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後,陳倉。
渭河畔綠意盎然,官道上偶爾有趕赴原州的兵馬跑過,瞧見前方的旗幟後連忙下馬站在路邊,垂手靜立。
路邊的鄉鎮山村同樣如此,不少孩童站在官道旁打量,看着幾年前見過的隊伍,緩緩穿過千陽關的巍峨城牆。
黑甲軍士昂首挺胸走在前方開路,手上的黑旗在風中獵獵,宣召着這個隊伍的主子是誰。
肅王!
五馬並驅的巨大車輦,走過被烈日下的寬闊官道。
三百鐵騎護衛周邊,手按長刀,肅然無聲,連馬蹄都近乎一絲不苟。
西軍主帥郭忠顯,和無數西軍的將士,站在剛剛到手的雄關城頭,目送這架諸侯的車輦緩慢經過,心都提到嗓子眼。
只要肅王世子的儀仗隊伍穿過關門,交到許家軍的手裡,死了就和朝廷沒關係了,而出關之前死了,便又是一道難以平復的驚濤駭浪!
“虎——”
“虎——”
“虎——”
西北第一雄關的另一面,三千從軍中趕赴而來的西涼鐵騎,騎着戰馬,手中高舉長刀,雄壯聲勢,硬生生讓城頭上的朝廷官兵不敢吱聲。
南路將軍楊尊義,坐在踏雪戰馬上,在車輦穿過千陽關後,橫舉手中長槊,呼呵聲戛然而止。
楊尊義驅馬走到近前,朗聲道:
“南路軍楊尊義,參見世子!”
“參見世子!”
呼呵聲震天。
許不令自幼便在邊軍磨礪,被尊稱爲‘小閻王’,無雙戰神般的殺力,早已在西涼軍中豎起了威信。
只是此時此刻,‘油盡燈枯’的許不令自然沒法露面。
老蕭騎着馬走在車輦一側,擡了擡手中的柺杖。
楊尊義當即轉身,長槊指向西北:
“護送世子回城!”
“諾!”
踏踏踏——
馬蹄聲如雷,三千鐵蹄佔據了整片曠野,朝着西北方向飛馳而去,距離長安漸行漸遠!
與馬車外雄壯的西北風景相比,車廂之中,則要安靜的多。
如同一棟房屋般的巨大車輦,四面都有珠簾遮擋光線,丫鬟在外面用扇子扇風,以驅散車廂裡悶熱的暑氣。
寬大車廂之中,許不令躺在榻上,額頭上搭着毛巾,臉色從鐵青轉爲了蒼白,氣若游絲,眼睛卻是睜開的,一直望着旁邊的女子。
“嗚嗚……已經出千陽關了,待會就回肅州了……你別怕……沒事的……”
臥榻旁,身着白色薄衫的陸夫人,頭髮隨意盤起,側坐在許不令旁邊,頂着兩個黑眼圈,眸子裡滿是血絲,已經哭幹了眼淚,死死握着許不令的手,從再次見到許不令後便沒有鬆開過。
五月初八,陸夫人只是和自己的寶貝疙瘩出城散心,卻不曾想從那一刻起,整個世界都轟然崩塌了。
刺殺、弒君、逼宮、謀反、肅王出秦州、湘兒自盡……
原本平平靜靜的小日子,忽然被海嘯般的變動摧枯拉朽的撕碎,直接擊潰了這個柔弱女人的心靈。
許不令幾個時辰之間就變成了弒君賊子,再次見到,就變成了現在這副命不久矣的模樣……
最要好的閨蜜因爲帝王之家手足相殘而心灰意冷,上次在馬車中的短暫鬥嘴,竟然就此成了絕別……
陸夫人不知道是怎麼熬過來了,只覺得這些天已經死了,之所以沒斷氣,是因爲許不令還沒斷氣,她死了許不令就沒人照顧了,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得活着……
直到後來形式轉變,許不令變成了被陷害,肅王從逆賊成了功臣,陸夫人才稍微恢復一些。
可恢復了又如何?
