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府大堂,王妃已經聞訊趕來,抱着朱久炎左看右看,摸了又摸,擦看兒子是否受傷。
確定朱久炎沒有受到什麼傷害後,王妃這才放下心來,她拍着胸口,心有餘悸地吁了口氣:“菩薩保佑!幸虧靈珠子沒事,嚇死爲娘了。”
她轉過頭去,對坐在左上首地吳高道:“伯父,婉兒可只有這麼一個心尖尖,今天有人要殺靈珠子,您一定要幫婉兒護着他呀。婉兒一介婦人,王爺又老是閉關,我現在主意全無,還請伯父主持全局。”
一個精緻的茶盞兒被摔得粉碎,坐在右邊着的指揮同知吳壽安聞言,怒氣衝衝地對吳高道:“大哥,賊人在端禮門外用弩刺殺靈珠子,首領還跑了!湘王府和江陰侯府何曾如此被人如此羞辱過?咱們一定要把他們一個不剩地找出來,千刀萬剮,方能泄我們心頭之恨!”
吳高沉默半晌才起身道:“二弟、婉兒,現在江陰侯府處境艱難,湘王府的事我不便出面。婉兒你可向本地鎮守官施壓,叫他們去搜捕賊人,再安排護衛軍協助府衙搜捕。同時派人調查荊州所有衛所軍備,看有無丟失弩箭軍資,查找刺殺世子的弓弩來源。我只能派吳用、吳爭二人保護世子安全,江陰侯府不能干預地方政務,望你們體諒。”
吳壽安不知政事,氣呼呼道:“大哥,我們乃開國功臣,將門之後!現在都給人欺負到家門口了,你爲何還有這諸般顧慮。”
吳高的臉色有些不太好看,這個二弟還是如此莽撞,瞧不清形勢。
對方用的是弓弩,這種手持的弓弩,挾帶方便,殺傷力也大,只有軍方的正規軍團纔有統一配備。弓弩受朝廷嚴格管制,價格高昂,豪門大族都很難弄到幾把,很多地方官府都沒有配置。
吳高微怒道:“二弟,我最後說一遍,你自己體會!剛纔被我們活捉的殺手,留下的弓弩,我已經檢查過了,上面有被磨去的鋼印,乃軍械標誌!不管這些殺手是來自什麼地方的人,但是這些弓弩,絕對是從軍隊裡流出來的軍械!”
吳壽安臉色陰沉,默默坐在那兒,也不知道心中想什麼。他心裡也是沒底。殺手持軍械暗殺,對方的來頭恐怕不小……
一時間,房間裡安靜下來。
王妃緩緩道:“伯父思慮周全,父親,您就別讓他爲難了。吳用和吳爭跟隨祖父歷經生死,實乃百戰老卒,定能護佑靈珠子周全。父親您現在就安排他們進儀衛司貼身保護靈珠子,餘下的事,咱們就按伯父交待行事。”
朱久炎旁聽良久,發現他們安排妥當,但一點都沒有提到馬禾,連忙開口道:“孃親,馬禾爲我擋箭斷臂,請您厚待他。”
王妃點點頭:“對對對,幸好你父王派了個忠心的奴婢給你。娘會下諭給馬進忠,讓他給馬禾安排個品級,派人照料好他的傷勢,你放心吧。”
吳高插話道:“世子,我年前奉旨征討過百夷。剛纔我觀察那些刺客們的裝扮語言,他們應是百夷裡未開化的深山瑤,深山瑤久居大山,很少與漢人打交道,但異常團結好勇鬥狠,世子是否得罪過他們?”
