則悄悄前往行宮,屆時他將伴“駕”從行宮高調回往皇宮。
皇帝臨上馬車前,劉嬸兒忽然羞答答地跑了過來,遞給他一個荷包,又捂着臉跑掉了!
皇帝:“……”
顧長卿護送皇帝回宮。
坐在回去的馬車上,皇帝總感覺有哪裡怪怪的,他思前想後也沒弄明白究竟哪裡怪。
一直到他進了御書房,何公公向他稟報說:“太后病倒了,病了好幾日了,一直堅持上朝,今日終於撐不住,回仁壽宮的路上暈倒在鳳攆中了。”
皇帝恍然大悟,他就說是哪裡怪,原來是那個毒婦這幾日沒去碧水衚衕監視他。
皇帝第一反應是大快人心,那個毒婦也有倒下的一日。
第二反應卻有些憂心,先是他遇刺,再是太后暈厥,分開了都是不小的動盪,何況又連在一起?容易造成民心不安、朝廷恐慌。
“沒傳出去吧?”皇帝蹙眉問。
何公公道:“沒有,仁壽宮將消息捂得嚴,只說太后在批閱奏摺,專心處理朝政,不允許任何人打擾。太后是在半路暈厥的,奴才一直在暗中監視太后纔給發現了,若是進了仁壽宮再暈厥,只怕連奴才也得不到確切消息。”
仁壽宮原本就是銅牆鐵壁,太后染上麻風后裡頭的人又換了一批,如今更是連一隻蒼蠅也飛不進去了。
皇帝對莊太后印象極差,偏見極大,心疼莊太后不至於,懷疑倒是佔了多半:“怎麼這麼巧?朕今日剛要回來她就病倒?不會是做樣子迷惑朕的吧?”
這個……何公公就不得而知了。
皇帝冷笑道:“朕剛回宮,是該去給母后請個安。”
皇帝去了仁壽宮。
何公公是皇帝的暗茬兒,皇帝讓他回去了,別讓人瞧見他與自己有所往來。
至於魏公公,他手臂有傷,皇帝讓回屋歇着了,只帶了個小太監。
這架勢,一看對莊太后就沒多上心。
皇帝剛到仁壽宮的門口便被仁壽宮的大內高手攔住了。
“太后有令,不見任何人。”大內高手道。
皇帝冷笑出聲:“這任何人也包括朕這個一國之君?朕倒是想知道,這皇宮幾時有朕去不了的地方了?”
大內高手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一直都有,陛下您是第一天知道麼?
皇帝:“……”
皇帝牙疼!
那個毒婦權勢太大,他這個九五之尊都不能硬闖!
就在皇帝的臉快要黑成炭之際,秦公公執着拂塵出來了。
他衝皇帝行了一禮,說道:“陛下恕罪,太后是您的母后,她不見任何人也獨獨不能不見您啊,陛下請。”
秦公公做了個請的手勢。
秦公公是莊太后的心腹,他一舉一動都代表了莊太后的意思,大內高手以爲莊太后真的醒過來要見陛下了,側身一讓放了行。
秦公公在前帶路,將皇帝領去了莊太后的寢殿。
皇帝以爲莊太后沒事,是在故弄玄虛,可他當看到帳幔緊閉的鳳牀時心底便涌上一層不詳的預感。
秦公公來到牀邊,輕輕地拉開帳幔,露出了鳳牀上面色蒼白的莊太后。
這樣的莊太后太陌生了。
她總是威風凜凜地出現在人前,即便在碧水衚衕一身粗布麻衣,也難掩她眼神裡的凌厲。
可此時她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裡,氣息遊離若絲,確確實實是病重了。
“怎麼會……這樣?”皇帝驚訝。
秦公公嘆了口氣:“太后爲何這樣,陛下心裡當真沒點數嗎?”
這話說得有些大逆不道。
可皇帝太震驚了,一時間沒去摳文咬字,秦公公的意思是……莊太后的病與他有關?
怎麼可能?
他最近可什麼也沒幹!
……難道……是那晚?
皇帝覺得不可能。
這個毒婦恨不得將他除之而後快,纔不會徹夜照顧他,也不會像靜母妃那樣喚他。
他聽到的只是夢境裡的聲音而已。
但這又無法解釋小淨空嘴裡的那聲“泓兒”是怎麼一回事。
如果不是聽到、看到,小淨空怎麼會模仿大人的樣子拉着他的手叫泓兒?
皇帝的腦子有些亂。
他內心是拒絕接受這個事實的,不僅是因爲他拒絕相信莊太后的好心,更是因爲那晚他感受到了久違的暖意。
迷迷糊糊中,他似乎感覺靜母妃又回來了。
如果真的是莊太后,豈不是在說她身上有靜母妃的氣息?這是對靜母妃的褻瀆!
