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鴻十二年,六月初八,京師大雨。
西涼軍大將楊尊義,攜帶三萬步卒,冒雨從渭河以北,往千里之遙的秦州艱難行進。
同一時刻,數十輕騎連夜疾馳,在晨鐘響起之時,抵達了崇明門外。
最前方的黑色駿馬之上,身着白袍的男子,手持黑傘,馬後懸着兩顆人頭,緩步進入城門。
長安城大雨傾盆,蒼茫天地間好似只有這一人一馬。
城門處,持着長槍的兵甲,瞧見過來的人影,臉色皆是一變。
往日進出多次,沒人不認識馬上的年輕人是誰。
前些天聖上下旨,讓連戰連勝的肅王世子撤軍,在京中引起了不少非議,此時肅王世子忽然回來,守城兵甲不知目的,但知曉絕非小事。
守城軍卒本來想按規矩攔截查問,可瞧見馬上男子臉色和後面滴血的兩顆人頭,哪裡敢上前半步,都是噤若寒蟬退到了兩側。城門後有人飛速跑向皇城,通報這個消息。
大雨傾盆而下,朱雀大街上空無一人,擡眼便能看到視野盡頭的巍峨皇城。
許不令撐着黑傘,在朱雀大街正中緩行,左右兩側樓宇內,文人士子、歌姬酒客,看着戰馬從街上行過,眼神意外,又帶着幾分敬畏。
敬畏發自內心;萬軍之前生擒北齊世子、兩千兵馬破南陽、兩萬兵馬破襄陽。光是這三條事蹟,便足以讓許不令,堂堂正正的自稱‘大將軍許烈之後’,整個天下何人敢質疑半句?
長安城的百姓知曉,文武百官也知曉,連宋暨也知曉。因此許不令忽然從前線跑回來,街道兩旁的文人士子,雖然有意外,卻半點不奇怪。
在連戰連勝的局面下,忽然被君主強令撤軍,這若是不回來要個說法,許不令能答應,前線將士能答應?
朱雀大街兩側,無數雙眼睛,盯着騎乘駿馬的白袍男子走過,逐漸抵達皇城。
皇城中,殿前廣場大雨淅淅瀝瀝,巍峨大殿莊嚴肅立。
太極殿內,宋暨和往日一樣,坐在龍椅之上,看着下方朝臣。
文武百官分立左右,眼觀鼻、鼻觀心,默然靜立。
太尉關鴻卓,稟報着前線戰事。說完之後,宋暨開口安排,太監下去傳令。
整個朝堂上,只有這兩個人在對話,其他朝臣都不言不語,可能有人想開口說些什麼,但這些天宋暨喜怒無常,所有事都獨斷專行,根本不聽臣子意見,三公九卿漸漸都閉了嘴,沒三公九卿帶頭,後方臣子想說話,在這死寂的氣氛下,又哪裡敢開口。
“報——肅王世子入京覲見!”
關鴻卓正說着話,殿外忽然傳來急聲稟報,羣臣側目。
慌慌張張的聲音,讓關鴻卓眉頭緊蹙,可聽清楚後,臉色又是一白。
許不令來的很突然,來之前並未和朝廷通報,連夜從南陽趕了回來。
但太極殿中的滿朝文武,包括龍椅上的宋暨,都沒有什麼意外,反而有幾分‘總算來了’的釋然。
前些日子宋暨下旨,讓剛大破襄陽的西涼軍步卒回防西涼,又讓連戰連勝的許不令回後方鎮守南陽,這道幾乎是逼着許家發飆的聖旨,羣臣都有意見,卻沒法阻攔。
雖說‘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但這般莫名其妙的聖旨,若是臣子一點意見都不能有,那還要文武百官做什麼?天下大事讓君主一個人做決定就是了。
如今見不服氣的許不令回來要說法,羣臣皆是冷眼旁觀,想看看龍椅上的天子,如何許不令乃至數萬將士一個解釋。
龍椅之上,宋暨依舊是往日波瀾不驚的模樣,看着殿外的白石御道,淡然開口:
“宣。”
“宣,肅王世子進殿!”
太監洪亮的聲音傳入太極殿外的雨幕,文武百官齊齊回頭,看向大殿外。
滿城雨幕之下,一匹黑色駿馬,從宮門進入,清脆的馬鈴鐺和馬蹄聲遙遙可聞
馬上男子僅孤身一人,身上的氣勢,卻好似這滿城的疾風驟雨,緩緩壓向這座天下間最高的殿堂。
踏踏踏——
許不令騎乘駿馬,不緊不慢從御道上行過,眼神望向大殿上的燙金匾額,雨水從傘骨滑落,滴在馬鞍上,又從馬鞍滴落,混入了兩顆人頭的血水,砸在太極殿外平整的石道上。
文武百官和宋暨,望着許不令在臺階下停步,翻身下馬,從馬側取下了兩顆人頭。
“這……”
瞧見此景,太極殿中響起些許嘈雜,百官左右四顧,眼神詢問,許不令這是拿了誰的人頭回來?