“百夷深山瑤?回大外公的話,今天都是我第一次走出王宮,肯定沒有得罪過他們。”朱久炎脫口而出。
吳高思考了一會,說道:“百夷爲了維持生計可能受人僱傭,他們根本不知世子身份,可能也問不出什麼,我們只能全力抓到首領,才能找出刺殺主謀。”
王妃只關心兒子的安危,連忙應道:“還是伯父見多識廣,只希望早日抓到刺客,好消除對靈珠子的威脅。”
說罷,王妃款款走到朱久炎身邊,拉起他的一隻小手握在她掌中,一邊撫摸,一邊叮囑:“孃的乖靈珠子,這段時間可不能再出王宮一步。娘會安排長史府的教授師傅們給你授課,你每日要學習幾個時辰,爲娘可要檢查你的功課的,切莫只顧嬉戲。”
“禁足?讀書?真是流年不利,第一次出門就給人行刺,好容易才化險爲夷,還被禁足了?呼,冷靜,多讀點書也好,熟悉下繁體字和大明的律法等等,方便以後行事。
對了,今天那些刺客差點就殺了我!就算問不出什麼,那也要給劉常炮製一番,才能解了心頭之恨。
還有要開始鍛鍊身體了,每天除了滑冰之外,要再多鍛鍊一小時,先從練力氣和跑步開始循序漸進,打好基礎後再找李天佑習武,身體纔是革命的本錢。
朱久炎惡狠狠地計劃着。
……
倚香樓是荊州最大、最有名的一家妓院,這家妓院是民營的,而教坊司是官營的,民營妓院和教坊司共同構成了大明紅燈區的主體,至於半掩門兒的窯姐暗娼,那是衙門嚴厲打擊的,並不屬於合法經營,因此不在其內。
教坊司的優伶娼妓、樂師一旦落籍,便再也不可能變更身份,裡面的娼優來源一是自賣爲娼;二是犯人家眷被髮配,教坊司由於來源有限,而且質量欠佳,所以生意一般。
而民營妓院相對更自由,他們可以從民間吸收大量新鮮血液,因此比教坊司的生意興隆的多,倚香樓更是荊州妓院行業的龍頭,酒樓、嫖、賭三者合一,消費檔次高低應有盡有,與時俱進。
天色隨着西下的太陽逐漸昏黑,倚香樓的燈光亮了起來,華燈高照下,笙歌盈耳,好不熱鬧,引得行人流連忘返,讓遊客個個如醉如癡,不知今夕何年。
自古雖然有宵禁,但朱元璋開國已久,現在是太平年月,除了各個邊鎮和京城等地嚴格執行外,其他地方宵禁相對放寬很多,外城就更加不管了,所以妓院等娛樂場所一般都坐落在外城。
倚香樓外商販們高聲叫賣着酒水、熟菜以及各式小吃,幾家酒店、客棧更是圍繞倚香樓而建,生意頗好。這裡可以說是荊州城的一處商業、娛樂中心。
總之,這個地方龍蛇混雜,成員非常複雜。
一輛不起眼的驢車,慢慢駛進一處橫巷,由這裡往外望去,正是倚香樓的外牆和側門,內中院落重重。
驢車上兩個身着青衫、體態婀娜的女子姍姍而下。這是一主一婢,前邊那位美婦人,外罩一身深色連帽斗篷,讓人看不到相貌,偶爾漏出的手臂晶瑩粉膩,比雨花石還要剔透幾分,步態嫋嫋依依,顯得萬種風情。
兩個女子輕盈地朝側門移動,這處橫巷常年不曬陽光,側門牆上下陰暗處生滿了綠油油的青苔,感覺有點陰森。
那個青衫婢女上前扣住門環咚咚地敲了幾聲,隨即一個護院拉開門探出頭來,只見那護院跟她們對答幾句,便將那兩個女子迎進了門去。
門內庭院深深,後邊打通了幾進院落,串成了一個長長的院子。一路之上見不到一個客人,旁邊庭院迴廊九曲,鳥語花香,四下院落別緻精巧,不時傳出淡淡優雅的琴聲。
三人也不相互搭話,穿過幾重院落,沿着潔白的小石子鋪成的小道,拐過一處小橋,朝倚香樓最深處一幢紅色小樓快速走去。
這幢小樓所在庭院,它根本就是一處雅緻精美的江南園林,院外處處假山、迴廊、魚池、花草,錯落有致,如同仙境一般。
小樓藏於疏朗的花木之中,一個女孩的慘叫聲,從樓中傳來:“三爺奴家錯了,啊,下次一定不再得罪客人,懂規矩了!懂規矩了!別打了,求您了!”
緊接着傳出另一個女子低呼聲:“哼,三爺,不能輕饒了她,當我們倚香樓是什麼地方?真當自己是清倌人就與衆不同?”
