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孤家寡人(209/527)

暮鼓如雷,響徹長安千街百坊。

大業坊,青石巷。

舊人去新人來,已經不知走的多少代人的巷子裡,蓋上了一層白白的薄雪,零零散散的腳印留在雪面上,往前蔓延,直至酒香的源頭。

孫家鋪子依舊是往日那般模樣,三張老酒桌擺在酒鋪裡,老掌櫃肩膀上搭着毛巾,在幾個大酒缸旁擦拭,嘴裡唸叨着:

“這馬上年關了,感覺今年不怎麼熱鬧。換做往日,中午酒便賣光了,老頭兒我也能早些回去歇歇……”

酒肆中一如既往的安靜,靠着圍欄的酒桌旁,身着儒衫的中年人拿着溫好的斷玉燒,面前是兩碟小菜,自酌自飲。

中年人的身後,是個皮膚白淨的年輕人,不到三十,面向陰柔,不似尋常年輕兒郎那般挺拔,總是弓着腰,表情恭謹謙卑。

聽見孫掌櫃的話語,中年人回憶起往事,看向了往年能排隊到巷子口的小巷:

“是啊,當年經常和宋玉、許悠坐在這喝酒,宋玉偷瞄南來北往的女子,許悠則是光明正大的看,喝完了酒,次次都是我結賬,唉……時過境遷,徹底成了孤家寡人,略一回想,倒是挺有意思的……”

孫掌櫃帶着皺紋的眼角笑了下:“那可不,年輕的時候不逍遙,這歲數大了,再想向年輕兒郎那般放蕩不羈,有心無力了。”

“呵呵……”

宋暨端起酒杯,抿了口斷玉燒,看着巷子裡的鵝毛大雪,目光深邃。

孫掌櫃擦着酒缸,看了眼站在旁邊的年輕後生,覺得面生,蹙眉道:

“跟着你那老家丁,不會走了吧?那老傢伙歲數比小老兒我還大一輪兒,我還是學徒的時候,就經常跟着令尊過來喝酒,氣色一向不錯來着……”

宋暨搖頭:“他也是看着我長大的。當了一輩子僕人,年紀大了身體不好,人講究落葉歸根,回老家去了。”

“那倒是不錯。”孫掌櫃露出幾分笑容:“能落葉歸根是福氣,酒鋪子傳到小老兒手上,祖上的東西也丟不得,我是連出去轉轉都沒機會,恐怕得守着這間小鋪子守到死。”

宋暨沉默了下,看向樓宇巍峨的長安城:

“都一樣……能守到死也是福氣,總比半道丟了強。”

“呵呵……”

……

瑣碎閒談間,天已黑,酒已涼。

宋暨很少出宮,稍微遠離繁瑣政務清閒片刻,並沒有急着回去。

只是身在其位,有時候不去做事,事兒也會來找你。

踏踏踏——

昏暗小巷中響起了腳步聲,背後橫着三把直刀的秘衛老乙,站在酒肆外,微微躬身。

“走了。”

宋暨臉色恢復了往日的古井無波,從袖子裡取出幾枚銅錢,放在了桌案上,緩步出了酒肆。

孫掌櫃用毛巾擦着手,站在昏黃的酒幡子下,目送三道人影消失在視野盡頭,才搖頭輕嘆了口氣,想要感慨兩句,卻不知從何說起。

在這小酒肆守了一輩子,見過太多人,而能獨自坐在酒肆裡喝酒的孤獨之人,更是數不勝數。

人皆有七情六慾,連蒼天之子、人間帝王也不例外。

但‘天子’這個位置,便註定了是個孤家寡人,皇權的誘惑太大,大到友誼、情愛甚至血濃於水的親情,有時候都不值得一提。

史書上有太多太多的例子,子弒父、弟弒兄,難道這些人沒有父子兄弟之情?肯定是有的,但在皇權之前,這點情義便如同滿天飛雪一樣,風吹即走、飄搖不定。

宋暨是一個很合格的帝王,所以從不困惑與私人情感,面對同胞弟弟的背叛,沒有絲毫猶豫的便把其當做了棋子,因爲這是一個帝王該做的。昔日兄弟成了臥榻旁的猛虎,他毫不猶豫的便着手削藩,這也是一個帝王該做的。