站在最前方的關鴻卓臉色又是一白,還以爲許不令砍了他胞弟關鴻業,心中又氣又怒,轉身就想跪下哀號,可想想又太早了,只能死死盯着從臺階下走上來的身影。
許不令提着兩顆人頭,穿過淅淅瀝瀝的暴雨。哪怕眼神平淡、不言不語,站在殿外的金瓜武士,也能感覺出其身上的戾氣,卻無人敢上前阻難,只是低頭垂首站在兩側。
踏踏踏——
整個太極殿,只剩下一道清脆的腳步聲,走過後排的官吏,再到大玥的中流砥柱,直至最前的三公九卿。
許不令手上依舊滴着雨水和血水,在金殿的正中央站定,將兩個用布包裹的人頭,丟在了龍椅前方的臺階下,擡手平淡到:
“臣,許不令,參見聖上。”
兩個用黑布包裹的人頭,在光滑如鏡的地面上滾了幾圈,撞在臺階上,發出‘咚’的一聲輕響。
宰相蕭楚楊和大司農陸承安,眼中稍顯疑惑,掃了許不令一眼。
崔懷祿低着頭默然不語,好似什麼都沒看見。
餘下臣子都是皺着眉,不明所以。
天子宋暨,知道這兩顆人頭是誰,心中有滔天怒火,臉上卻雲淡風輕。
太尉關鴻卓見太極殿中安靜得有些詭異,猶豫了下,上前蹲下身,打開包裹看了眼,雖然沒看到親弟弟的頭顱稍微鬆了口氣,但看清血淋淋的人頭是誰後,臉色又是微驚,擡眼看了下宋暨。
宋暨輕輕摩挲手指,詢問道:
“誰的人頭?”
關鴻卓站起身來,稍顯猶豫,看了看旁邊的許不令,才輕聲道:
“是秘衛老乙,和緝偵司宋英。”
“嗡——”
話語一出,太極殿內嘈雜聲四起。
羣臣先是疑惑許不令爲什麼殺了皇帝的親信,繼而又震驚皇帝的親信,竟然有機會被許不令殺死。
許不令剛從前線趕回來,提着宮中秘衛的人頭,只能說明……
三公九卿眉頭緊蹙,看向了宋暨。
宋暨臉色也露出幾分驚異,掃了兩個人頭一眼,沉聲道:
“前些時日宮中失火,秘衛裡應外合行刺朕,事後幾人失蹤,朕正在派人追查,不曾想已經在許愛卿手中伏法。這些秘衛恐怕已經被北齊賊子買通,難不成,他們對許愛卿也動了手?”
宋暨明目張膽的瞎扯淡,滿朝文武皆是蹙眉,無一人信這解釋。
宋英暫且不論,甲剛剛出現也不明底細,但老乙在先帝時期,便和賈公公一起擔任天子近衛,若是能被收買,憑什麼能當天子近衛?
甲乙丙丁四名暗衛,是天子最後的一道屏障,被身邊最信任的護衛刺殺,宋暨是怎麼活下來的?
但解釋就是解釋,哪怕再牽強,龍椅上的天子說出口,朝臣就不好質疑。畢竟宋英也好,甲乙也罷,只是皇城禁衛,放在朝堂上更是無關緊要的小嘍嘍,和殿外的金瓜武士沒區別。皇帝說這三人投了敵刺殺,羣臣總不能直言人是皇帝安排的。
許不令對於宋暨的明目張膽說瞎話,絲毫不意外,他只需要朝臣知道這事兒即可,不需要宋暨解釋。
許不令擡眼看向宋暨,朗聲道:
“謝殿下關心,臣前日在襄陽苦戰,這兩人乘機潛入南陽,刺殺臣的家眷,所幸家中有高手坐鎮,只死了十幾個護衛丫鬟,妻妾雖受了傷,但暫時性命無憂。”
朝臣聽見這話,眼皮都是一跳。
他們還以爲是宋暨派人刺殺許不令,沒想到是衝着家眷去的,這是……腦殼有水?
殺許不令家眷有個屁用,殺乾淨了,許家該幹啥還不是照樣幹啥,除了激怒許家還有半點好處?
關鴻卓不知道內情,但知道肯定和聖上撇不開關係,爲了個聖上打掩護,開口質疑道:
“這兩人既然投敵,爲何不直接去刺殺許世子,反而對世子家眷動手?”
許不令偏過頭來,看向關鴻卓:
“因爲這倆受人指使的刺客,打不過我。關太尉,這個解釋,夠不夠?”