“三爺,奴家錯了,啊!別打了,奴家懂了,以後都聽您的,啊……”
接着一個年青的男聲恨聲道:“把財神爺得罪跑了,求兩次饒就想算了?別看你漂亮,爺今天即便打死你,也要給樓裡的姑娘們提個警惕!”
“啪啪啪……”接下來自然又是一陣,抽打哭喊之聲。聽這聲音,屋外的三人自然知道,秦三爺發脾氣了,又在教姑娘們規矩了。
剛剛走近屋外的三人,只見一個妙齡少女走了出來,這少女對三人視而不見,一邊走一邊對自己掌摑,她的眼睛裡滿是淚水,臉色也是青一塊,腫一塊的,但卻絲毫不敢停歇。
這情形直接就嚇得那護院和婢子吞了吞口水,這可是樓裡的頭牌姑娘,三爺一向視爲搖錢樹的,平時碰都不捨得碰一下,現在給打成這樣,肯定是將三爺得罪恨了。
那位婦人卻視而不見,她臉色平淡地繞過女孩,快步徑直走進樓內。
進了紅色小樓只見屋內一行藍色素裙、衣帶飄飄的女子就端着香茗瓜果立在兩側。
那三郎約三十七八,他肌肉健碩,身材堅實有型,臂膀粗壯有力,此時他正一臉兇惡的用腿,踢踹另一個女孩。
那婦人顯然並不懼怕秦三,她焦急地對男子說道:“三兒別打了,快幫姐姐找幾個可靠的好大夫去救個人。”
那三郎一見到姐姐到來,早就把抓到的少女一腳踢出很遠,轉頭問道:“姐姐你要救什麼人?告訴我位置,三兒即刻安排大夫去,你們全都下去!”
摔在地上的少女,發出一聲沉悶的哭腔,她急忙用袖子死死捂住自己的口鼻,小嘴拼命喘氣不敢發出任何聲音,連忙弓着身子,如蒙大赦一般,跟隨侍女們快步離開了小樓。
婦人面色急切,抓住三郎雙臂,盯着三郎眼睛沉聲道:“姐姐這幾年有個相好,叫作吳剛。今日犯了大事了,現在身受重傷,三兒你一定要救他!”
“大事?何事?既然是姐姐的人,三兒必全力相救。”三郎一邊穿衣,一邊回覆着。
那婦人也不避諱,用手捂着嘴抽泣着說道:“今早他來我家身上還帶着傷,嚇了我一跳。吳剛他一直怒氣騰騰地口裡唸叨着要給妹子報仇雪恨,向我要借五百兩銀子,我見他悲憤傷心,一心軟就借給他了。沒想到他是僱人去刺殺湘王世子啊!現在跑回來一身都是傷,滿城都在抓他,三兒你能救他嗎?”
聽完姐姐的講述,三郎頓時呆住了,中午刺殺湘王世子的人,居然跟姐姐牽制這麼深。下午知府孔大人還派人來知會了他,要求荊州所有鄉紳協助官府緝拿兇徒,現在可是整個荊州府的黑白兩道全在抓那吳剛。
但姐姐爲了撫養他長大,在風塵中吃盡了苦頭,導致永遠生不了孩子,姐弟二人感情深厚無比,姐姐的請求他拒絕不了。
這三郎本名秦三,秦家本來有兄妹三人,但後來父母死於戰亂,又遇到災荒之年,二姐也給活活餓死了。
秦三姐弟二人孤苦無依,姐姐秦氏乞討或出賣色,相撫養年幼的秦三,可謂相依爲命,亦姐亦母。
後來,秦氏更是自願賣身進入青樓,換錢撫養弟弟長大。秦三自幼頭腦靈活,在青樓中練就了一番察言觀色、能言善道的本事,陸續認識了一些潑皮無賴。
秦三自此帶領一羣假冒各種職業的潑皮,專門與各地來荊州做生意的商賈結交。設法套取他們的鄉里、姓氏和祖、父名字等私密信息,過後隨即僞造他們先人某年某月來荊州時向秦三借貸的字據,然後上門去索債。商人看見這些借據,大多真僞難辨之時。