與江山社稷比起來,沒有什麼不能捨棄,必須時時刻刻都把自己當成沒有感情的冷血之人,心中不能產生一絲一毫的憐憫或者遲疑。

但帝王也是人,能爲了大局捨棄一樣東西,不代表不會懷念。

坐在這曾經同桌飲酒的小酒鋪裡,宋暨同樣懷念昔日和許悠把酒言歡的場景,懷念和親弟弟宋玉一起爭論國事時的面紅耳赤。

如果能兩全其美,既能天下太平,又能保住手足情義,誰不想老來還有三兩知己把酒言歡?

可這世道便是如此,皇帝的位置便是如此,二者之間只能選一個,宋暨只能選天下,捨棄除此之外的所有,註定是一個孤家寡人。

孫掌櫃輕聲一嘆,搖頭笑了下。

這專屬於帝王的孤寂,世上恐怕也只有他這個老酒徒,能窺見冰山一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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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小巷中,宋暨負手緩步行走,小太監手撐油紙傘,遮擋着瀟瀟而下的鵝毛大雪。

老乙走在跟前,從袖子裡取出一張紙條,恭敬道:

“聖上,宋英又傳來了消息。”

宋暨目光一直放在年味很濃的長安城上空,輕聲道:

“宋英性子稍顯功利,唐家的事兒沒辦好,想將功補過,但太急躁了,僅憑此事,即便把許不令帶回長安,朕也沒理由將許不令扣下。他又找到了新罪證不成?”

老乙點了點頭:“前日,遼西郡樂亭縣出了小亂子,有人請縣令召集民夫挖開了菩提島地底,在下面發現了個地堡,直通月坨島。附近有搏殺痕跡,但屍體都被人抹除了痕跡,難以辨認身份。”

宋暨輕輕蹙眉:“許不令去了遼西?”

老乙點頭:“沒發現蹤跡,但很可能在場。宋英一直追尋許不令蹤跡,剛好也在遼西,聽聞消息快馬加鞭趕到菩提島調查,從地宮遺留的武學招式猜測,可能是大齊開國大將左哲先的隱居之地。而後在地堡內發現一密室,有一具大齊宦官的遺體,看隨身配飾,可能是大齊皇宮內的掌印太監……甲子前不知所蹤的那位。”

“嗯?!”

宋暨腳步猛地一頓,偏過頭來看向老乙:

“確認無誤?”

老乙躬身認真道:“只是推測,但八九不離十。”

“……”

宋暨放在背後的手握緊拳頭,沉默了片刻,便在小巷中回踱步,臉色越來越陰沉。

老乙躬着身,見宋暨遲遲不下令,開口道:

“聖上,事關重大,緝偵司爲送回消息跑死了兩名驛使,許不令很可能與此事有關,應該還沒離開幽州……”

宋暨眉鋒緊蹙如激將爆發的雄獅,踱步片刻,猛揮袖子:

“傳旨遼西都護府,即日起幽州、濟州、青州全境封邊宵禁,膽敢越境者格殺勿論。傳旨青州水師封鎖海岸,停止所有航運、漁業,膽敢出海者格殺勿論。傳令所有在外天字營狼衛,即刻趕赴幽州,由你全權調遣。”

“諾。”

老乙恭敬附身,想了想:“若是截住許不令,肅王那邊……”

“既然與人搏殺,必然還有其他人插手,東西不一定在許不令手上,截住許不令後務必問出下落,問不出就扣住。即日起任郭忠顯爲關中軍主帥,兵馬往西線調集,直至找到玉璽爲止。許悠真敢打過來,也省的朕防來防去。”

“這……”

“去!”

“諾。”

老乙噤若寒蟬,連忙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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