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汪峰說到了興頭處,連臉色都紅潤起來,他森森地看向徐謙,心裡不免得意地想:“小子,你還嫩着呢,老夫縱橫官場數十年,飽讀詩書更是四十載,就你這點水平也敢和老夫鬥?今日不收拾你,我汪某人這麼多日來的牢獄之苦豈不是白受了?”
汪峰的話自然引起了許多人的共鳴,便是幾個主審官員的心裡也很是認同,都隱隱點頭,暗中讚許。
與此同時,許多奚落的眼神看向徐謙,如今如他們所料,被告成了原告,而這證人如今卻成了被告之人,事情的反覆也只是在反手之間。
徐謙倒是顯得不急不躁,越是這種場合,這種時候,他的表現就越是冷靜,讓那些成心看他笑話的人也覺得無趣。
徐謙的語氣並不激昂,只是平淡地道:“汪大人說了這麼多,那麼學生要問,如何才叫報效國家?”
汪峰想都不多想,即回答道:“爲政以德。”
他顯然會錯了意思,徐謙不得不提醒他,道:“學生所問的並非是官吏,而是尋常百姓,百姓要報效國家,應當如何?”
汪峰皺眉,隨即道:“卻也不難,所謂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鄉間有鄉紳,府縣有士紳,每至災年必定有良善士紳協助官府賑濟,若遇瘟疫,則有鄉間鄉老組織人力,熬製湯藥。再有朝廷稅糧,亦由本份鄉紳代爲收繳,這些事蹟都可稱之爲報效國家。”
徐謙微微一笑,道:“那麼學生又要問,此次河南大災,大人所言的士紳、鄉紳去了哪裡?”
一個問題,卻是將汪峰難倒了。
他的理論確實沒有錯。朝廷也一直是依靠士紳治理天下,因此纔會有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說法,這個共治並不是說和皇帝平起平坐,而是大家各司其職,有些事由朝廷來管,有些權利則是下放給鄉紳,讓鄉紳們來管。
只是理論歸理論,徐謙卻很欠抽的提出實際問題,這就讓人汪峰難以作答了。
徐謙笑道:“既然如你所說。這天下有的是報國鄉紳,卻爲何河南大災,流民數以十萬計,導致餓殍無數,路遺枯骨?莫非是鄉紳們也受了災?”
汪峰像是抓住了救命草。連連點頭道:“不錯,鄉紳也受了災,未必會有餘糧……”
徐謙又笑了,道:“這就不對了,鄉紳雖然受了災,可是畢竟家境殷實,還不至於連一點施捨的口糧都拿不出。可見大人方纔所言固然有幾分道理,但也有許多荒謬之處,在學生看來,報效國家者並非只有士紳。農人耕種,工人做工,官人勤政,這都是報效國家。”
徐謙的話很是籠統。越是籠統的理論就越是難以讓人反駁,汪峰一時語塞。
徐謙又道:“天下分士農工商。各司其職,在學生看來,士紳若是有德,肯爲國家分憂,那麼自然算是報效國家。可要是商賈受了教化也肯爲國分憂,自然也就可以報效國家了,自古以來,紳無常紳,百年前的士紳,今日未必不是破落戶,因此學生竊以爲,無論何人,又是什麼身份,但凡肯報效國家的都可視之爲紳,可是那些德行敗壞、貪婪逐利之人縱是出身如何高貴,也逃不過一個賤字。汪大人覺得學生說得對嗎?”
汪峰總感覺徐謙在繞彎子,好像在給自己挖坑,只是問到頭上,他不得不答,只得道:“正是這個道理,所以我朝纔對商賈令行禁止,皆是因爲他們貪婪逐利、不知廉恥的緣故。”
汪峰轉移話題的圖謀卻是失敗了,徐謙連忙糾正道:“汪大人又錯了,是否貪婪逐利、不知廉恥並不在於出身,而在於教化。那麼學生再問一句汪大人,現在河南大災,朝廷百愁莫展,平素的士紳、鄉紳都不見了蹤影,假若有人肯去協助官府賑濟,那麼這些人是否可稱之爲報效國家呢?”
這是一個根本就沒有選擇的問題,爲了賑災的事,整個朝廷都別想過個好年,況且這事兒實在太大,十幾萬災民轉變成了流民,到底餓死了多少人也只有天知道,在這個情況之下,若是有人去賑災,你卻說他們不是報效國家,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
汪峰眯着眼,慢悠悠地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徐謙正色道:“不想說什麼,只是想汪大人老實回答這個問題,若有人肯爲朝廷分憂,懸乎濟世,這些人是否可稱之爲報效國家?”
