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州城地處大西北臨近沙漠和戈壁灘,但作爲居民聚集地,不可能出門就是沙漠,地下有泉水,城外又有兩條大河的之流,綠化程度還是比較高的。
城東有個鴛鴦湖,分爲南邊兩個部分,如同蹲在一起的鴛鴦,兩湖之間有一塊長寬近五里的巨大平地,三面環水,面向沙海的方向修建有圍牆,算是肅王府的後花園,上面還掛着‘小劍海’的匾額。
整個小劍海,如同被湖水環繞的一座孤島,裡面除了那棟小木屋,便只剩下一眼看不到盡頭的花海,種着各種各樣的奇花異草,每個月過來景色都截然不同。
六月底比不上三月陽春,但難以計數的茉莉花同時綻放,讓整個花海變成了雪原。而肅王妃的陵墓便修建在鴛鴦湖畔,日日夜夜都可以看到這裡的花開花謝。
馬車停下,許不令從馬車上下來,伸出了手。
陸夫人斯斯文文的扶着許不令的胳膊,略顯驚豔的望着前方一望無際的花海:
“令兒,小時候我便聽說過這裡,本以爲是肅王誇大,沒想到還真修了這麼大的園子……”
蕭湘兒和許不令保持距離,自個從馬車另一側跳下來,走到花海入口的小道上,提着紅裙轉了一圈兒,又深深吸了口充斥天地的茉莉花香,很滿意的點頭:
“這纔有點‘沖天香陣透長安’的樣子……不對,‘沖天香陣透肅州,滿城盡帶明光鎧’!”
陸夫人走到跟前:“湘兒,你這句詩從哪兒聽來的?沖天香陣透長安……聽起來很大氣。”
許不令臉色一僵,擡頭手道:“待會再欣賞吧,路有點遠。”
蕭湘兒也收了聲,正準備跟着一起走,不過好像想起了什麼,頓住腳步,擡目看向極遠處花海中心的木屋:
“你們去吧,我……我在那邊等着就行了。”
陸夫人輕輕蹙眉:“都走到這裡了,不去祭拜一番,未免太失禮……”
蕭湘兒臉色有點古怪,想了想,瞪了陸夫人一眼:
“我……我怎麼去嘛?給他解毒……以什麼身份過去?”
陸夫人才想起這茬,略微琢磨,好像是有點不好意思去陵前祭拜,便也沒有多說,帶着許不令一起望鴛鴦湖走。
蕭湘兒鬆了口氣,轉身就走向了花海的中心。
許不令還沒和蕭湘兒正式拜堂成親,見此也沒有強求,和陸夫人並肩走在花海之間的泥土小道上。
花朵淹沒了膝蓋,幾乎看不見道路,清晨陽光之下蜜蜂和蝴蝶紛飛,讓花海看起來有些夢幻。
陸夫人抿着嘴走了一截,回頭看了眼蕭湘兒,不知爲何,也開始慢吞吞起來,猶豫了下:“令兒,我沒管教好你,王妃不會怪我吧?……”
許不令面帶微笑:“陸姨教的挺好,娘怎麼會怪你。”
陸夫人抿了抿嘴,稍微想了下:“你平時挺好,就是愛喝酒……”
“鎖龍蠱得靠酒壓着,現在已經喝的少了。”
“不是不讓你喝酒,嗯……你喝醉之後,會發酒瘋……就是……”
陸夫人有點愧疚的意思,雙手疊在腰間緩步行走,又想起了往日被許不令按着揉的場景,以前只是覺得小孩子喝醉了,沒啥,可現在想起來,總覺得有點虧心,嗯……監守自盜!
許不令明知故問:“我會發酒瘋?沒聽說過呀。”
陸夫人嘆了一聲,偏頭望着許不令:“你喝醉了,自然不記得,我是你姨,本該代你爹孃好好管教你,卻……算了,你以後一定別喝多了,喝酒誤事……”
“我喝醉了,難不成做過什麼事?”
