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泰與卓敬也顧不得其他了,連忙翻看起來。
“正是準備着手改制!”
方孝孺對着皇宮的方向拱手道:“自然是陛下親自提出,二位看看我們草擬的章程。切不可透露出去,待到執行之時,百官食朝廷俸祿,縱然利益有些損失,以陛下之威嚴,想來也能壓得住。”
齊泰二人將奏疏翻得飛快,他們看完之後,沒有如黃、方二人的預想,給他們兩個提供幫助,反而齊聲反對!
齊泰更是毫不客氣地揚起奏疏反駁道:“這簡直是天方夜譚一般的理論,太不切實際了!上古的制度,如何可以套用到如今?朝廷如果真按照兩位所言行事,天下未必大治,泰斷言,必將大亂!”
齊泰也是氣急,他實在是忍不住了,雖然在削藩的問題上,他是堅決站在黃子澄他們這一邊的。
可他畢竟是從禮部主事、兵部主事等職位一路幹上來的,是個會幹實事的。不說朝廷要同時削藩、改制兩頭抓,這樣一起搞能不能成,單單說奏疏上這些誇誇其談的荒唐言論,他只覺得如果皇帝真聽從方孝孺與黃子澄這兩個人的,去恢復上古制度與周禮,復什麼井田,那也不用人家來反了,這天下就會被他們給折騰沒了!
卓敬從那份奏疏中擡起頭來,也是猶如身在夢中。
黃子澄一輩子都與書籍爲伴,爲官後大時間也一直在詹事府教書渡過,腦袋有些迂腐,卓敬是早知道的。
但他實在沒有想到,名滿天下的大儒方孝孺在施政上居然也是如此幼稚,不,這都不能說是幼稚,而是可笑!
難怪在洪武年間就已名聲大振的方孝孺,雖被先帝賞識,卻只贊不用,鼓勵他繼續鑽研學問,就把他給打發回鄉,讓他教書育人,好好當個教書先生。
還是先帝有眼光啊!此刻想來鄭沂鄭老大人那時奮力阻攔方孝孺入朝是對的!或許鄭老大人也見過方孝孺,深察其性,所以纔不惜用辭官來極力反對方孝孺入朝,可恨自己那個時候居然沒有出班相助……搞得現在讓這教書先生來朝堂施展他的上古聖王之策!若是真照着這奏疏來施政,我們這些位列朝堂的部堂、侍郎,還不給天下人笑死嗎!?
聽了齊泰這番不客氣的話,黃子澄也是不客氣地懟了回去:“皇上定下改制之策時便說過,改制必然會有損有益,反對的勢力不小,不可能有皆大歡喜的。我看齊大人你便是這利益受損者吧?黃某還要告訴你,此時關係我大明萬世之基,皇上已下定決心,絕不會因爲某些人的阻攔而半途而廢!”
卓敬一聽這話,頓時也給這書呆子給氣笑了,便在這公房內和黃子澄、方孝孺擼起袖子理論了起來,“井田制度,崩壞已千年了!井田之法可使用於上古,卻難實行於今朝,因時制宜、因地制宜纔是治世之道。歷史也已證明井田制的不切實際,兩位請三思!王莽之鑑在前啊!”
方孝孺聽到“王莽”二字,也忍不住勃然大怒,厲聲喝道:“卓敬你說我們是王莽!?”
連卓敬的表字他也沒叫了,可見方孝孺的憤怒。
黃子澄也是一副不與卓敬善罷甘休的樣子,這時候也顧不得講讀書人的斯文了,面紅耳赤地與他爭論起來。
“論事就是論事,咱們別攻擊他人。卓大人,你要是不同意拿出論據反駁就行,惱怒之下就失了斯文。”
齊泰見要爭吵起來,覺得只能壓下自己心中的怒火,無奈地開始和稀泥,“即便改制有道理,但事情是一步一步做的嘛,削藩之事還未完成。更改井制度,牽扯衆多,還需從長計議,急不來的,急不來的。”
無論齊泰如何和稀泥,黃、方二人還是一派怒氣衝衝要與卓敬駁到底的樣子。
可是卓敬卻已經完全爆發了,只見他對齊泰拱手道:“齊大人,卓某是敬重你的爲人的,但是與他們,實在弄不到一塊去了!今天必須說個清楚!井田制,算什麼狗屁治世良方!若真按照他們說的辦,我們也不用削什麼藩了,到時候不管是王是侯,是官是吏是民,只要能反的,全都要反了!這兩位先生品格是沒說的,於學問之上卓某也甘拜下風,但若說治理天下,他們卻是一竅不通!請恕卓某無禮,告辭!”
