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沒有吭聲,卻自顧自地提起染血的戰刀,一步一步地向道衍等人的屍體走去。
“停下!”就在平安揚起長刀,就要下劈時,蒙鑑厲聲阻止了他,“徐凱、王四良等人的死,我也很心痛。但,將軍難免陣上亡,這乃是平常事,何以冤冤相報,弄成私怨?”
“可我就想報這私怨!”平安萬分悲愴地放聲大叫。盛庸仇恨的目光雖然有些動搖,但他還是不能釋懷,看着蒙鑑的眼神充滿了懇求。
“太子殿下以前也面臨如此選擇,他說,人死如燈滅,再大的仇恨,也不過一死而已。折磨別人、壞人屍體,固然解氣,但卻讓自己失去了底線,會讓你變成仇人的模樣,變成自己最討厭的樣子。到時你們與自己所討厭的人有何區別?”蒙鑑說完便不再理他們。將目光從道衍的屍體上收回,蒙鑑一招手,足利義兼屁顛顛地將坐騎牽至,親兵同時將統計出來的陣亡名單以及繳獲文書遞上,蒙鑑一躍上馬,接過文書,返身離去,風中飄來他的最後一句話:“道衍他們的屍身讓俘虜們埋了!救治傷員、掩埋屍體、收繳戰馬輜重,然後南下,與殿下包圍通州。”
天空一直盤旋的烏鴉越來越多,它們在等待大軍離去,然後好落下每餐一頓;戰場上屍橫遍野,鮮血滲入綠色的草地,形成一灘灘碩大的暗紅色;無主的馬兒四處遊蕩,在屍堆中尋找自己的主人,讓戰場平添幾分淒涼與肅穆。
……
就在蒙鑑率領大軍南下的時候,燕王也跑進了通州。南北兩仗,燕軍接連失利,損失慘重:朱高煦與丘福由於麾下沒有騎兵,被耿璇與典韋玩弄於鼓掌之上;朱高熾與朱久炎之戰,雖占人多之勢,但來回拼殺之後,從開始的優勢變成旗鼓相當,如今已是朱久炎隱隱佔據上風;燕王自己率領的騎兵就更不用說了,被蒙鑑、平安、盛庸、楊文前後夾擊,薛祿、張武戰死,燕王最爲倚重的左膀右臂道衍、鄭和生死未卜,要不是大風颳來,燕王自己都會成爲俘虜……總之,如今的燕軍損失慘重,騎兵盡失,主要將領陣亡十之七八,蒙鑑的大軍即將南下與朱久炎、朱權合圍通州,燕藩已走到了即將傾覆的境地。
燕王與朱高熾匯合後,顧成的屍體也被找了回來。望着被削去首級的顧成遺體,一向堅毅的燕王也不禁潸然淚下。顧成雖是降將,卻與他有舊,而且歸降燕藩之後,效死用命,此刻卻落得個死無全屍的結局,如何讓燕王不悲傷?此時朱高煦、朱高燧、丘福、張輔、孟善、鄭享、陳珪、唐雲、紀綱等將也紛紛圍了上來,莫不對着顧成的遺體、以及燕藩如今的處境唏噓不已。良久,金忠方止住聲,道:“王爺、殿下、諸位將軍還請節哀!”
“本王怎能節哀!”燕王單膝跪地,摸着顧成的遺體,悲涼道:“若非俺一意孤行,落入了朱久炎的陷阱,又豈會遭此慘敗?如今十餘萬兒郎血灑疆場,張玉、譚淵、顧成、薛祿他們亦都捐軀陣亡,俺有何面目見燕軍將士?還有何面目見十萬兒郎的父母妻兒?”
燕王不僅是天生的戰將,更是一個天生的政治家。燕藩遭遇連番慘敗,他深知軍心已然不穩,將士們怨氣深重,三個兒子的想法也各自不同。他朱棣雖然積威日久,卻不一定能夠憑藉威望順利接手通州的軍權,所以,他沒有責怪朱高熾的落敗,他反而第一時間裡就將責任給全攬了過來,來了一番“真情流露”,一副羞愧得沒面目面對衆人的樣子。
衆人的情緒被燕王帶入悲傷的氛圍當中,他們都不不敢想象如何面對那些陣亡將士的遺孤!
朱高熾在旁邊默默地看着自己的父王雖聲淚俱下,卻絕口不提剛入通州,還未聽聞戰報就私下裡向他索要兵權之事,心中也是五味雜陳。不過他身爲人子、身爲下屬不敢有絲毫表示,只能默然不語。
金忠適時地配合燕王道:“王爺,將士們的家眷都在北平,回去後重金撫卹、多加照顧,總能撫慰得了的。馬革裹屍還,這是武人的命運,不至於悲傷太過!”說到這裡,金忠也覺得有些底氣不足,遂轉移話題道:“王爺!眼下最要緊的不是哀悼。在永平埋伏您的南軍整合兵馬後,必然會南下與城外的朱久炎、朱權前後夾擊我軍,待這支兵馬到達通州城外,咱們就會陷入腹背受敵的死境!所以我們得趕緊回師北平!”
衆將聽了金忠的示警不禁打了個寒噤,他們剛敗於城外聯軍之手,突然出現在北邊,且能打敗燕王的軍團若是也來到通州城外……金忠的“腹背受敵”之言絕對是往輕裡說的,若是被敵人南北合圍,通州便是燕藩的覆滅之地。
“回師?你這是讓俺舍了仇恨逃跑,當個縮頭烏龜!”燕王憤然起身,聲調也上升幾拍,朝着衆將憤怒地喊道,“傳令三軍,今晚殺雞宰羊飽餐一頓,明日一早與朱久炎決戰,爲死難的將士報仇!”
“對!報仇!”對金忠怒目半天,忍耐許久的張輔終於高喊出聲。他的父親張玉死於北伐軍之手,李景隆死了倒是罷了,平安與盛庸可都是北伐軍的主要將領,聽聞平盛二人當了帶路黨,帶着南軍打敗了燕王,可謂舊仇未報新仇已生,他如何想退?
“殺南狗,用他們的頭祭奠諸位將士的英靈!”那些死了故舊與親人的將領們,也一個個義憤填膺地跟着高喊。
“父王!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深知自己父王是什麼性情的朱高燧當即越過兩位兄長,提高聲調道:“如今情勢已變。敵衆我寡不說,南軍還將形成南北夾擊之勢,而我軍士氣卻受損嚴重,將士們早已生了厭戰思歸之心,強行驅使,反而招怨。事不可爲啊,父王豈能因一時之忿而做累死三軍之事?父王欲置我燕藩於萬劫不復之地嗎!?”
燕王渾身一震,臉色如白紙一樣蒼白,好似被朱高燧的激言,從狂怒中拉扯了回來。
力主復仇的張輔等將領也陷入了沉思,朱高燧說得沒錯,仇可以以後再報,沒必要因爲一時之忿而去做失去理智的事。這些將領情感與理智交織在一起,一時間心亂如麻之下,俱都本能地望向燕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