“……”
關鴻業頓時語塞,想了想,默默退到了一邊。
蕭楚楊臉色微沉,眼中帶着些許擔憂:
“蕭綺可安然無恙?”
“被刺客所傷,至今昏迷不醒。”
羣臣聽聞此言,眼中也顯出幾分怒意,陸承安開口道:
“真是荒唐,將帥在前線血戰,後方家眷竟能遭刺客襲殺,若是事情傳出去,邊關將士誰還有心思打仗?”
羣臣皆是迎合,痛罵北齊無恥,但這番話真正是罵給誰聽的,三公九卿都明白。
宋暨聽着朝臣言語,眼神依舊平淡,不過摩挲愈來愈快的手指,已經顯現出了心裡的憤怒。
他只下令殺見不得光的崔小婉,根本沒讓死士動許不令家眷;因爲崔小婉本就是死人,即便被刺殺,許不令也無法拿其做文章,殺其他人則是吃力不討好。
宋暨知道身邊暗衛的行事風格,不可能自作主張,許不令這是明目張膽的栽贓。
可知曉又如何?這種事不可能放在臺面上講道理,既然派去的死士成了證據,那宋暨有一百張嘴,也不可能爲此辯護一句。
許不令待羣臣討論片刻後,看着兩個人頭,繼續道:
“既然這倆人,聖上說是投敵被收買,臣也不再多說。前些時日,聖上下旨,命西涼步卒回防西涼,命臣待在南陽坐鎮後方。臣百思不得其解,特來長安,詢問聖上,臣領兵以來,可有失職之處?”
滿朝文武安靜下來,擡眼看向宋暨,等待宋暨的答覆。
其實能站在朝廷前排的,都知曉宋暨讓許不令撤軍,只是因爲害怕許家兵權太重,日後騎虎難下罷了。
但這個理由,顯然沒法敞開了說,因爲許家現在還沒反,也從未表露出過反意。
宋暨面對許不令的質問,只是平淡道:
“前些時日,緝偵司傳來線報,北齊左親王姜駑,秘密集結兵馬數萬,意圖不明;楚地已經暫且安穩,爲防西涼有失,調遣兵馬回援。這些朕在聖旨上已經說過,許愛卿,有異議?”
朝臣暗暗搖頭,他們早聽過這解釋,可這算個屁的解釋?
無憑無據說北齊左親王集結兵馬,便調前線將士回三千里外的老家,和瞎扯淡沒區別。而且即便是真的又如何?肅王麾下還有十五萬精兵,難不成還守不住西涼?
許不令擡起頭來,看向宋暨:
“臣自然有異議。江南去年洪災,拖到今年尚無人賑災,致使江南流民千里,無數百姓被反賊裹挾成爲叛軍,每天都有成百上千人餓死荒野。
北方強敵入境,邊軍連戰連敗,每天亦有無數將士戰死沙場。
四王乘亂而起,強徵壯丁民夫近百萬,擾的整個大玥東邊不得安寧,田地荒廢無人耕種,秋天又不知有多少人要餓死。
內憂外患之下,爲君者,稱百姓爲子民,爲天下百姓之父母,當先內安天下,再退外敵,避免無數子民橫死。
現如今,臣攜西涼軍五萬,自配鎧甲戰馬,爲聖上平滅內亂,眼看大局將定,聖上卻以無稽之談強令臣退兵!
聖上可知,臣這一退,天下亂局便要拖延多久?
大江南北有多少百姓因兵禍變爲流民,又有多少百姓因災荒橫死荒野?”
言辭激昂,雖有不敬之處,但卻說到了朝臣的心坎裡。
從正月初一開始,滿朝文武眼睜睜看着正處於繁華盛世的大玥,在四起的狼煙中變地千瘡百孔。
整個天下陷入戰火泥潭,強徵壯丁糧草,每天都有無數人餓死,各地起義的聲音也越來越多,不速速平叛,每拖一天對大玥來說都是元氣大傷。
作爲這個天下的父母官,豈會不明白‘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若是連百姓安危都不顧,頭上的官帽子,乃至皇帝的帝冕都戴不穩。
滿朝文武沒日沒夜討論局勢,便是爲了先安內部,再退外敵,把大玥恢復到戰前安居樂業的狀態。
眼見局勢有點起色,宋暨忽然就在後面拽着了繮繩,羣臣心裡豈能沒有怨言?
天子宋暨也明白這個道理,也從心裡想攘外安內,想讓百姓減少死傷。
但爲君者,皇權重於一切!
天下平定後,若宋氏沒了,要這天下太平何用?