卓敬憤然轉身,正待離去,齊泰一個飛身抓住他的衣袖,對其勸道:“卓大人忘了我們是來幹什麼的嗎?爲大明,爲了陛下,爲了朝廷,請三思!”
卓敬臉上神色一陣變幻,沉默了片刻後,終於非常僵硬地回過頭來。
黃子澄與方孝孺卻是書生意氣得很,正要繼續與卓敬辯駁。齊泰顧不得開罪他們,搶在他們之前拿出那封紅翎軍報,雙手舉得老高,大吼一聲:“能不能別吵了!邊疆告急!紅翎急件!”
邊疆軍情還是有效果的,黃子澄與方孝孺頓時都閉了嘴。
看着公房內徹底安靜了,齊泰苦笑道:“咱們雖然想法不同,但是對陛下的忠心都是一樣的,能不能將爭議暫時擱置下來,先看看這軍情,再帶我去找陛下?”
說完後,他面色凝重地將紅翎軍報遞給了正在強制壓抑怒氣的黃子澄與方孝孺。
黃、方二人對視一眼,趕緊將軍報翻開一起觀看。
“阿魯臺已經帶兵圍逼近了北平城!?”黃子澄倒吸了一口涼氣。
方孝孺也是急聲問道:“齊大人什麼時候接到的消息?”
齊泰道:“剛接到。軍情十萬火急,我們要馬上將這消息稟告給陛下,兩位大人可知陛下在哪裡?快帶我們去吧。”
“宮裡的消息說,陛下去了比武大會的現場。”
政見是政見,朝爭是朝爭,北元寇邊可是關乎邊民生死的大義,這一點黃子澄與方孝孺還是分得清楚的,他們一邊朝前領路,一邊吩咐外面的屬下,安排車轎,一起去尋朱允炆。
……
相比方孝孺他們的爭爭鬧鬧,朱久炎與朱高熾的相處,便顯得平和多了。
“額,居然都到午膳的時間了。爲兄不應該與久炎說這些小時候的瑣事,讓你煩悶了吧,真是多嘴了,多嘴了。”朱高熾說他們三兄弟的童年往事,直說了個把時辰後,纔像醒悟了過來似的,連忙收住了嘴巴。
朱久炎微笑道:“小弟對北疆的風光還是很嚮往的,不覺煩悶。”
“還剩點時間,咱們身爲先帝皇孫,還是說些天下大事吧,我對和久炎神交已久,這些年也沒有個機會一聚,這次倒不能錯過。”朱高熾的語氣忽然一變,凝視着朱久炎,用一種極爲嚴肅的語氣,沉聲問道:“我觀久炎這些年在荊州的作爲,應該是在開拓海路吧?”
朱久炎眼睛裡閃過了一絲警惕,隨即輕鬆一笑:“小弟對金錢有格外的偏好,只是在弄點小錢玩玩而已。”
“呵呵,久炎你不必瞞我,你的雄心壯志,從舟山、從那雄偉的船隊中,還是能猜到一二的。你乾的事情太多了,我預感你纔是我們燕王府以後最大的敵人。”說到這裡,朱高熾不再繼續,反而突兀問道:“你想知道我從小立下的志向嗎?”
“哦?”朱久炎心裡一動,正在仔細盤算朱高熾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朱高熾已經繼續道:“很簡單,也很困難。我想大明再也沒有戰亂,百姓一直這麼安居樂業,生活一天比一天好,再也不用受到欺壓與苦難。”
朱高熾這一句話裡,就包含着好幾層意思了。
朱久炎知道朱高熾還有話說,便沒有開口,而是選擇繼續傾聽。
朱高熾用讚賞的眼光看了朱久炎一眼,“我想我們的志向應該是差不多的,久炎這些年在荊州的所作所爲不就在是富民強國嗎?”