汪峰猶豫了一下,勉強點頭道:“這是自然。”
徐謙冷笑,聲音變得高昂起來,道:“既然如此,那麼你口中所說的下賤商賈偏偏帶着大量財貨、糧食前去河南,這些人算不算報效國家?”
這番話猶如晴天霹靂,轟得一下將汪峰的腦子炸得嗡嗡作響,汪峰難以置信,滿是狐疑地道:“你胡說八道,你有什麼證據?”
假若證明這些商賈報效國家,那麼自然也就可以證明如意坊於國有益,而汪峰抨擊如意坊,言辭激烈,說他帶着圖謀和居心也不算是栽贓陷害,這也是汪峰震驚的原因。
徐謙嘆口氣,隨即從袖中抽出一本簿子,拿在手裡揚了揚,道:“這個簿子裡登記的都是商賈們帶着糧食、財貨前去河南的賬目,其中賑濟的糧食有二十七萬擔,草藥七百餘斤,布匹三千九百匹,銀錢四十九萬六千兩。除了賑濟河南災民,還有商賈已許諾重建,將新建學堂三十七處,修葺石橋、一百一十三個,修繕河堤十二處,除此之外還有道路、引水等等,不計其數。這些商賈早在半月之前就已在如意坊登記,會由如意坊派出專門人員檢驗他們的賑災物資,賑濟之物到了河南之後也會受如意坊專門人員督促,雖然可能會有一些錯漏,也可能會有一些失當之處,不過想來大的紕漏應當不會發生,現在這些物資想來已經運抵了河南,諸位若是不信,等河南官府的奏報就是。”
這一下子,所有人都驚呆了,那些等着看好戲的官員一個個面如土色,震驚無比,其中有不少對於數字都是很敏感的人物,他們清楚地記得,這一次河南大災,朝廷賑濟的糧食也不過是十三萬擔而已,可是如意坊倒是好,居然一下子拿出了二十七萬擔,足足是朝廷的一倍之多,更駭人聽聞的是,這些商賈居然還肯修葺學堂,修繕河堤,如此之多的物資,想想都覺得驚人。
在他們看來,商賈自是逐利貪婪,想從商賈手裡摳出錢來,真比登天還難,每到災年,商賈們不去哄擡物價、囤貨居奇就算不錯,今個兒怎麼太陽打西邊出來,居然一個個跑去賑濟,還如此積極?
其實他們哪裡知道,真正的問題就出在如意坊頒佈的那個商會的舉措上,其中所謂的優惠積分,可以通過做善事來積攢,若只是單純上貢,想要獲得一點積分的價值往往抵得上做善事賑災的三五倍,在這種情況之下,那些眼熱於百戶、總旗、小旗身份的商賈立即意識到,許多事宜早不宜遲,而眼下正好河南大災,恰好給了他們一個絕佳的機會,就如飢渴了不知多年的漢子,突然遇到了天上掉下林妹妹的好事,有人按捺不住,第一個出了手,接着就有第二個、第三個,許多人趁着這個機會,索性一次性多積攢一些積分,甚至有人直接上萬兩銀子拿出來購買所需物資,隨即送往河南去。
商賈們其實未必是理智的動物,一旦有人起了頭,其餘人就和打搶一樣,於是乎,無數的物資通過各種辦法一起往河南涌去。
本來朝廷早就應該發現異常的,可是偏偏他們大多數時候對商賈都是不屑於顧,再加上許多人猜測這些人想來是運了貨物去河南囤貨居奇,高價發賣,像這樣的事倒也是常見,因此關注的人委實不多。
現在徐謙將這簿子拿出來,所有人都驚得話都說不出來,一個個目瞪口呆地看着徐謙,接着有些人看向了汪峰,眼神之中流露出了對汪峰的同情。
其實最是震驚的是嘉靖,嘉靖原本只是抱着幾分忐忑的心情聽審,審到後來有點變味,他不由有些惱怒,顯然對於幾個主審很是不滿,結果徐謙拿出了簿子,突然告訴他,河南的大災怕是已經輕易解決,鬧得朝廷幾個月都不安生的問題已經無影無蹤。
嘉靖先是一愣,隨即便是心下狂喜。
這就像一個人對某件重要的事束手無策,苦苦折騰了幾個月之後,突然有人輕描淡寫的告訴他,問題已經不再了,已經消失了,這個問題再也不會煩擾你,這種心情可想而知。
更何況徐謙的這個賬簿猛地給了嘉靖一個啓迪,這個啓迪就是,只要如意坊還在,將來再有災情,怕也再不會困擾朝廷,再也不會讓朝廷幾個月都不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