這不是自私,而是君主本該如此,沒有誰會慷慨到,爲了百姓安危,連皇權都讓給其他人。
聽完許不令的言語,宋暨只是平淡道:
“西涼百姓,也是朕的子民。北齊左親王蠢蠢欲動,調兵回防,並無不妥之處。關鴻業帶着兩萬西涼軍和府兵,足以平定四王。”
許不令上前一步:“那聖上,爲何讓臣遠離前線,退守南陽?”
宋暨坦然以對:“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後勤調度比衝鋒陷陣更重要,你年紀尚輕,不能只憑匹夫之勇衝鋒在前,亦要多磨礪這方面的本領……”
“聖上只是怕我許家造反!!”
宋暨正在解釋,昂首而立的許不令,忽然朗聲大呵,壓下了宋暨的言語。
聲若雷霆,在空曠大殿中極爲響亮,認真聆聽的臣子都被嚇的一哆嗦,繼而便是滿眼錯愕。
關鴻卓嚇了一跳,反應過來後,怒目而視:
“許不令,你放肆……”
許不令沒搭理關鴻卓,轉過身來,面向滿朝文武:
“所有人心知肚明,何必在這朝堂上遮遮掩掩!
西涼軍奔行三千里,來到武關拋頭顱灑熱血,爲的是大玥的太平。
只因爲我能征善戰,連克南陽和襄陽,突然就強令西涼軍滾回西涼,能是什麼原因?
我許家坐擁十二州之地,手握二十萬重兵,兵強馬壯、功高震主,早已遭人猜忌。若我再平滅四王,收攏兵馬樹立威望,關中軍便壓不住,聖上怕我許家造反!
除了這個原因,還有什麼能讓聖上,下這道近乎荒唐的聖旨?”
怒聲呵問羣臣,文武百官卻是訥訥無言,不太敢回答,畢竟這就不是該擺在檯面上說的話。
關鴻卓臉色憋得通紅,怒聲道:
“你胡說八道!聖上豈會……”
許不令雙眸帶着鋒芒,掃視滿朝文武: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此理自古有之;但我要問一問你們,我許家可曾造反?
甲子前開國,我祖父許烈屠戶出身,征戰數十年官拜大將軍,統領大玥兵馬近百萬,如今的遼西軍、關中軍、西涼軍,皆是我祖父手下兵馬。
我問問你們,我祖父當年可曾愧對孝宗皇帝分毫?”
羣臣默然,對於大將軍許烈,天下三國,上到帝王將相、下到市井百姓,沒有一個不服氣的,人家就是爲天下開了太平,還不貪權勢當了一輩子大玥臣子,未曾愧對朝廷半分。
許不令掃視羣臣:“我祖父功高震主,朝野無人不服,當年想要篡位,不過是開個口的事情。
但我祖父沒反!自己解了兵權,領下孝宗皇帝封賞,帶着幾萬親兵出關門,跑到兩千裡外的蠻荒之地吃沙子,給大玥守國門,至死都沒有半句怨言!”
羣臣乃至宋暨,都無言以對。
許不令停頓了下,繼續道:
“再說我父王。我西涼軍兵強馬壯,要攻關中,就憑郭顯忠和十幾萬關中軍,也想擋住我父王麾下勁旅?
十二年前鐵鷹獵鹿,東海陸氏不聽朝廷調令,被朝廷討伐。東海陸氏是我孃的孃家,陸家家主是我父王岳丈,我父王擁兵二十萬,在那種情況下反沒反?”
百官訥訥無言,肅王許悠確實也沒表現出反意,唯一的一次,還是出秦州奇襲北齊,人家兵行詭道爲大玥收復疆域,你總不能說人家有反心吧?
許不令在龍椅前的臺階下,來回踱步:
“我父王不僅沒反,還親自請命帶兵,前往陸家大義滅親,致使我娘鬱鬱而終。我問問你們,我許家忠烈至今,哪點對不起朝廷,哪點對不起天下百姓?”
宋暨緊緊攥着拳頭,和百官一樣,說不出一句話。
因爲這些都是事實,哪怕是帝王,也辯駁不了半句。
許不令眼神掃過羣臣,見無人應答,繼續道:
“我許家從未對朝廷有半分不忠,只因爲我許家能征善戰,便引來猜忌。
我入長安求學,鎖龍蠱是何人所下,所有人都諱莫如深,但你們心裡面真不知道是誰?
我在襄陽血戰,這兩名刺客跑來刺殺我的家眷,聖上說是投敵的叛徒,他們是何人安排,你們心裡難道不清楚?
猜忌我能忍,害我一人、害我家小,我也能忍。
但現如今,我領命帶兵五萬出西涼,令是聖上下的。
攻南陽死了多少人,攻襄陽又死了多少人,我許不令可曾有過半句怨言?