他不接受!
不承認!
“秦公公,太后的藥好了。”一名宮女端着藥碗入內,瞥見殿內的皇帝,忙躬身行了一禮,“陛下!”
皇帝不耐地擺擺手。
宮女將藥碗放在牀頭櫃上。
皇帝的目光不自覺地追着藥碗看過去,無意中的一瞥,竟瞥見了牀頭櫃上放着的一個小鐵盒子。
有些眼熟。
他沒讓自己往下細想。
此時,莊太后也被寢殿內的動靜吵醒了,她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看到皇帝杵在自己牀前神色也沒多大變化。
“太后,該喝藥了。”秦公公笑着說。
“拿走,哀家不喝。”莊太后淡淡地說。
她很虛弱,就連眼神與語氣都失了往日凌厲。
秦公公笑了笑,道:“陛下來看您了。”
莊太后面無表情道:“哀家不要他看。”
自打捅破窗戶紙後,倆人只要不是在金鑾殿上就幾乎不再僞裝母慈子孝了。
皇帝身姿挺拔地立在牀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這一刻,他是真感覺她老了,或許活不了幾年了,她一旦駕鶴西去,朝政大權自然會回到他的手中。
心裡這麼想,嘴上卻譏諷地說道:“母后要是就這麼去了,日後金鑾殿寂寞,還真是沒人與朕共議朝政了呢。”
莊太后冷冷地朝他瞪來:“不孝子。少癡心妄想,哀家肯定比你命長。”
皇帝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莊太后掙扎着坐起身來。
秦公公忙上前扶了一把,端過湯藥遞給她。
莊太后一口氣將一碗苦出膽汁的湯藥喝了,一滴也沒剩下。
太后喝完藥後,皇帝便離開了仁壽宮。
他沒着急回自己寢殿,而是去了一趟御書房,他讓人叫來太子,考了太子這幾日的功課。
皇帝發現太子的算學有了很大進步:“這幾個題目是誰教的?”
太子頓了頓,答道:“翰林院。”
皇帝看着太子,道:“朕知道你的算學是翰林院教的,朕問的是哪個翰林官?”
太子心不甘情不願地張了張嘴:“蕭修撰。”
“是他?”皇帝的眸子一亮,隨即喜色地笑了,“朕果真沒看錯人,你的算學常年沒進步,朕原以爲是你資質愚鈍,眼下看來倒也不算,有優秀的夫子教你還是能學會的。”
這話讓太子怎麼接?
簡直就是無力反駁好麼?
總不能說父皇你誇錯了,我確實資質愚鈍。
平心而論,太子的資質並不算差,儘管比不上皇長子寧王,卻也遠勝其餘幾個皇子。
可太子偏科,他就是不愛算學,偏偏皇帝又無比看重算學。
皇帝原本只是試試,不料真能有所成效,他滿意地點點頭:“不錯,下次還讓他過來給你講學。”
太子臉色一變:“父皇!”
皇帝淡淡地看向他:“怎麼?你有意見?”
太子意識到自己失態,拱了拱手,說:“兒臣……兒臣只是疑惑父皇爲何要讓一個修撰給兒臣講學?父皇難道不器重兒臣了嗎?”
讓一個新上任的翰林官爲一國太子講學,怎麼看都有點兒敷衍太子。
皇帝放下手中的奏摺,眉頭緊皺地看向太子:“朕不器重你,會費盡心思教導你?你是一國儲君,能不能不要總在意旁人的看法?”
太子囁嚅道:“兒臣並非是在意旁人怎麼看……”
“那是什麼?”皇帝沉聲問。
太子欲言又止。
皇帝蹙眉:“不說就退下。”
太子垂眸道:“他長得太像表弟了,兒臣看見他總會想起早逝的表弟,心裡會難過。”
皇帝若有所思:“原來你要難過才學得進去嗎?”
太子一怔。
等等,父皇你好像會錯我的意了!
皇帝嗯了一聲:“你的史學也有些差強人意,以後史學也讓蕭修撰來講學。”
太子要瘋了!
一旬見一次不夠,變成一旬見兩次了麼!
他不想對着蕭六郎那張臉啊!
太子捏緊了拳頭:“父皇!”
皇帝心意已決,擺擺手道:“就這麼定了,你回去吧,晚上讓小七來朕這邊一趟。”
幾天沒見小胖子,怪有些想他的。
皇帝不是普通的父親,他先是君,之後纔是父,可在碧水衚衕養傷的這幾日,總看見小淨空在自己跟前晃來晃去的,格外讓人想做個爹。
當然,不是給小淨空做爹,那孩子太鬼靈精怪了,他招架不住。
他要在自家小胖子身上找回做爹的成就感。
太子離開御書房後,皇帝又讓人叫來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