湘兒就這麼死了。
令兒已經油盡燈枯,連御醫都說脈象幾乎感覺不到,不是能不能好起來的問題,而是能不能活下去的問題。
陸夫人現在的世界,就只剩下許不令這一口氣,每天不敢閤眼就這麼盯着,生怕閤眼許不令就沒了,直到不知什麼時候暈過去,然後驚慌失措的醒來繼續盯着……
連日緊繃的心絃,已經讓柔弱的女人到了極限,原本溫潤柔美的臉頰只剩下憔悴,不吃不喝嘴脣已經沒了血色,只有怕自己先死,纔會強行吃幾口。
“令兒……沒事的……肯定沒事的……”
無聲的唸叨,已經持續了不知多少遍,已經再持續着。
許不令躺在榻上,握着陸夫人的手,心裡一揪一揪的,可還沒有抵達肅王封地,他就不能好起來,只能這樣看着。
馬蹄奔波,日月流轉,就這樣看了很久很久後,窗外忽然出現了一片綠意,楊樹的枝葉遮擋了光線,讓車廂之內陰涼了幾分。
許不令睫毛動彈了幾下,有氣無力的道:“陸姨……到哪兒了?”
渾渾噩噩的陸夫人一震,眼中頓時散發出神采:“令兒!你能說話了……”急急慌慌握住許不令的手,又手忙腳亂的左右看去,最後纔想起看向馬車外,語無倫次的迴應:
“楊樹林……好多楊樹……”
車廂外,也傳來了老蕭用柺杖敲打車廂的聲音。
咚咚——
“小王爺,到家了。”
陸夫人有些着急,連忙想呵斥幾句,讓老蕭的別驚擾了許不令。
可面前剛剛還油盡燈枯的許不令,確實長長鬆了口氣,一頭翻起來,拿過旁邊的痰盂,把胃裡用來阻塞氣血的藥物全吐了出來。
“咳咳——呸呸呸……”
“啊——”
陸夫人尖叫一聲,急急忙忙扶住許不令,臉色焦急而驚慌:“令兒,你怎麼啦?來人呀……嗚嗚!”
許不令把藥吐出來後,用手捂住陸夫人的嘴,又把掉在一邊的毛巾拿起來擦了擦嘴,露出那副明朗的笑容:
“陸姨,我沒事兒,裝的。”
陸夫人眸子瞪的圓圓的,不可思議的看着臉色轉瞬間恢復正常的許不令,眼中慢慢涌出淚花,卻帶着幾分不敢相信,生怕這是在做夢。
許不令這些天被陸夫人照顧,所以一切都看在眼裡,心早就化了,擦乾淨嘴後,鬆開了捂住陸夫人的手,然後便壯着膽子,湊上前捧着沒有半點血色的柔美臉頰,用力嘬了幾口。
“波波波……”
陸夫人依舊愣在當場,被許不令捧着臉親了好幾下,雖然只是額頭臉蛋沒親嘴脣,更像是親暱的舉動,帶來了衝擊,也漸漸喚醒了陸夫人封閉好多天的心神。
“令兒……呀——”
陸夫人猛然就回過神來,似乎是魂兒回到了身體裡,臉色一瞬間漲紅,擡手就在許不令身上拍打幾下,還用腳踢,本能的羞憤斥了一句:
“我是你姨!”
說完之後,陸夫人徹底回過神來,愣愣的看着生龍活虎還敢欺負姨的許不令,眼淚兒一瞬間又出來了,再也支撐不住,一把抱住了許不令,“哇……”的就哭出聲來。
許不令摟在陸夫人,想了想,又把她嘴捂住了。
“嗚嗚嗚……”
陸夫人淚如雨下,察覺到許不令真的好起來後,便用手在許不令後背上拍打,有千言萬語,卻一句都說不出來,只剩下哭聲。
許不令猶豫了會兒,並沒有直接把一切的真相告訴陸夫人,畢竟陸夫人從始至終都不知情,還是等過些天情緒恢復了再慢慢講。
“嗚嗚嗚……”
嗚咽聲不斷,本來沒什麼力氣的陸夫人,此時卻用力極大的力氣,死死抱着許不令,勒的許不令都有些喘不過氣。
許不令帶着明朗微笑,也輕柔抱着陸夫人,時不時偷偷在發矇的陸夫人臉上親一口。
“我……嗚嗚……姨……”
陸夫人話語含糊不清,到最後也不躲避生氣了,胳膊漸漸虛弱,就這麼趴在許不令的肩膀上,若有若無的呢喃低語。
在天色漸黑,隨行的兵馬安營紮寨後,陸夫人這麼多天第一次睡過去,而不是暈過去。
許不令動作輕柔,把陸夫人放在了榻上,想了想,又在那睫毛微動的臉蛋兒上親了一口,才無聲無息的出了車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