我能說,我起初並沒有想那麼遠,只是想好好活着嗎?不過以後若是能夠當權,朱久炎自然也希望大明越發強盛,百姓再也不受苦難,也就沒有矢口否認。
兩人相視一笑,都不再說話。
“一起走走?”朱高熾提議。
朱久炎:“走走也好。”
兩人並肩在花園踱着步,沉默了一會兒後,朱高熾才緩緩道:“朱允炆是個不適合當皇帝的人。”
朱久炎反問道:“何以見得?”
朱高熾眯着眼睛看着朱久炎道:“北方大漠未定,東、南江海未平,倭寇、海盜稱雄海上,朱允炆卻是視而不見,他只會聽那些文臣的,採取的是被動防守的國策。爲了對付你的大明商會,他更加鎖緊了海禁政策,一心想將藩王們都削完,掌握好大明的一切權力,來實現他的上古王道樂土。尤其是方孝孺入京之後,那些不合時宜的政策,讓本就捉襟見肘的國防,變得更加脆弱。外患未決,內患又要被他逼起,戰火要重新燒到百姓的頭上了,想到流離失所的場面即將再次發生,我心裡有些不好受。”
朱久炎淡淡地道:“皇爺爺肯定也沒有想到,在他面前信誓旦旦要以仁德服人的朱允炆,剛一上位便使用這麼多的手段,如此迅猛連削了三個叔叔。戰爭並不是我們選的,而是朱允炆,他不給藩王們活路,不給沿海百姓活路,即便我們不反他,也會有人出來反他。”
“嗯,我也是如此想的,久炎的想法與我,倒是不謀而合。”朱高熾點頭道。
朱久炎停住了腳步,低聲道:“小弟倒是有一個好奇心,若是此刻坐在龍椅上的是兄長,不知你會如何做?”
“我嗎?”朱高熾沒想到朱久炎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他思考了好一陣後方才正色回道:“朱允炆削藩的想法沒錯,藩王之策若是經過兩代人,必會成爲大明的禍亂之源。但是朱允炆手段卻是錯的,他看不到整個天下,跟那些教學先生呆久了,性格上也沾染了太多他們的酸腐毛病,也太過想當然。我若是他就不會急於削藩,而是會先穩住藩王,等解決了外患之後,再慢慢削除藩王!”
“若朱允炆按照兄長的計劃來辦,他的皇位便能做一輩子,兄長你是天生當皇帝的料。”朱久炎很誠懇地道。
朱高熾肅容道:“我父王纔是真正的雄才大略!他纔是扶大廈之將傾,挽狂瀾於既倒,解萬民於倒懸的天命之選!久炎,你們湘王府若是想贏我父王,怕不比登天容易。”
“咱們身處京師,嘴裡說着這些大逆不道話,是不是有些太囂張了?”朱久炎笑呵呵的不與其爭論,“別扯遠了,還是說回海禁的話題吧,小弟倒是想多聽聽兄長的高論。”
“你呀,你,說說便說說。”朱高熾用一種追憶的神色說道:“你知道皇爺爺對我影響最大的一件事是什麼嗎?”
朱久炎連忙問道:“是什麼事?”
“記得那是洪武二十八年,我十七歲,正是被封爲燕王世子的日子……那天皇爺爺廢了金、復、海、蓋四州,改行衛所制,安定了一方,他老人家很高興,喝了點酒,帶着我與朱允炆,在觀星臺上仰望星空,傳授我們星相學。”
朱高熾用一種追憶地語氣說道:“星相學這可是帝王才能學的學問啊,那時的朱允炆已經是皇太孫了,很不高興,我現在還記得他那張臉呢,在旁悶悶不樂的,耍起了小脾氣,聽而不聞,視而無睹……皇爺爺卻沒有注意到這些,他興致很高,教了我很多以前從來沒有想過的東西。”
“皇爺爺教了你些什麼?能說說嗎?”朱久炎是真的好奇了。
朱高熾也沒有藏着掖着,坦然說道:“說了很多,三垣、二十八宿、四象、東啓明、西長庚、南庚、北斗等等。印象最深的是皇爺爺指着天空對我們倆問道:你們說法這星空像什麼?”
朱久炎很是配合地問道:“你們是怎麼回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