“也沒什麼,喝醉了,自然有些舉止不妥的地方……”
陸夫人不好說,便沒有再糾結這事兒,轉眼看向花海,有些感慨:“我還是第一次來,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小時候在淮南,我才七八歲,你娘到了金陵,在陸家做客。當時我年紀小,也調皮,整天纏着你娘問東問西,還把我收藏的紙鳶、陶瓷娃娃給她看,問她羨慕不……唉~你娘也不煩我,就騎着馬帶我到處逛,對我可好了。我也想當俠女,就拉着你娘和江湖人一樣,燒黃紙結拜,你娘也答應了……
……後來,你娘去了京城,我和家裡好說歹說,也跑到了長安,那時候你娘和你爹認識了,你爹老嫌我煩,把我支開,我就不服氣,天天跟着你娘……
……可惜,沒過多久,你爹孃就回了肅州,我本想抽個時間到這裡來看看,卻沒想到真過來,你都這麼大了……”
許不令略微琢磨了下:“嗯……娘當時只是把陸姨當小孩子,說不得當晚輩……”
陸夫人嗔了許不令一眼,略顯不滿:“我年紀再小,也是燒過黃紙的,怎麼能當晚輩……算了,不說了……”
陸夫人明顯有心事,也不讓許不令扶着手臂了,雙手疊在腰間做出端莊文靜的模樣,走在了許不令後面。
許不令輕輕吸了口氣,想了想,忽的停下腳步:
“路有點遠,我揹着你。”
陸夫人看着在面前半蹲的許不令,下意識的左右看了看,反應過來後,又抿了抿嘴:
“別胡鬧……”
“又不是第一次了。”
許不令笑容親和,反手一撈直接把陸夫人背在了背上,在花海中飛速疾馳。
“呀呀呀……令兒!”
陸夫人又氣又急,明顯有點抗拒,也不知道怕什麼,擡手在許不令肩膀上拍打,訓了幾句不中用,也無可奈何了……
————
叮噹叮噹——
風鈴在永不停歇的微風中輕輕搖晃,已經接近正午,臨近湖畔的花海卻不顯絲毫悶熱。
蕭湘兒走到木屋前,一襲紅裙肅立在無盡的雪白茉莉花之間,很有幾分與百花爭豔的味道。
諾大花海只有這孤零零的一棟木屋,便如同海中的一個小小的孤島,與世隔絕,除了風鈴聲再無絲毫雜音。
蕭湘兒提着裙子,走到了木屋的門前,在屋檐下的露臺上打量幾眼——躺椅、搖籃、風鈴,安安靜靜的擺在遠處。
在露臺上看了幾圈後,蕭湘兒在其中一張躺椅上坐下,手肘撐着椅子扶手,看向旁邊掛着風鈴的小搖籃,擡手輕輕搖了下。
吱呀吱呀——
風鈴綁住沒有發出響聲,木質的搖籃搖搖晃晃,裡面還放着乾淨的被褥。
哪怕是第一次來,蕭湘兒也能想象出一個母親坐在這裡,看着搖籃裡白白胖胖的小娃娃微笑的模樣。
蕭湘兒手兒撐着下巴,目不轉睛的盯着搖籃,不知爲何,忽然有點羨慕了。
深宮十年,身爲太后,享盡世間一切富貴,卻活的不像個女人。每天和行屍走肉一樣待在宮裡,身邊沒有父母、夫君、子女,未來的日子也能一眼望到盡頭。
曾經不知多少次羨慕過牆外的生活,羨慕過市井間那些小夫妻,爲了生計辛苦奔波,可能很苦很累,至少有個盼頭,盼着日子過好,盼着兒女長大……
而她在宮裡,除了盼着死,便再無其他事情可做,可以說從嫁進宮那天就死了。
王侯將相、世家門閥,彼此聯姻是常事,大多時候門當戶對可以過得很好,但一旦過得不好,遠比尋常女子更悽苦。
只要家族利益衝突,婆家和孃家打起來、夫君和父親打起來的事兒屢見不鮮,而嫁出去的女子,只是一個身份罷了,死活其實都不重要,雙方交好的時候,即便死了也是親上加親,交惡的時候,即便活着也是個死人。
蕭湘兒自從嫁進宮成了太后,對於家族的使命就已經完成了,剩下要做的,只有在死之前別給家裡添麻煩,這種日子早就過夠了。
如今假死脫身,蕭湘兒哪怕不承認,也覺得自己很幸運,可以換個身份重活一場。可她畢竟姓蕭,這個姓氏背了太多榮耀,容不得子孫後代有半點不屑。
