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位於金陵西北三百里外,自古便有中州咽喉、江南屏障之稱,地理位置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淮南蕭氏橫跨三朝,在此耕耘近千年,說整個淮南都是蕭家也不爲過,只要是姓蕭的往上數個十幾代基本上都能找到同一個祖宗。
江南的繁華毋庸置疑,自古便是魚米之鄉。布絹、茶葉等等極爲發達,但更出名的是那句‘湖上女,江南花,無雙越女春浣紗’,江南美人自古便名傳天下,小橋流水、紙傘輕裙,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比美人更出名的,則是江南的文人才子。大玥尚武不假,但不是每個地方都好武成風,一般越往南走就越不能打。江南地理位置的緣故,從古至今都沒什麼外敵,習武強軍也沒什麼用,門閥世家又在此雲集,導致了走仕途的文人遠遠多過了舞刀弄槍的蠻子,整個江南的牌面也就只有一個六合門。
時值十月中旬,四季如春的淮南還沒有落雪,一艘樓船在逐漸靠近淮河口,江面上停泊的畫舫、官船、貨船一眼望不到盡頭,每時每刻都有船隻滿載貨物歸來,或者把產自江南的貨物送往各地。
沿岸萬千柳枝隨風輕舞,販夫走卒來回穿行,文人仕女漫步於河畔,未曾下船,便能領略到和西北蠻荒截然不同的水鄉風情。
“來了來了……”
碼頭之上官兵雲集,清出了一大塊空地。
淮南蕭氏嫡子蕭庭,一襲墨色文袍玉樹臨風,站在碼頭上眺望着那艘掛有肅王旗號的樓船,眼含熱淚,擡手想要即興賦詩一首,憋了半天,沒想出來,又緩緩放下了。
小丫鬟站在旁邊,手遮涼棚踮起腳尖眺望:
“公子,我看到許世子了,就在船上站着……”
“許不令!你他娘可算來了!叔還以爲你的船沉了,你快點啊……”
蕭庭扯起嗓門大喊了一聲,驚的周邊官兵一哆嗦,卻沒人敢笑,畢竟這裡不是長安,蕭家就是天。
樓船甲板之上,許不令身着金邊雲紋公子袍,擡手打了個招呼。
楚地距離淮南不過千里,沿着長江順流而下,不到十天就到了。乘船沿着江河一路行來,處處是白牆青瓦流水人家,秀麗山水讓人目不暇接,比西北荒漠景色好看太多,以至於讓人生出‘這纔是人住的地方’的想法。
進入淮南轄境後,蕭湘兒便站在了甲板上,頂着寒風眺望周邊景色,表情依舊端莊寧靜,眼底的思念卻難以遮掩。
十幾歲離開淮南嫁入皇城,一夜之間從刁蠻任性的大小姐,變成了母儀天下的皇后,尚未適應便又成了太后,這一晃就是十年。
本以爲這輩子都不會再踏出長樂宮,直至白髮蒼顏老死,卻沒想到短短一年時間,她的世界便產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去年今天還獨自坐在長樂宮的寢殿裡打盹,對生活已經沒有了絲毫期盼。今年今天卻已經來到了家門口,身邊還有個男人,連拍拍屁股該換什麼姿勢都曉得了。
巨大的變化,讓蕭湘兒有些失神,看着站在岸邊的那個傻侄子,用恍若隔世來形容很恰當,只覺得莫名其妙就變成了現在這樣,連從哪裡開始的都想不起來了。
隨着思鄉的情緒退去,接踵而至的便是山嶽般的壓力,讓人難以喘息。
自從跟了許不令後,蕭湘兒過得很開心,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或者說活的像個人。
但她畢竟是蕭家的嫡女,大玥的太后,這些事不能存在,傳出去會牽連整個蕭家,骨子裡的血脈與榮譽讓她不得不去面對這件事。
會有什麼下場,蕭湘兒不得而知,很可能過幾天就會徹底告別這個世界,用一條命給自己做的事劃上一個句號,這也是她最初的想法。
後悔嘛……
蕭湘兒思索了下,搖了搖頭。半點不後悔,哪怕再來一百次,她也會用自己的命換許不令的命,只是就這麼死了,有點可惜和捨不得……
“寶寶?”
許不令走到跟前,把披風蓋在了蕭湘兒的肩頭。畢竟是蕭家門口,認識蕭湘兒和蕭大小姐的人很多,湘兒的身份肯定不能見光。
蕭湘兒回過神來,把披風裹緊了些,擡眼看向面前的白衣公子,沉默片刻,終是輕輕笑了一聲:
“許不令,我要是死了,你會不會想我?像你爹想你娘一樣?”
寒風簌簌,吹拂着火紅披風和秀髮,稍顯成熟的臉頰是笑着的,卻難掩心底的無助和仿徨,更深處又是骨子裡的堅毅和決然。
許不令擡手勾了勾她耳邊的秀髮,表情很平淡:
“有我在,你當寶寶就可以了,其他事情不用去想。”
“……”
蕭湘兒如杏雙眸中霧濛濛的,笑容卻沒什麼變化:
“會不會想我?想或者不想。”
許不令緊了緊披風的領子,輕聲道:
“我要說想,你肯定尋死。我說不想,你非得弄死我。老實跟着,其他事交給我和陸姨就好。”
陸夫人站在旁邊,表情不太自然,小聲嘀咕了一句:“快靠岸了,別這麼親熱……”
蕭湘兒被打岔,把斗篷的兜帽蓋上,輕哼了一聲:
“我和許不令親熱,關你什麼事?”