關鴻業胡亂用兵,我不聽調令強行進軍,是爲了給朝廷平叛,是爲了大玥百姓不受戰火殃及。
聖上只因爲猜忌,便不顧百姓萬民生死,讓我強行撤軍,我心裡如何忍?
爲君者,用毒計構陷忠良、派殺手刺殺前線將領家眷,在天下動盪之際,只因猜忌,便胡亂調兵打壓將領。
如此愚不可及之輩,何德何能敢稱君主?敢稱百姓爲子民?!”
語氣越來越憤怒,最後一句話出來,瞬時在太極殿內引起軒然大波。
‘如此愚不可及之輩,何德何能敢稱君主?敢稱百姓爲子民?’
這是臣子能說的話?
文武百官都是面無人色,有焦急有惱怒有錯愕,直愣愣的看着許不令。
關鴻卓氣急敗壞,擡手指向許不令:
“你放肆!敢直言聖上不配爲君,你想造反不成?”
宋暨站起身來,怒視許不令:
“朕配不配爲君,朕心裡自有定數,你許不令何德何能,敢評價朕的功過?”
許不令巋然不懼,轉眼望向宋暨:
“聖上功過,聖上心裡清楚,但臣還是要數一遍。
聖上繼位十餘年,鐵鷹獵鹿矯枉過正,致使數萬百姓無辜喪命。
只因猜忌我許家,便在千陽關內陳兵十餘萬,耗盡財力養一羣閒人,結果蜀地旱災,朝廷拿不出賑災米糧,讓我父王去籌糧賑災。
江南水患,明知吳王入不敷出,依舊強徵錢糧,致使江南流民千里。
年前,派遼西軍下江南平叛,只因爲我出現在幽州,便派狼衛封鎖幽州,把我當逆匪緝拿,還把關中軍前調去西邊;結果中部兵力空虛,致使北齊三十萬大軍入關,如今都打到了黃河沿岸!
四王彈劾聖上是大逆不道,但四王所列罪狀,有哪一條是假的?”
滿朝文武聽得心驚膽戰,卻也知道這些都是真的。
大玥變成現在這樣,和宋暨削藩、打壓武將密不可分,雖然他們也猜忌許家會造反,但終究是猜忌;宋暨卻付諸於行動,行動還失敗了,這幾乎是四王起兵的導火索。
“你……”
宋暨根本沒法回答,他就是猜忌許不令,此時已經撕破臉皮,也沒有再遮遮掩掩:
“朕豈會無端猜忌你許家,你許家,特別是你許不令,敢說自己心中無反意?”
“臣對大玥忠心耿耿,未曾有半點愧對朝廷,愧對百姓!”
許不令坦然以對:“家父爲臣取名‘不令’,意在‘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
聖上若行爲得當,即便不下調令,我許家也會爲朝廷拋頭顱灑熱血。
但聖上繼位短短十年,便毀掉了孝宗和先帝近一甲子的休養生息,窮兵黷武又無大能,導致整個天下狼煙四起,若仍由聖上繼續胡來,大玥的江山遲早毀於一旦!
我許家隨孝宗皇帝開國,如何能再聽從聖上的調令,親眼看着大玥在聖上手中滅國!”
許不令面向宋暨,擡手躬身一禮,怒聲道:
“臣,許不令,懇求聖上退位,以平東部四王、滿朝文武乃至天下百姓之憤!”
話語落,太極殿內瞬間陷入死寂!
文臣武將、王侯公卿,皆是不可思議的看着許不令。
他們知道許不令是來要說法討公道的,卻沒想到許不令直接開口請宋暨退位!
宋暨站在龍椅前,雙拳緊握,如同暴怒的雄獅,死死盯着許不令:
“你許不令狼子野心,逼朕退位,安得什麼心,朕豈會不知,滿朝文武豈會不知!”
洪亮嗓音在太極殿內迴盪,可與往日不同的是,這次並沒有羣臣的應和。
就好似當前局面,只是兩個男人站在臺階上下爭吵,大殿中百餘人都是看客。
君主之威不容絲毫詆譭,廢帝從來都不是小事,但有時候也不算大事。
只要滿朝文武都不聽宣,皇帝也當不成了,宰相或者太后權勢太大,也能廢帝。
羣臣對宋暨確實有怨言,但往日積威太重,一直都不敢去想這個,也沒人敢開口。
此時許不令開了口,羣臣反而不似方纔那麼錯愕震驚了,低着頭默然不語,等着前面的人先表態。
太尉卓怒火中燒,擡手指着許不令:
“許不令!你就是狼子野心,意圖篡位!來人,來人!”