她敢愛敢恨,但不是一個棄家族與不顧的人,否則當年也不會答應進宮。
現在太后死了,她還活着。
蕭湘兒一想起遠在天邊的姐姐和兄長,便會很自責,他們知道這件事後,應該會很失望很厭惡吧,恐怕都不會認她這個妹妹了。
堂堂淮南蕭氏的嫡女,死則死矣,竟然會苟且偷生……
可女人能像個女人一樣活着,誰又捨得死呢……
蕭湘兒趴在躺椅上,愣愣出神間,拿出隨身攜帶的紅木小牌,摩挲着上面的字跡,輕輕嘆了口氣。
解毒……
若是不喜歡,怎麼會給他解毒……
如果沒有太后這層身份,她應該是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幾年後,恐怕也能這樣坐在花海之間,光明正大的叫上一聲“相公”,然後一起看着搖籃裡的小娃娃。
蕭湘兒擡眼看着不大的搖籃,眸子裡帶着些許溫馨和憧憬。
許不令當年就躺在這個小搖籃裡面,可能也是白白胖胖的,小胳膊小腿,也不會說話,逗一下就笑一下。
誰能想到就這麼小個娃娃,十幾年過後,能把她摁在桌子上塞尾巴……
“啐—”
蕭湘兒猛然驚醒過來,擡手就給自己來了一巴掌,臉色漲紅,暗罵道:有毛病呀,想些什麼鬼東西……
這麼一打岔,蕭湘兒站起身來離那小搖籃遠遠的,再也溫馨不起來了。
稍微等等了片刻,露臺外傳來了“呀呀——令兒!你跑慢些……”的聲音。
蕭湘兒擡頭看去,卻見視野盡頭的花海中,一個白衣如雪的男子,揹着個花容月貌的女子,在萬千花朵之間疾步如飛。
蕭湘兒站在露臺上,擺出了端莊嚴肅的模樣,望着越來越近的許不令和陸夫人,抿了抿嘴,本想譏諷整天‘我是你姨’的閨蜜幾句,可最終還是沒開口。畢竟紅鸞和她比起來,日子過得也好不到哪裡去,一點溫馨來之不易,不該去打破的……
“令兒!你放我下來……我生氣啦!”
陸夫人瞧見蕭湘兒望着她表情怪異,臉色頓時漲紅,掙扎着想要跳下,卻還是被揹着跳上了露臺。
被強行揹着跑了個來回,陸夫人此頗爲尷尬,忙的給自己找藉口:
“路不好走,令兒才揹着我,湘兒你別誤會……”
蕭湘兒半眯着眼,淡淡哼了一聲:“晚輩揹着長輩,有什麼可誤會的。”
許不令輕笑了下,又跳下露臺:“是啊,太后,我揹着你也轉一圈兒?”
蕭湘兒抿了抿嘴,看向了旁邊的陸夫人。
陸夫人心亂如麻,自己都不好解釋,哪兒有心思吃醋,忙的就走向了木屋:“我去收拾收拾,你們自己逛吧。”說着就跑進了木屋之中。
蕭湘兒搖了搖頭,走到露臺邊緣,張開雙手,直接就跳了下去。
許不令穩穩當當接住,摟着臀兒重新跑向花海。
蕭湘兒趴在許不令背上,也沒在意賊手,回頭瞧了眼愈來愈遠的小木屋,詢問道:
“反才紅鸞祭拜王妃的時候,是個什麼反應?”
許不令在花海中找了個陰涼處停下,直接辣手摧花踩倒了一片花朵,然後把蕭湘兒放在了上面:
“還能是什麼反應,規規矩矩,說了好些個緬懷的話,還哭了一場,哄了好久才哄好。”
“是嘛……”
蕭湘兒在花海中和許不令並肩而坐,依舊的氣質端莊。
許不令坐在諾大花海之中,回憶着幼年在這裡蹦蹦跳跳的場景,稍微醞釀了下,忽的擡手摟住了蕭湘兒的肩膀,偏頭輕笑道:
“要不要解毒?”
“……”
蕭湘兒眉梢輕蹙,把手推開,本來想訓一句‘吃不夠呀?’,可最終還是沒說出口,只是神色低落的抱着膝蓋,輕聲道:
“今天不想解毒,聊聊天。”
許不令擡了擡眉毛,直接在花海里躺下,把手臂攤開,然後拍了拍胳膊。
已經是‘老夫老妻’了,蕭湘兒也不用教,自然而然的就躺在了花海中,以許不令的胳膊爲枕頭,看着天空的雲捲雲舒:
“許不令,你……你把我當成什麼?”
