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太傅訓斥完鄭司業,又回御書房去安撫陛下了。
他採取的策略是,絕不否認鄭司業犯下的過錯,但正所謂水至清則無魚,看得見的貓膩總比看不見的強,況且這也是幾年前的舊賬了,如今鄭司業再沒出現過類似的行徑,證明此人有悔過之心。
懇請陛下給他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
再者,國子監屬於青黃不接的尷尬階段,沒有比鄭司業更適合擔任祭酒之位的人。
李司業到底年輕了些,資歷也不夠,手段更是青澀,鎮不住那幫老頑固。
有時候就是像鄭司業這種滑頭又有手段的人,才能成爲一把更鋒利、更能爲陛下披荊斬棘的刀。
要不怎麼說莊太傅能耐呢,這剖析問題的角度,一般人還真不敢這麼說。
可陛下就覺着這是實心窩子的話,他也希望昭國的朝堂一片清明啊,但也正如莊太傅所言的那樣,太老實的刀太鈍,不好使,太鋒利的刀又有多少點兒劃手。
想找一把又鋒利又不絕會傷到自己的刀,太難太難了。
如果老祭酒在就好了……
最終陛下還是被安撫住了,保留了鄭司業的官職以及幾日後冊立他爲國子監祭酒的決定,只罰了半年俸祿,以儆效尤。
對外就稱賬本其實是僞造了用來污衊鄭司業的。
鄭司業守在皇宮外,見莊太傅出來,虔誠地拜了一拜:“太傅對下官恩同再造,下官日後一定爲太傅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莊太傅冷聲道:“別以爲陛下不追究你就高枕無憂了,你以後不要再任性妄爲,叫人抓住把柄!”
鄭司業冷汗冒了冒,躬身道:“是,下官記住了。”
莊太傅又道:“還有月考的事,你自己得想個法子圓過去!”
“……是!”
鄭司業牙疼感到回了國子監。
蕭六郎正坐在樹蔭下爲林成業補習,見鄭司業氣沖沖地過來,他淡淡地睨了對方一眼。
鄭司業突然就涌上一股直覺,這件事是蕭六郎乾的!
但這很奇怪不是嗎?
月考的試卷藏在壁畫後的暗格裡,賬本藏在明輝堂的密室裡,蕭六郎哪兒來的通天本事知曉他這麼多秘密,又如何瞞過侍從的把守潛入明輝堂而不被發現?
鄭司業的心裡猶如堵了一團火,燒得他上不去下不來。
蕭六郎漫不經心地移開了目光,多看他一眼都嫌多餘。
鄭司業妥妥被激怒了,甭管是不是這小子,他都對小子厭惡透了!
偏偏他不能再對這小子動手!
“啊,鄭、司業。”林成業發現了對方。
蕭六郎把改完的試卷遞給林成業,上面圈出了他寫得不夠細緻的地方,隨後蕭六郎淡淡望向鄭司業:“鄭司業是來道歉的嗎?”
“道、道什麼歉?”鄭司業一愣。
蕭六郎淡淡地撣了撣寬袖,一派閒適地說:“我的卷子啊,我似乎一題都沒錯,鄭司業是怎麼給我定成績的?難道真如傳言的那樣,鄭司業是故意針對我?”
是啊,我就針對你怎麼啦?
有本事你咬我呀!
一個時辰前的鄭司業敢這麼說,現在卻不能了。
鄭司業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我那日明明給他們說的是正數第一,不知他們怎麼聽岔了,給你弄成倒數第一。”
“哦。”蕭六郎挑眉,“那勞煩鄭司業把成績改過來?”
鄭司業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額角青筋暴跳:“……改,馬上改!”
鄭司業不僅得把蕭六郎的成績改過來,還得當衆給蕭六郎道歉,這是莊太傅給他下的死命令。
若連這點忍辱負重都做不到,那他不配成爲莊太傅手裡的刀。
鄭司業欺負蕭六郎時心裡有多爽,道歉甩給他的耳光就有多響亮。
鄭司業死死地拽緊了拳頭:“你給我等着,等有一天我做了國子監祭酒……”
有你好看!
蒙學比國子監放學早,小淨空一般都會在課室裡寫作業等蕭六郎來接他。
今天率性堂最後一節課是自習,可以不去。
蕭六郎去蒙學接了小淨空。
“你又逃課!”小淨空叉腰看着他。
“沒課。”蕭六郎說。
小淨空雙手抱懷,一臉嚴肅:“自習課不是課嗎?”
蕭六郎:你是家長還是我是家長?
“走了。”蕭六郎抓起他的書包讓他背好。
小淨空不懂大人的迷惑行爲,但他好想嬌嬌,於是揹着嬌嬌親手給他做的書包,跟在壞姐夫身後出了國子監。
長安大街上人來人往。
今日賣糖葫蘆的小哥兒換了個地方,恰巧就離他們的住處不遠。
蕭六郎看着不遠處亮晶晶的糖葫蘆,問小淨空道:“要吃糖葫蘆嗎?”
小淨空:“要!”
蕭六郎:“不給你買。”
小淨空:“……”
這是小淨空不理解的大人迷惑行爲二。
但他也不是好欺負的。
他停下腳步,叉着小腰,奶兇奶凶地說道:“我要給你漲租!”
蕭六郎:你還知道漲租?!
小淨空最終也沒如願以償地吃到他的糖葫蘆,因爲壞姐夫的磨磨蹭蹭,過去時最後一串已經賣完了。
小淨空抓狂!
哎呀,我可真鬧心吶!
帶個大人出門真是太不容易了!
小淨空黑着小臉,慢吞吞地回家。
即將轉彎進入碧水衚衕時,前方突然傳來一道顫抖的聲音:“阿……阿珩?”