大殿外,殿前衛士小心翼翼跑了進來,卻不敢靠近。
宰相蕭楚楊已經弄清楚了許不令的目的,此時上前一步,躬身道:
“許不令此言有理。聖上繼位以來,政令雖無大錯,卻有隱憂;如今東部四王集結兵馬百萬,中原大地民不聊生,北方強敵又咄咄逼人,若繼續拖延內政不穩,我大玥朝,恐就此分崩離析。
臣蕭楚楊斗膽,懇求聖上禪位於皇長子宋玲,以息東部四王之兵禍,穩內政,御外敵!”
蕭楚楊一開口,依附於蕭氏的朝臣,便全部站了出來,躬身請命。
大司農陸承安緊隨其後,正準備開口,三公之一的崔懷祿,忽然給跳了出來,躬身道:
“臣附議,還請聖上爲天下萬民着想,禪位於皇長子,以息東部四王之兵禍!”
崔懷祿這一跳出來,把滿朝文武都給驚到了,連許不令都疑惑了下。
在朝臣眼裡,崔家可是宋暨的死忠,本來他們還以爲崔懷祿低着頭在醞釀如何扭轉局勢,沒想到開口就站在了許不令這邊,這簡直是……
“臣附議!”
有崔懷祿帶頭,崔家一系的朝臣,雖然還在發矇,但還是跟着崔懷祿一起躬身。
陸承安和蕭楚楊穿一條褲子,本就站在許不令這邊的,此時自然也上前躬身。
少府李思重軍伍建設,向來對宋暨‘重文抑武’的執政風格不滿,見蕭陸崔都表態了,當即也上了前。
五大門閥,四個表態,太原王氏的郎中令王棋安,還有點發懵,看了崔懷祿兩眼,雖然不明所以,但是逼宮的時候站錯隊,下場一般都不怎麼好,遲疑了下,也擡手躬身。
大玥五大門閥,基本上已經代表滿朝文武,剩下零星的臣子,如齊星涵之類的清流,根本就沒什麼話語權,即便沒表態,也沒法左右局勢。
關鴻卓雖然官拜三公之一的太尉,但他本就是宋暨強行提拔上來的,在朝堂上的影響力,如何比得上橫跨數朝的五大門閥,愣愣的站在原地,根本不知該如何應對。
整個朝堂上,只剩下掌管皇族和外戚事宜的宗正宋茂,焦急道:
“諸位,不可不可!皇長子宋玲才九歲,如何坐鎮朝堂震住各路藩王?你們……”
這話顯然毫無力量感,畢竟龍椅上的天子,已經把七王逼反四個,還想逼反第五個。
皇長子再年幼,至少不會把藩王逼反,四王彈劾的是宋暨,禪位後,也能消去東部四王出師之名。
牆倒衆人推、鼓破萬人捶!
偌大太極殿內,威武百官齊齊俯首,懇求宋暨退位。
宋暨早已料到朝臣心有怨言,可親眼看到滿朝文武站在了對立面,心中也不禁生出幾分人走茶涼的寒意。
宋暨身形筆直的站在龍椅前,看着這些往日恭恭敬敬的臣子,冷聲道:
“諸卿,日日夜夜陪朕站在這太極殿中,定奪天下大事。
朕有沒有做錯,你們心裡清楚!
許不令必反,你們今日助他,讓他拿下兵權,最多不過三年,他便能橫掃四王,到時候長安有難,誰來勤王?肅王?!
諸卿食宋氏之俸祿,享宋氏恩爵,朕繼位十餘年,可曾賞罰無度,虧待過爾等半點?
到時候許不令逼宮篡位,殺絕宋氏血脈,你們可會爲宋氏說半句好話?!
說朕‘兔死狗烹’,你們何嘗不是見利忘義的白眼狼!”
文武百官垂首默然不語,帶頭的五大姓不起身,他們即便有所擔憂,又哪裡敢起身。這時候跳出來說反話,即便許不令不介意,皇長子宋玲登基後,日後掌權第一件事,也肯定是滅了阻撓他繼承皇位登基的人。
帝王之家,哪有什麼父慈子孝、兄親弟恭,爲了皇位,什麼事兒都幹得出來。
許不令躬着身,朗聲道:
“臣從無反意。聖上退位,傳位皇長子宋玲,四王之亂自解,還請聖上爲天下萬民着想!”
“懇請聖上退爲天下萬民着想!”
在蕭陸崔的帶頭下,羣臣應和。
宋暨攥緊拳頭,掃視滿朝文武。
事已至此,哪怕身爲帝王,也只是個站的高點的普通人罷了,滿朝文武離心離德,即便他不退位,也只是個空架子,三次懇請不答應,就會被扶着回到後宮,換成新君坐在這裡。
太極殿中鴉雀無聲,羣臣躬身安靜等待宋暨的妥協。
宋暨臉色從暴怒和悲涼,漸漸又恢復到了往日的平靜,他看向站在三公九卿之間的許不令,最後說了句:
“許不令,門閥大族,皆是見風使舵的牆頭草。你以爲逼朕退了位,他們便能對你馬首是瞻,簇擁你稱帝?”
