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紫禁城,乾清宮內。
乾清宮是內廷正殿,宮面闊九間,進深五間,高二十米,重檐廡殿頂,是後三宮(乾清宮、交泰殿、坤寧宮)中的第一座宮殿。
也是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習慣常住的大殿,平日裡召見文武大臣都在此殿。
殿東的暖閣內很靜,老朱正靠在躺椅上閉目養神。
驅除韃虜,重建漢人天下的淮右布衣,如今已是六十多歲的老人,原本昂藏偉岸的身軀已經有些佝僂,一雙棕褐色的眼睛深陷在眼窩裡,滿本陽剛氣十足的面龐臉也布上了一塊又一塊的老年斑。
他的頭頂挽了一個髻,橫插一簪,頭髮雪白又稀疏,鬆鬆垮垮的上梳,歲月在他臉上的痕跡是如此的明顯,早年的征戰和廢寢忘食的治國,已經掏空了他的精血,此刻的他看起來就像一個平凡的,行將就木的普通老人。
可是誰也不敢小看這位貌似普通的老人。哪怕他只是半坐半躺地靠那,不曾朝你看上一眼,也會令你望而生畏。
因爲這大明的萬里江山正是他一手打下,至今仍牢牢掌握在他手中!
昔日的敵人,都倒在了他的腳下;昔日的戰友,也都死在了他的屠刀下面。
浪花淘盡英雄。當今天下,舍他之外,誰敢稱英雄?
有人視他爲雄才大略的英武帝王,又有人說他是殺人如麻的魔王,他不在乎後人怎麼說,他不是別人,他是朱元璋!
老朱穿着一襲半舊的梨花色便服,斜躺在躺椅之上。
除了正式而隆重的場合,他裝扮一向節儉簡單自然。咱是皇帝穿什麼都是皇帝,並不需要特定的衣着跟旁人強調些什麼。
他眼睛微闔,工作了一天,他現在疲累不堪,正打算休息一會。
整個國家的事務都需要他一個人來處理,雞鳴而起,昧爽而朝,可謂日理萬機。偏偏老朱又是個工作狂,風雨不輟,從不肯假手於人,最瘋狂的時候每天批閱上千份奏章,就這樣他還有功夫處理其他事務。
晚膳後的閉目養神是他一天之內爲數不多的休息時間,就在這唯一的一點空閒功夫裡,他偶爾還要強打起精神傾聽一下錦衣衛的報告。
老朱的腳前正跪着錦衣衛指揮使蔣瓛。
看年紀,蔣瓛只在四旬上下,氣質成熟,面如冠玉,三綹微髯,英俊瀟灑,絕對稱得上是一個英武美男子。
但在老朱面前,錦衣衛的一號人物蔣瓛的神態恭謹得像是一個虔誠無比的信徒在膜拜神明。
此刻,這個信徒正在向老朱稟報錦衣衛最近整理的情報。
“去年臘月十八,涼國公、大將軍藍玉督修四川城池期間,遣東莞伯何榮與施南、忠建二宣撫司等南蠻暗中做起了茶葉、獸筋的走私生意。”
“今年開春,施南、忠建二宣撫司和都勻(今屬貴州)安撫司散毛諸洞反叛朝廷,大將軍藍玉上書請命平叛。平叛期間,大軍屠戮無數,銷燬了一切走私證據。微臣花重金買通東莞伯何榮的家人。前幾天,東莞伯何榮邀請舳艫侯朱壽在家中飲酒,錦衣衛秘探在席間聽何榮二人所言,銷燬走私證據的密令確是大將軍所下。”
老朱本來雙眼微闔,卻似已經睡着了。
聽到這裡,忽然睜開了眼,眼中冷芒激射,很難想象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竟有如此如鷹隼般銳利如刀鋒的目光。
老朱殺伐隨之一生,那股強大的氣場就算蔣瓛這滿手血腥的錦衣衛指揮使都禁受不住,就算老朱躺在那裡休息,那不經意間的一舉一動,都能給人強大的心理壓力。
在可操生死的天威面前,沒有幾人能夠鎮定自若。
蔣瓛頭皮發麻,深深匍匐在老朱腳下,半晌不敢出聲。
老朱擡頭示意了一下,一旁的隨侍太監杜安忙將他扶起,拿起一個靠枕墊在他的背後,他沉吟片刻,目無表情地道:“繼續。”
說完,從旁邊高高磊起的奏疏中拿過一本,細細批閱起來。
蔣瓛得令開始繼續稟報:“今年六月臺州大旱,朝廷賑災及時,百姓對陛下感恩戴德。然而錦衣衛查出台州知州裴則中夥同當地糧長,在賑災期間就倉盜賣、貪污賑濟糧食兩百石。”
老朱手中批改奏疏的硃筆猛地一停,微微眯着雙眼:“證據可確鑿?”