這時候,秦三團伙的潑皮無賴紛紛出動,有的大言恐嚇威脅動武,有的居間遊說分析利害,身處異鄉的商賈自忖淫威難抗,大多乖乖“還錢”。
商人要是看出破綻不肯就範的,這些惡棍們就一擁而上,將他們關押起來。商人怕死在匪窟裡不得申冤,被迫付“債”贖身。
轉瞬間這秦三的錢財積累越來越厚,手下勢力大漲,往後慢慢分工細密、紀律慢慢嚴格起來,經營起了賭場、青樓、車行、騾馬行,控制了荊州大部分碼頭幹起了走私貿易,還幹起了專門受僱行兇械鬥,乃至殺人的亡命活計。
經年之後,荊州地面上的城狐社鼠、潑皮無賴都唯秦三馬首是瞻,可謂財雄勢大。不過秦三經營這些生意,灰色產業都有涉及,雖然有錢有勢,也只能算豪霸之流,於那些縉紳階級還是不可同日而語。
有鑑於此,秦三利用碼頭水運,耗費無數精力終於搭上了武昌楚王府的線。幫楚王府走私起了私鹽勾當,至此,成了楚王府的外部撈錢勢力,秦三也就從三兒變成了荊州的秦三爺。
在別人那裡他是三爺,但他永遠都是姐姐的三兒。
秦三認真盯着秦氏的眼睛問道:“姐姐你對他動了真心?他對你可好?”
秦氏毫不猶豫地點頭道:“吳剛本是有官身的施州衛總旗,但他從不嫌棄姐姐的出身。我們在一起幾年了,他待我甚好,還一直不續絃。姐姐在紅塵中滾打了這麼多年,這招子是不會看錯的,他是真心對我,我也不會負他。”
秦三咬着牙說道:“好,我救他!現在風聲太緊了,姐姐你就待在這裡,哪都別去!我馬上就去安排人手,先把那吳剛給轉移到這來救治,等風聲稍微過去,我再連夜送你們去江陵縣鄉下躲着。”
走到院外之時,秦三回頭環顧了一眼這龐大的基業,嘆了口氣後,連忙去召集心腹人手行動。
……
湘王宗廟位於體仁門內,乃朱柏爲祭祀先祖和供奉朱元璋、徐達、等開國君臣而建的家廟(每個王府都有設立),全用黃琉璃瓦頂及龍形裝飾,是人世間最高的等級。
前殿豪華壯麗,中(主)殿氣勢磅礴,後殿古樸簡潔,凡京城有關登極、巡幸、上諡、葬陵、冊立、冠婚等大事及湘王府的喜慶事宜,也都要在這裡奉告祖先。
湘王喜好道教,又經常上武當山尋求仙緣,武當所供奉的道教尊神玄天上帝也就被湘王請進了宗廟,仿照紫禁城的欽安殿蓋了一座真武大殿。
大殿正中立正龕供主神,龕前置供案,案上設五供等,四周掛着法幡。
朱柏坐於玄天上帝神牌之下,靜坐養氣,清朗的聲音緩緩傳揚:“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無視無聽,抱神以靜,形將自正。必靜必清,無勞汝形,無搖汝精,乃可以長生。目無所見,耳無所聞,心無所知,汝神將守形,形乃長生。”
他吐納半晌之後,閉着眼睛慢吞吞地道:“這馬禾很不錯,忠心耿耿,馬伴伴你收了個好兒子啊。今日他爲靈珠子擋箭而斷臂,咱記在心裡,感激着呢。”
話音剛落,隨侍在旁的大太監馬進忠還沒來得及接話,站在兩人身後的護衛軍指揮使蒙鑑,徑直到朱柏身後跪倒,惶然叩首道:“王爺,屬下失職了!沒有保護好世子殿下,讓世子遇險,萬死!”