“你……”
陸夫人因爲上次和許不令親嘴的事兒,本就心亂如麻,見湘兒還激她,有些生氣了,轉身就走去了一邊。
很快,樓船靠了岸。
甲板尚未放下,蕭庭就提着袍子跑到了下面,嘰嘰歪歪:
“許不令,你趕快把我大姑娶回去,你知道這兩個月我怎麼過來的嗎?寫的字比你認識的都多,喪盡天良啊……”
陸夫人不敢衝湘兒發火,看到自家小叔子可不客氣,做出端莊穩重的模樣,訓斥道:
“蕭庭,你別胡說八道,八字還沒一撇,有你這麼說話的嗎?”
蕭庭半點不在乎,含笑道:“嫂子,你可得好好說合,千萬不能讓這事兒黃了……”
聽到這句‘嫂子’,陸夫人臉色不易察覺的僵了下,看了看旁邊的許不令,輕輕哼了一聲。畢竟她是蕭家的媳婦,若是許不令真取了蕭綺,就得改口把許不令叫姑父,從‘我是你姨’變成‘我是你侄女’,輩分全亂了。
王侯之家的輩分本就不好捋清,許不令也不多說,帶着一大羣姑娘、丫鬟、護衛下了船,來到蕭庭面前,擡手行了個禮:
“蕭公子。”
“呵——”
蕭庭一愣,還以爲自己聽錯了,上下打量幾眼:
“許不令,半年不見,你咋變慫了?沒想到你也曉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的道理,放心,淮南雖然是我蕭庭的地盤,但我這當叔叔的不會仗勢欺人……”
寧清夜走在師父後面,打量幾眼後,偏頭小聲詢問:
“滿枝,淮南蕭家的公子,怎麼會是個傻子?”
祝滿枝和蕭庭在白馬莊打過交道,偷偷笑了下:
“誰知道呢,反正一直都是這樣。”
鬆玉芙躲在人羣之間,和兩個姑娘不太熟,想了想插話道:
“蕭庭其實不傻,沒長大罷了……比長安城那些滿心權術的王公子弟強多了。”
而諸多丫鬟之中,以前最疼蕭庭的蕭湘兒,躲在斗篷下面,眸子裡又惱火又懷念,恨不得現在就叫人把蕭庭燉了,卻開不了口,只能望着自己的蠢侄子和臭哥哥。
蕭家的莊子就在河邊,距離碼頭並不遠,向來家風嚴苛也不擺排場,沒有安排車架轎子接送,衆人徒步前往了蕭家。不過爲了安全考慮,道路還是被清開了,官兵在兩側隔離,只讓商旅行人從兩側行走。
許不令和蕭庭並肩走在前面,因爲蕭庭不拿事兒,只是說着曾經在長安一起讀書的小事兒。
提起長安,蕭庭臉上便有些傷感,看向西北常常嘆了口氣:
“唉……我二姑死的好慘,一把火直接就燒沒了,你說我姑姑那麼不講理的人,怎麼會在這事兒上想不開,燕王失心瘋和她有什麼關係……”
許不令表情一僵,湘兒可就在背後,忙的擡手:“別亂說話。”
蕭庭還以爲許不令忌憚宋氏,隨意道:“周圍都是我蕭家的人,再者我也沒說什麼。我姑姑才二十來歲,說沒就沒了,她最愛漂亮,幹嘛用火把自己燒了,服毒至少還能留個全屍……”
許不令滿頭冷汗,知道湘兒在用殺人的目光盯着,卻也不知該怎麼給自己侄子打圓場。
“我還拿了姑姑的銀子,說是給她買胭脂,拿去下注贏了好多銀子,還沒來得及買胭脂,姑姑就沒了……早知道我也去避暑山莊呆着,姑姑她脾氣倔不聽勸,但是害怕我鬧,一哭打個滾肯定就不死了……”
許不令聽見這話,暗暗鬆了口氣,還好這廝有點良心,不然怕是活不過今天……
閒談間離開碼頭,許不令餘光忽然在碼頭的人羣中發現了一道熟悉的身影——身着紅衣包裹頭巾,牽着一匹很醒目的白駱駝。
許不令轉眼看去,果然是在肅州城外分別的鐘離楚楚,此時正假裝在小集市上買東西,動作柔美目光純淨,臉上蒙着紅紗看不到面容。
對於鍾離楚楚的出現,許不令絲毫不意外,本以爲出了肅州就能遇上,卻沒想到直接來淮南等着,出現的還有點晚了。
彼此相距並不遠,鍾離楚楚似是察覺到了有人打量,偏過頭來望向許不令,繼而碧綠的眸子裡露出幾分驚喜。
許不令眉毛都沒擡,眼神從鍾離楚楚身上掃了過去,繼續和蕭庭前往了蕭家。
“嘿?!”
鍾離楚楚僵在原地,半晌沒反應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