“鐵證如山,請陛下御覽。”蔣瓛從懷中掏出一本奏疏,雙手舉過頭頂。
“嗯,拿過來。”
杜安連忙幫他遞上奏疏,老朱稍稍停擱了一下,放下手中毛筆,攤開那份奏疏觀看起來。
僅僅只是拿眼粗略一掃,他兩道眉毛便凝皺了起來,神色鬱結地嘆了口氣:“咱克勤克儉、夙興夜寐,憂心萬民,操勞天下,何嘗有一日敢懈怠。台州發生大旱,百姓生活無着,裴則中身爲父母官不思賑濟,還敢暗地裡大發災難財!咱生平最恨的就是做官的貪污,可貪官就是殺之不盡!”
重重合上了手中奏疏,老朱緩緩道:“那臺州知州裴則中既然如此喜歡糧食,那咱成全他!把那兩百石糧食全都壓他身上,給咱活活壓死他!家屬沒入教坊司爲奴,裴則中死後,剝了他的皮,做成人皮燈籠,就掛在台州衙門門口警示後人。還有,糧長肖東乃是民,咱就不用特殊的刑罰了。依大明律,就倉盜賣、貪污賑濟者,處死,籍沒其家。”
“奴婢領旨。”太監杜安躬身慢慢退出暖閣。
蔣瓛接着稟報:“六月十五上午,湘王世子朱久炎奉母命,出城迎接江陰侯吳高。回王宮途中,於端禮門外遭遇刺殺,刺客們動用了軍中弩箭。所幸湘王府諸將士用命,王府小宦官馬禾爲世子擋箭而斷臂,世子毫髮無傷。刺客首領趁亂逃脫不知所蹤,其餘九名刺客皆被生擒於湘王府審理所,後被世子全部虐殺泄憤。”
“哦?虐殺泄憤!?咱這個孫兒好像才六七歲,殺心就如此之大?”老朱意外地擡頭看了蔣瓛一眼,語氣蒼老而平淡,緩緩道:“柏兒唯一的兒子被刺客當街刺殺,刺客首領還逃脫,不知所蹤?咱要你等錦衣親軍還有何用?”
湘王朱柏是他比較喜歡的一個兒子,朱柏唯一的子嗣給人行刺。
孫子過後殺了刺客泄憤也是情有可原,只要不是太過份,他也不想追究。
他不只是大明的天子,也是一個外表嚴酷,對子孫很是慈祥關愛的父親、祖父。
但錦衣衛就必須時常敲打敲打,錦衣衛緹騎天下的權力,是他在特殊時期的一個特殊決定,現在天下已經漸漸穩定。
這把利刃現在是歸鞘之時,權力不應該再凌駕於刑部和大理寺之上。
蔣瓛聞言渾身一震,顫聲道:“微臣罪該萬死,陛下恕罪!”
“那日可有親軍在炎兒周圍當值?”
蔣瓛膽戰心驚地道:“荊州本地百戶所百戶雷遠親自帶人在世子周圍護衛,事後更是選派得力之人,常隨世子駕側。”
老朱只是微微頜首:“荊州百戶所既然參與了護駕,湘王世子又沒有受傷,咱就不追究了。告訴那百戶,十天之內找出刺客首領和刺殺世子的動機以及弩箭的來源。世子若再出差錯,荊州百戶所所有官員,夷族。至於蔣瓛你,念你多年伴駕,忠心耿耿,今錦衣衛可資你用的秘探又太少,責你三十軍棍,罰俸半年。”
“微臣謹遵聖旨,謝陛下開恩。”蔣瓛以頭觸地,臉色蒼白,冷汗淋淋,後襟都被冷汗浸溼了。
老朱眼皮都沒擡,繼續批改奏疏,語氣平淡得如同談論天氣一般,“繼續監視跟藍玉來往密切的軍中舊部,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