許不令折了根草葉叼在嘴裡,輕笑道:
“藥。”
“……”
蕭湘兒微微眯眼,用胳膊肘在許不令腰上砸了下,輕聲道:
“我發過誓,不能愧對蕭氏列祖列宗……我是真準備用命救你,不是開玩笑……”
許不令偏頭看着神色略顯低落的佳人:
“我知道呀,所以接你來肅州,太后已經死了,和你沒關係了。”
蕭湘兒搖了搖頭:“我姓蕭,不是滿腦子情情愛愛的女人……雖然確實對你有點興趣……”
許不令一愣,撐起身體望着臉色鎮定的蕭湘兒:
“終於肯清醒的時候承認了?”
蕭湘兒表情沒有半分扭捏,一如既往的鎮定而大氣,輕聲道:
“我蕭湘兒不是某些不開竅的女人。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不會捨身救你,自欺欺人沒意義……不過,喜歡歸喜歡,我姓蕭就是姓蕭,我蕭家的女子從來不輸男兒,言出必踐……”
許不令略顯無奈:“這次我也算幫了蕭家一個大忙,你救我,自然也算是你幫的。若是你不救我,宋暨下套蕭家也討不着好,所以你沒有對不起家裡,反而是家裡的大功臣,說不得是蕭家的列祖列宗,故意指引你來救我的……”
蕭湘兒輕輕蹙眉,略微思索了下:“別給我找藉口,我姐姐若是知道我幹這種事,以她的脾氣,非得把我逐出家門……這本就是有辱門風的事兒,我不死,心裡過不去,不是怕誰……”
許不令眨了眨眼睛:“你姐不會把你怎麼樣,她那麼聰明,應該會原諒你。”
蕭湘兒緊緊攥着手,搖頭道:“怎麼可能,這種醜事……唉,我還是死了算了……”
許不令輕笑了下,重新躺着:“還得解七十次毒,先放一邊吧,等解完了再說。”
“解完我就自盡……”
蕭湘兒輕的嘀咕了一句,也不想在這種煩心的事兒上多說,轉而偏頭看向許不令的側臉,輕聲道:
“許不令,你是不是喜歡紅鸞?”
“……”
許不令叼着草葉,斜眼瞄了寶寶一下——看起來不像是吃醋,但女人問這個……
“她是我姨……”
“呸—”
蕭湘兒眉梢緊蹙,翻身趴在許不令胸口,居高臨下的審視:
“你以爲本宮是瞎子?我早就看出你有些不對,上次在避暑山莊,我和紅鸞喝醉了,你做了什麼?”
許不令眨了眨眼睛:“解毒……”
蕭湘兒擡手在他胸口輕砸了下:“你當我傻?後來我想起來了,你做了些見不得人的事兒……”
!!
許不令吸了口氣,表情平淡:“你記錯了……誒誒!別咬人。”
蕭湘兒淡淡哼了一聲,認真道:“說吧,你準備什麼時候和紅鸞坦白?”
許不令輕笑了下:“陸姨性子太保守,我怕說出來……”
蕭湘兒臉色一變,滿眼都是錯愕:“你……你竟然真碰過紅鸞?你是不是人?”
??
許不令臉色黑了下來,微微攤開手:“寶寶,你套我話?”
蕭湘兒坐起身來,蹙着眉有些難以置信:“許不令,我還以爲你個謙謙君子,欺負我也罷,紅鸞醉酒你也敢亂來?你……不行,我得去告訴紅鸞……”
說着便準備起身告狀。
許不令輕咳一聲,擡手拉住她:“寶寶,別鬧,會出事的。”
蕭湘兒蹙起柳眉,想了想,冷聲道:“許不令,我給你解毒是大義,不是出於私情,但你是男人,接受我給你解毒,就不該只是解毒那麼簡單了,你喜歡我對不對?”
“那是自然。”
“那你爲什麼只欺負我,一直護着紅鸞?你是喜歡我多一點,還是喜歡紅鸞多一點?”
許不令:“……”
蕭湘兒微微眯眼:“你不欺負紅鸞,只欺負我,明顯是……”
“我沒欺負你。”
“呸—怎麼沒見你給紅鸞弄個狐狸尾巴?我求你你都不罷手,我就不信紅鸞求你,你也忍心……”
“解毒解毒……”
“你死開……呀呀~令哥哥,我不鬧了……”
“乖。”
許不令這才罷手,把蕭湘兒拉起來,轉身道:“回去吧,陸姨該等急了。”
蕭湘兒眸子裡帶着些許惱火,拍了拍裙子,輕輕哼了一聲示意自己的不服氣,然後就快步跑向了木屋,生怕被逮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