蒙鑑身材偉岸,膚色古銅,五官輪廓分明而深邃,猶如希臘的雕塑,腦袋上卻缺少一隻耳朵,但這樣的傷殘他根本不加遮掩,只因這傷是他參與南征殘元,斬殺元朝樑王,功勳卓著的證明。
這樣桀驁不馴,驕傲非常的將軍,此時卻在湘王面前俯首帖耳地請罪,足以看出湘王朱柏在護衛軍中的威望,沒有非凡的本領,一般人可折服不了蒙鑑這樣的悍將。
大太監馬進忠退後幾步,與蒙鑑並排,對着湘王跪下:“小禾子他能爲王爺效力,爲王爺進忠,乃是奴婢們的本分,不敢居功,讓世子遇險是奴婢們也考慮不周,該死,該死。”
大殿當中,此時唯獨那神劍門葉信,安然而立,在一旁不發一言,他穿着杏黃色繡暗花道袍,胸口還繡着碩大的陰陽八卦圖案,懷中抱着柄寶劍,足蹬六耳麻鞋,長鬚飄飄,一派仙風道骨的模樣。
“引靈珠子去發現吳嫦娥他們的勾當,繼而把錦衣衛和地方官府扯進來,再利用他們斬斷咱六哥伸得太長的手。這計劃是咱親自制定的,跟你們沒關係,起來吧。”朱柏維持着五心朝天地姿勢,神色仍然平和。
蒙鑑二人聞言應諾,緩緩站起身來。
葉信終於發聲:“王爺,我們原本計劃只是讓世子發現王延三人勾當,再讓馬公公去結果他們的,沒料到世子親自動手結果了他們三人性命。吳剛那莽漢和他妹妹吳嫦娥的感情頗深,他今日刺殺不遂,肯定還會視機找世子報殺妹之仇,王爺可要貧道派遣門人來守護世子殿下?”
葉信提出的問題,讓殿內一時靜默下來。
朱柏身旁正煮着茶,大明的製茶工藝不斷改進,大部分茶葉都可以沏出色香味俱佳的上品,但是朱柏還是喜歡用傳統工藝製造的茶葉,用烹煮的方式來享用。
朱柏深深地吸了口氣,緩緩道:“不必了,聽說江陰侯還派遣了兩名老卒給他,夠了。不說父皇和咱那些叔伯們,你們看咱和四哥(朱棣),十五歲就能領兵跟韃子爭鋒了。男子漢生長於天地之間,命運全靠自己去把握,咱已經盡了一個父親的責任,孩子嬌慣着養大,以後也是個廢物,這樣的孩子咱瞧不上!靈珠子面帶殺氣,做事幹淨利落還有條理,是個可以掌局之人。咱今天對他的表現挺高興的,你們別特意加派人手護衛他,一切照舊,以免打亂了全盤計劃。”
他說着獨子人身安全也沒有睜開雙眼,語氣一直慢悠悠地,停頓了片刻,繼續又道:
“咱觀大哥久病纏身,朝廷恐即將有變故。你們三人都是咱的心腹,在這敏感時候別跟江陰侯往來,以免招人矚目,引人猜疑。吳剛這錦衣衛和施州衛總旗身份可需要好好利用,蒙鑑,你暫時讓咱們在各個衛所裡的人都安分守己。”
講到這兒,聽到旁邊茶水已經沸騰,朱柏才睜開雙目,優雅地提起茶壺,靜靜地倒水入杯。
“父皇不是常說,逆境之時,一動不如一靜,坐觀其變麼?咱們就穩坐釣魚臺,靜看荊州起風雲吧。”
他就像眼前這杯茶,水是沸的,心卻是靜的。一人淺斟慢品,塵世浮華,都似眼前不斷升騰的水霧,氤氳,聚集,飄散。
好一個風度翩翩的優雅名士。
蒙鑑三人的臉上均露出欽佩之色。
咕嚕嚕~~~~~~咕咕咕~~~~~
空曠的大殿忽然迴盪起了朱柏五臟廟的鳴叫聲。
葉信和蒙鑑趕忙低下了腦袋,看起了腳下的地板,仔細數起了那並不存在的螞蟻。
朱柏臉上瞬間閃過一抹紅色,連連念道:“福生無量天尊,福生無量天尊……”
馬進忠望着臉色尷尬的朱柏,忙不慌地給他遞上臺階:“王爺接連辟穀三天,足見刻苦誠心,正符合了晉朝葛仙翁名句“修仙貴在心誠”。奴婢爲恭賀王爺道心更上一層樓,可否傳幾碗粥來與王爺慶賀一下。”
朱柏早已餓的頭暈眼花,卻輕輕地呼出一口氣,面無表情的借坡下驢:“嗯~~額,此事是該慶賀一番,馬伴伴你去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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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夕陽染紅了整個天空,也將半個荊州城浸在一片紅霞當中。
朱久炎剛剛在良醫所去看了馬禾,他因失血過多昏迷了過去,幸虧包紮得好,止血及時再加上江陰侯軍中傷藥管用,馬禾雖然斷了手臂,但是保住了性命。
唉,過後不知他又要承受多少痛苦,畢竟斷臂之痛,非常人可以想象。
純以感情而論,朱久炎平時也沒對馬禾施過什麼恩惠,今天他根本沒有想到鬼門關前是馬禾給他換了回來,這種現代人所不能理解的忠義,在一個小太監身上發光了?