許不令默然不語,只是躬身等待。
“呵呵……”
宋暨點了點頭,在龍椅上坐下,掃視滿朝文武:
“好,朕退位。你們既然體恤萬民,不想起兵禍,想先安內政,齊心協力共御外敵。朕成全你們,給你們機會!”
“聖上!”
關鴻卓和少數臣子臉色大變,連忙上前,想要阻止。
宋暨卻沒有再理會朝臣,只是沉聲道:
“傳旨!朕自繼位以來,窮兵黷武、強徵重稅,致使江南百姓入不敷出、流民千里,罪責難逃!
吳、魏、豫、楚四王,能在大玥爲難之際,冒死彈劾朕,朕心甚慰。如今內憂外患俱在,妄動刀兵只會禍害萬民。皇長子宋玲年幼又無力繼承大統,魏王宋紹嬰德高望重、文韜武略,特召其即刻入京,繼承大統!”
“這……”
話語一出,寂靜無聲的大殿瞬間嘈雜起來,百官都是不可思議的擡頭。
蕭楚楊、陸承安、崔懷祿皆是眉頭一皺,眼中難掩錯愕。
宋暨下罪已詔,傳位給魏王,等同於是把自己這一脈的皇統都給讓出去了,這實在匪夷所思。
但仔細一想,這個大公無私的決策,還真就非常合適。
四王起兵打仗,不就是爲了個皇位。
四王中魏王兵力最強,即便打贏了估計也是魏王當皇帝。
宋暨乾淨利落把皇位讓給魏王,那四王肯定不會再招兵買馬了,魏王還得感恩戴德。
只要四王不鬧了,大玥內部瞬間穩定,集合全國之力,把北齊推回去也是遲早的事兒。
這個局面,對滿朝文武乃至整個天下都有好處,唯一沒好處的,估計就是肅王一脈了。
宋暨禪位化解四王之亂,就用不着平叛軍了,西涼軍不光三萬步卒得滾,連許不令和兩萬鐵騎都得滾回西涼吃沙子。
而許不令今天跑來逼宮,等魏王繼承大統,反手第一個清算的,肯定就是許家;即便不打,也會嚴防死守,把許家隔絕在西域,一輩子都別想出來半步。
念及此處,大半朝臣都佩服宋暨的魄力,雖然往日執政操之過急步子邁大了些,但這手腕,當真對得起宋暨這麼多年的名望。
宋暨坐在龍椅,雖然算是失敗者,眼神卻略顯桀驁:
“許不令,你可還有話說?”
許不令站在臺階下,擡眼望着宋暨,自進入太極殿以來,第一次語塞。
嚓——
金碧輝煌的太極大殿,一聲刀鋒出鞘的輕響,突兀出現。
繼而血光飛濺,灑在了龍椅和臺階之上。
前排正在低頭思索的滿朝文武,臉上飛濺了些許溫熱水珠,擡手擦了擦,手上卻呈現血紅之色。
擡眼看去,才發現站在旁邊的許不令不見了。
大殿前方的臺階上,出現了一道身着白袍的高挑背影,單刀斜指地面,雪亮刀鋒之上,正往下滴着血水!
“你——”
“聖上!”
“許不令你……”
“放肆……”
“大膽——”
不過一瞬之間,方纔還在思索宋暨決策的滿朝文武便炸了鍋;或是嚇得肝膽俱裂,或是目瞪口呆,或是直接摔在了地上,擡手指向上方的龍椅。
龍椅之上,宋暨雙眸血紅,右手握着脖子,血水從指縫間滲出,淌在龍袍之上;左手抓住許不令的衣領,死死盯着許不令的雙目:
“你……”
嘴脣張合,吐出血水,卻發不出聲音。
“我無話可說。”
許不令眼神平淡,輕聲迴應了一句,便將宋暨的手抽開,扶着其靠在了龍椅之上。
“聖上——”
“你……你這賊子!”
滿朝文武一團亂麻,所以朝臣都衝到了前方,或怒斥出聲,或悲聲哀嚎。
蕭楚楊滿眼震驚,站在原地看着許不令和靠在龍椅上的宋暨,竟然有些彷徨無措。陸承安同樣如此。
崔懷祿臉都嚇白了,拍着膝蓋怒斥:
“你這……完了完了……”
關鴻卓已經懵了,癱坐在地上,嘴脣囁嚅說不出話來。
少府李思和宗正宋茂經過短暫的震驚過後,便高聲怒吼道:
“來人——來人——!速速擒下此賊……”
臺階之上,許不令對背後的嘈雜聲熟視無睹,待宋暨猙獰的眼神渙散後,擡手合上了宋暨的雙眼。
“許不令,你放肆!你可知你做了什麼!”