那聲音有些蒼老,帶着激動以及彷彿來自靈魂的顫慄。
蕭六郎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
他沒有擡頭。
他一手杵着柺杖,另一手拉過小淨空的手,將他趕緊拽進了碧水衚衕。
“哎呀我不要你牽!我自己走!”
是小淨空幽怨的小聲音。
“阿、阿珩!”
老者邁步追上去,地上路滑,他險些摔了。
幸而一旁的管事劉全及時扶住了他:“老爺,您當心啊!這幾天京城下了雪,路上都結了冰,您別摔着了!”
老者激動得渾身都在顫抖:“你剛剛看見了沒有?”
“看見誰?”劉全問。
“阿珩!”老者說。
“阿珩少爺?小祭酒嗎?老爺,您眼花了吧?小祭酒已經去世了。”劉全是老者的家僕,雖跟了老者多年,卻一直幫老者料理家中事務,並未去過國子監,也沒見過那位傳聞中的少年祭酒。
“阿珩……”老者望着空蕩蕩的碧水衚衕,一陣失落。
劉全心疼道:“老爺,興許只是容貌相似之人。”
老者搖頭。
若果真是陌生人,那麼他聽見有人叫他一定會下意識地擡起頭來看一眼,絕不是剛纔那種反應。
他分明是聽出了自己的聲音。
太猝不及防,所以來不及掩飾,爲了不讓自己察覺他的異樣,才逃一般地走掉了。
“是阿珩!是他!”老者的情緒久久難以平靜,他努力回憶,“他好像穿着國子監的監服。”
劉全道:“那就更不可能了吧?小祭酒怎麼會成爲國子監的監生?”
他可是陛下親封的少年祭酒哇!
老者也覺着奇怪,可再奇怪也不如眼見爲實:“總之你去打聽一下,還有,我見他杵着柺杖,他的腿腳貌似受傷了。”
“是,老爺。”劉全無奈應下。
國子監學生衆多,要打聽一個監生並不簡單,可打聽一個瘸腿監生就不那麼難了。
尤其因爲鄭司業的事,蕭六郎在國子監出名了一把,短短半日功夫,劉全便將蕭六郎的情況打聽得明明白白了。
劉全:“說起來,這個監生與咱們還挺有緣,他在天香書院上過學,他就住小恩人的村子!”
老者:“他叫什麼名字?”
劉全:“蕭六郎。”
老者一驚:“是他?”
老者當然聽過這個名字了,在天香書院落腳時,黎院長不止一次把蕭六郎叫去中正堂。
他還看過蕭六郎的文章,覺着此子戾氣太重,不適合收爲弟子。
他一直都在屏風後,沒特地出來打量過對方的容貌。
如果他出來看那麼一次,是不是早就能發現他是阿珩了?
他沒聽出他的聲音,是因爲十七歲的少年已經變了聲。
可字跡與文風又是怎麼一回事?
從前那個溫潤如玉的小少年,好似一夕之間變成了一個冷漠而又充滿戾氣的人,還換了一個身份。
他的阿珩,到底經歷了什麼?
卻說小淨空被自家姐夫拽回家後,在心裡默默地將之評爲了大人的迷惑行爲三。
“你爲什麼要逃?”他仰頭問。
“我沒逃,只是走快一點。”蕭六郎面不改色地說。
小淨空問道:“爲什麼突然走快?你難道不知道走快了會摔跤嗎?我們兩個……是家裡最容易摔跤的人!”
到底能走多快,心裡沒點數嗎?
小淨空又道:“剛剛那個老爺爺叫你阿橫,是哪個橫?橫行霸道的橫?還是橫眉冷對的橫?”
蕭六郎道:“這兩個是一個橫。還有,你聽錯了,他叫的不是我。”
“哦。”小淨空失落,居然沒套路到。
蕭六郎岔開話題:“別囉嗦了,今天學陳國語,昨天給你佈置的作業都做完了嗎?”
小淨空自從入學考考了低分後,就開始了每天放學後惡補外語的悲慘經歷。
小淨空的注意力成功被轉移,他從書包裡翻出自己的作業:“當然做完了!你以爲我是你嗎?要人戳一戳纔會動!不鞭策你,你還在考倒數第一!”
蕭六郎:“……”
倒數第一的梗是過不去了是嗎?
蕭六郎檢查了他的作業,基本上沒錯誤,同樣是教,卻不得不說,教小淨空比教林成業省力多了。
“阿珩呀……”小淨空突然學着外頭的那些老太太,翹着小蘭花指,拿腔拿調地喚了蕭六郎一聲。
蕭六郎渾身一抖,被雷得外焦裡嫩!
他、他還是去教林成業好了!
卻說老者在親眼見到蕭六郎後,心情久久不能平靜,直覺告訴他,那是他的阿珩,可蕭六郎的一切信息又顯示他是一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爲了弄清楚真相,老者決定親自上門一趟。
他記得那一日二人是消失在在碧水衚衕,至於是裡頭的那一座宅子就得一間一間地上門去找。
他找了個國子監旬休的日子。
今天清和書院也旬休。
可家裡的四個男子漢沒閒着,全都去採買過年的物資了。
因此老者來到他們的宅院時,宅院是空的。
門虛掩着。
這是老太太爲自己的牌友們留的門。
“請問,蕭六郎在嗎?”
老者客氣地問。
無人應答。
老者猜人在後頭,想了想,還是邁步走進去:“我找蕭六郎,請問他在家嗎?”
老太太正坐在後院兒嗑瓜子兒,聽到動靜,還當是自個兒牌友來了,回過一看。
咦?
一個老頭兒?
新來的牌友麼?
求打牌的?
老者也看清了老太太,他的反應就比老太太大多了。
太后?
他雙腿一軟跪了下來!
老太太:……倒也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