朱久炎走在二樓宮道上,從這裡望出去,湘王府的殿宇在視野間遠遠鋪開,一直延伸到遠處的街邊。這座城市的規模真不小,鱗次櫛比的房屋,全是荊湖一帶常見的青瓦粉牆,星星點點的燈火充滿了溫馨的氣息,站在高處,仰望燦爛星光、俯視萬家燈火,俗世的喧囂中好似被慢慢剝離了出去,朱久炎的心緒漸漸放寬了一些。
不知道什麼時候,一陣微風,把一股濃郁的藥材味兒傳進了朱久炎的鼻子裡,將他的思緒拉了回來。
樓下乃良醫所一處小院落,院牆之內正上演着一幕好戲。
院內,一個身着良醫副官服的中年男子正在給一個宦官搭脈看病。
中年男子年紀約四旬,身材稍稍發福,眉毛粗而長,一張圓臉下方長着福態的雙下巴,但下巴上的山羊鬍又給他增添了幾分威嚴,使那中年人身材並不顯那麼臃腫。
他三根手指搭上宦官的腕脈,口中就開始唸唸有詞,搖頭晃腦地道:“脈相遲滯,弦數溜滑,內侍您這病情乃癬疾,再往後癬疾會逐漸蔓延擴大,異常緊急呀,繼續拖延下去的話,恐怕連您的臉上都會佈滿惡瘡。”
這一番話嚇得那宦官臉色蒼白,轉而他卻又臉帶期許,懇求中年人道:“正如沈大人所言!這癬在奴婢身上越長越多,要是長到臉上,奴婢可怎麼當差啊!沈大人你神醫之名傳遍湖廣,還請施展妙手救救奴婢!”
沈大人沉默約一盞茶的功夫後,才慢條斯理地捏着鬍鬚說:“內侍,不是沈某誇口,這普天之下,除了沈某之外,絕無第二人有辦法治好您的頑疾。”
宦官頗會察言觀色,這時聞弦而知雅意,馬上給沈大人遞上了二兩銀子,帶着笑臉道:“沈大人這是奴婢全部身家了,求大人施妙手。”
沈大人銀子到手,臉色一正,毫不拖泥帶水,提筆在紙上刷刷寫下了一個方子:銀花半錢,連翹一錢,蒼朮半錢,黃柏一錢,歸尾小半錢,赤芍半錢,豬苓兩錢,茵陳四錢,車前子半錢。
寫完了拿起方子來吹了吹墨跡,把藥方遞給宦官,仔細叮囑道:“內侍,去抓藥吧。此方既可內服,也可外敷,沈某保管你藥到病除。但要記住,半個月之內不可以沐浴,小心癬疾蔓延到臉上,切記,切記。”
那內侍聽說這方子能藥到病除,高興不已,致謝後,抓起藥方小心地揣進懷中,像個大姑娘似的扭扭捏捏地走了。
望着那內侍歡喜着道謝離去,沈大人臉帶笑容的從懷中取出一個錢袋,仔細撫摸着裡面的十多兩銀子念道:“就憑沈某人這手堪比華佗的醫術,還能被你這母老虎管束住?哎呀,這次藏哪呢?傻呀!還藏幹嘛,等會下了值去倚香樓喝個小酒,再贏點錢,這日子美呀。”
朱久炎站在二樓欄杆處,居高臨下,俯視着這兩人的診治過程,他覺得非常有意思。
原來王府良醫所給宮人們瞧病也不是全免費的,那些品級比較低的宮人,得了病痛,恐怕需要自行出診費,難怪太監宮女大部分都喜好錢財,實在是他們雖然生活在王府之內,吃穿用度不愁,但需要用到錢財的地方,也還是很多的。
朱久炎正想仔細找個隨從問問,這個很會撈外快的沈大人的醫術,是否真如他所言堪比華佗。
不知何時,憐星領着防止她自盡的兩侍衛,擋在了那沈大人的面前。