蕭楚楊總是回過神來,哪怕是許不令的大舅子,也被這突如其來的一下給嚇到了,怒斥出聲。
許不令轉過身來,收刀入鞘,大步走下臺階,沒有理會神態各異的羣臣,只是朗聲道:
“前日宮中失火,聖上遇賜受驚,於六月初八駕崩於後宮;國不可一日無君,即刻請皇長子宋玲入宮登基;皇長子年幼,難以處理政事,聖上遺囑,命宰相蕭楚楊爲帝師輔佐新君,肅王許悠入長安勤王,鎮守關中道,以防四王亂政。”
洪亮的嗓音,壓過滿朝的嘈雜。
朝臣怒不可遏,不滿宋暨歸不滿,罷免君主擁立新君也是大玥內政。許不令當朝弒君,這就是直接算是造反了!
關鴻卓都被嚇傻了,聽見許不令的言語,又回過神來,語無倫次的怒罵道:
“你放屁!你這逆賊,竟敢弒君,定受千古罵名!狼子野心圖謀篡位,該當千刀萬剮,你憑什麼在這裡發號施令……”
許不令腰間長刀再次出鞘,轉身就架在了關鴻卓的脖子上,眼神冰冷,怒聲道:
“憑老子手上二十萬西涼軍,夠不夠?
三萬西涼軍就在長安城外,一個時辰就能入長安,憑你長安城幾萬御林軍,也想把老子千刀萬剮?”
咻咻——
正說話間,太極殿外的雨幕中,升起幾道傳訊煙火,由近至遠,直至長安城外天的盡頭。
很快,雷霆般的轟鳴聲從極遠處傳來,停靠在渭河沿岸的兩艘炮船,對着長安城的城牆發起了炮擊。
楊尊義在渭河以北的三萬步卒,也在雨幕中抽刀,朝着長安城海潮般壓了過來。
滿朝文武在炮火聲中瞬間清醒,滿嘴的髒話當即收了回去,只剩下眼中的錯愕與惶恐。
許不令提着單刀,轉而指向滿朝文武:
“老子帶兵平四王,死傷無數將士,宋暨禪位於四王,我葬身在南陽、襄陽的將士,命誰來賠?!”
“你……”
羣臣退開幾步,咬牙卻沒敢出聲。
許不令提着刀環視周邊:“北邊打到黃河邊上,四面八方都在起義,你們他媽還當自己是天朝上國、中原霸主?
被北齊和四王打得抱頭鼠竄,也有臉對老子指手畫腳,我殺了皇帝又如何?
你們他媽還不明白,這天下是老子說了算,不是他宋暨!
我今天就是把滿朝文武屠乾淨,你以爲誰能過來救你們?
被打得快要跳黃河的郭顯忠?被擋在襄陽城外的楚王?還是飯都吃不飽的蜀王?
能救你們的也只有老子!
即便沒了你們這幫吃閒飯的,你們以爲老子組不出第二個朝廷?
今天我擁立新君,宋暨鬼迷心竅胡亂傳位,我殺他又如何?
你們想爲宋暨捨命盡忠,儘管來便是!
我他媽今天就單人一刀站在這裡,整個長安百萬人,又能奈我何!”
聲若雷霆,震耳欲聾。
滿朝文武在滔天殺氣之下,被震的說不出話來,都懵在了原地。
殿前武士和太監,連上的膽量都沒有,皆是站在角落瑟瑟發抖。
殿中鴉雀無聲,殿外暴雨傾盆,淅淅瀝瀝的雨幕,似是把太極殿和外面的整個天下都隔絕開來。
許不令掃視羣臣一圈兒後,無一人敢對視,收刀入鞘,大步走出宮殿。
金碧輝煌的大殿內,朝臣心驚膽戰地看着許不令揚長而去,直至消失在雨幕中。
外面的炮聲愈來愈烈,御林軍跑進大殿,正想稟報渭河以北西涼軍衝過關卡渡河,瞧見金殿上方的場景,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羣龍無首,所有人面面相覷,不敢去看靠在龍椅上早已閉目的宋暨。
蕭楚楊沉默了許久,才把心裡的波瀾壓下,轉頭看向文武百官:
“把門關起來,封鎖宮城嚴禁出入。聖上龍體有恙,送回後宮修養;陸承安,你即刻去國子監,接皇長子宋玲入宮……讓城外的禁衛軍都撤下,放西涼軍進城,不然也是白死。”
羣臣訥訥無言,許不令雖然走了,但刀還架在脖子上,他們能說什麼?
陸承安沒有言語,轉身就走出了大殿;崔懷祿連忙道:“我也去……”只可惜蕭楚楊信不過崔懷祿,擡手就把他給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