沈大人看見憐星帶人出來擋住他的道路,吃了一驚,他忙不迭地左顧右盼起來,同時舉袖掩面,做咳嗽狀,希望能避過憐星的視線,身體還同時往旁邊閃躲,企圖找路逃跑,可惜他身體太胖,怎麼都閃躲不過。
憐星微微上前一步,嚇得他連連後退,加上天氣炎熱,只一會的功夫,他就出了一身的汗水,浸透了衣裳,水漬慢慢地從衣服上冒了出來,讓他的官服變成了一個地圖,顯得滑稽無比。
憐星駐足站定,淺淺笑道:“沈亦大人,這回又要麻煩你了。我侍女昨天病了,寒熱如期而發,餘時脈靜身涼,嘴脣發紫,這病來勢猛惡,請問,沈大人這是什麼病症?最好還是勞駕您親自開個藥方。”
沈亦不自然地笑笑,擦着汗水,打着哈哈道:“又是姑娘呀,這麼巧,呵呵呵,可真是有些日子沒見啦,姑娘這是往哪兒去呀?”
憐星淺笑的嘴角慢慢合攏,身軀上前一步道:“沈大人莫打哈哈,咱們老規矩,快一點,你想想,要是有人看見你跟我在這拉拉扯扯的~~~~~~~~~~嗯?“
沈亦一看憐星又上前一步,面孔抽搐了一下,強笑着道:“姑娘,這次開了方子,給沈某留點銀錢如何?”
憐星杏眼一瞪,還沒發作,沈亦已經連連告饒:“算沈某怕了你,聽姑娘剛纔所言症狀,我估計是溫瘧之症,青蒿就是治療溫瘧的良藥,此物辛,苦,寒,無毒,除治療溫瘧有奇效,還能治小兒風寒驚熱……”
沈亦邊說邊拿出紙筆開起了方子,憐星插口道:“葛洪的《肘後備急方》載,青蒿一握,水二升漬,絞取汁盡服之,可治寒熱諸瘧。沈大人的醫術從小就沒讓我失望過,真不愧有神醫(沈亦諧音神醫)之稱。”
聽人誇到其癢處,尤其還是美女誇讚,沈亦眯着眼睛一臉的享受,給憐星遞過藥方,居然還同時遞上了那袋銀子:“姑娘博覽羣書,居然對醫書也有涉獵。記住青蒿一類自有二種,一種黃色,一種青色……用臭蒿搗汁直接服用。”
憐星一手接過藥方看了一遍,轉眼就撕了,沈亦那袋銀子她卻又遞了回去:“沈大人,這次不需要用你的錢去司藥局抓藥了,你拿回去吧。”
沈亦頗爲驚訝地看了她一眼,立馬喜滋滋地接過錢袋紮好,藏進衣內:“沈某真羨慕姑娘這走馬觀碑、過目不忘的本事呀。還有,你看這樣多好,哪有大夫每次開了藥方後不但收不到診金,還要搭上自個錢給人抓藥的道理呀。沈某就不跟姑娘多聊了,告辭,告辭。”
說完之後,沈亦謹慎地四下望了望,提着官服沿着牆邊,踩着小碎步,飛也似的跑了。
憐星雙手放在背後,俏生生地轉過身來,正好對着朱久炎所在的殿宇,紅脣輕啓:“朱久炎,你不跟我打聲招呼嗎?”
庭院很美。
美人更美。
望着那張完美精緻的臉龐,朱久炎沒來由地一陣心跳加速,臉龐不受控制地傳來熱感,彷彿有一股暖流從心頭傳遍他的全身。
“嗨,晚上好!”這是第二次跟她打招呼,朱久炎默默地想着。
“你似乎很煩惱的樣子?”憐星歪着腦袋望着朱久炎。
朱久炎愣了愣,並沒有馬上回答。
憐星忽然露出了釋然的表情:“陪我走走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