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裡,徐昌便拿了跌打藥出來,搬了個椅子給徐謙揉搓小臂上的淤青,這慈父之情頓時氾濫得一發不可收拾,很是欣慰地道:“兒啊,方纔你爲我擋茶盞的時候,我才第一次感覺你是我兒子,要是平時也像今日這樣,爹就知足了。”一邊說,一邊用滿是老繭的手在徐謙的小臂淤青處揉搓。
徐謙痛得咬牙切齒,又發現老爺子的話有些不太對味,道:“爹,我怎麼覺得你在罵我?難道我平時不像做兒子的嗎?”
徐昌老臉一僵,不在吭聲,於是繼續加重力道揉搓。
“夠了,夠了,只是活血而已,又不是欠了你銀子,求你饒了我吧。”
徐昌瞪了他一眼:“不用勁如何活血,若是血氣凝聚不散,將來有你的苦頭吃。”隨即又想起什麼,道:“王公公和你說了什麼,怎麼在裡頭呆了那麼久?”
徐謙道:“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想先聽哪個?”
徐昌道:“先聽好的。”
徐謙笑嘻嘻地道:“那我就要先恭喜了,從此以後,你再也做不成差役,因爲衙門過不了多久就要將你老人家除名。你呢,就可以躺在家裡頤養天年了。”
“這是什麼意思?衙門要革了我?”徐昌怒火攻心,這人一激動,下手的力道就更狠了,徐謙就感覺自己的患處像是被人用鐵刷子來回地刷呀刷,連忙道:“爹,沒了差事也不能殺了兒子啊,做爹的謀殺兒子,也是要遭雷劈的!”
徐昌此時纔回過神,將徐謙的手放開,整個人陷入了迷茫之中,他沒做差役的時候就是差役的接班人,等接班之後,這個差事做了大半輩子,現在突然聽說要開革掉自己,此時竟也有些亂了方寸。
徐謙忙安慰道:“我還道是好消息呢,其實也沒什麼,不過是個差事而已,以爹的本事,就算不做差役,還不照樣風生水起。”
徐昌瞪他:“胡說八道,老子能養活你,給你飯吃,讓你讀那勞什子的書,靠的就是那一張皮。”
徐謙又道:“還有個壞消息,爹聽了不要生氣。”
徐昌嘆口氣,道:“你說罷,差事都丟了,還有什麼能比這個更壞。”徐謙道:“王公公說,會想辦法替我們改籍,讓我好生讀書。”徐昌呆住了。
徐謙後怕似地看着徐昌,用手在徐昌眼前晃了晃,道:“爹,你沒事吧。”徐昌仍然呆坐不動。
徐謙無語,老爺子三天兩頭的老年癡也不是回事啊,忙道:“爹,你不會嚇傻了吧。”
徐昌回過神,表情很凝重地看向徐謙,道:“方纔的話,你再說一遍,王公公怎麼改籍,又怎麼讓你讀書?”
徐謙不敢怠慢,連忙將王公公的原話複述了一遍。
徐昌這才深吸了一口氣,眯着眼睛嘴脣微微哆嗦,事實上不只是嘴脣,連他的手也在不斷地哆嗦。
然後他又以自己的方式,抽出了腰間的鐵尺,便要往徐謙身上砸。
徐謙連忙抱頭,大叫道:“不改就不改,打人做什麼?大不了我回去和王公公說去。”
鐵尺剛剛揚起,卻沒有落下。
徐昌嘆氣,瞪了他一眼道:“誰說不改?我要打你,是以爲你又用花言巧語來騙我而已,看你這樣子,似乎也不是油嘴滑舌,想必是真的了。”他旋即興奮起來,老臉通紅,站起來搓着老手,道:“我怎麼說來着,怎麼說來着,咱們徐家遲早要飛黃騰達的,我們徐家也能出老爺,世世代代給人當差做奴才,也該揚眉吐氣了,人家還說賤不過三代呢,好兒子啊好兒子,這是你的時運。”
說罷,蒲扇大的手拍在了徐謙粉嫩嫩的肩膀上,道:“當日我就看你像做老爺的命,所以你要讀書,我都極力贊成,看看,你看看,現在怎麼樣?這就是慧眼識距,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是祖宗庇佑,是我徐昌時來運轉了。”
他亂七八糟地像發了魔症一樣說着渾話,徐謙忍不住揭穿他道:“爹,你什麼時候要我讀書了,分明是我要讀書,你卻是拿着鐵尺追着說我不務正業好不好。”
徐昌哈哈大笑,道:“傻孩子,這是爹激將你呢,棍棒底下出賢才,這是督促。再者說,那時候咱們那個樣子,讀了書有什麼用?讀了書,你將來不還只是個聽差的?那讀書還有什麼用?可是現在不同了,你平時又這般刻苦,總算有了機會,但凡有做老爺的機會,誰願意給人跑一輩子的腿?”
他重新坐下,臉色很凝重地看着徐謙,隨即道:“我來問你,你想做雜役嗎?”
徐謙搖頭。
徐昌道:“這是爲何?”
徐謙道:“做了雜役,就算混得再好,到了爹這份上也到頂了,爹都混得這麼寒磣,我若是想做,那纔是瘋了。”
徐昌翻了個白眼,顯得有些受傷,不過他還是很讚許地道:“答得好,不讀書,沒功名,一輩子就和爹一樣灰頭土臉。”
徐昌也算是很厚道了,直接拿自己做了反面教材,接着又道:“那不做雜役,你又能做什麼?賣藥方是賣不出前程的,家裡也沒有餘財,不夠你揮霍,所以眼下你只有一條路,那就是用功上進,王公公好人啊,給了你這麼一個天賜的良機,你就更該努力,我這做爹的別的也不指望,只求你能考個秀才,你能考出個秀才,這就足以光耀門楣了,有了這秀才的身份,也足夠你一輩子吃喝不愁,兒啊,不是古話常說嗎?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學海無涯苦作舟,人不風流枉……”
徐昌就是個大老粗,學着文人亂扯一通,詞不達意,結果連自己都覺得羞愧了,最後還是決定用自己的風格來說教,臉色隨即一冷,便從腰間又抽出鐵尺了,惡狠狠地道:“總而言之,從現在起,你就開始讀書,一定要用功用功再用功,若是敢偷懶、胡鬧,我便當沒了你這兒子,非要打死你不可。”
徐謙自小被威脅慣了,只有點頭的份。
說教了一大通,徐謙歸納出來了老爺子的基本觀點,無非就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只要肯努力讀書,考中一個秀才,從此以後就是老爺,就有妹子,有銀子,走到哪裡都光鮮體面,左鄰右舍見了都只能流口水,縣尊見了也得和顏悅色。
徐昌激動了良久,還沉浸幻想連篇之中,結果徐謙忍不住給他潑了一盆冷水,道:“可是一旦去了賤籍,宗族那邊怎麼交代?爹現在又要革掉差事,以後我們怎麼辦?”
前途雖然很豐滿,現實卻是很骨感。
不是什麼人都可以讀書的,徐謙確實是有學問,有功底,可是大多數族人呢?徐家宗族有七十多口人,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大多數人都是世代的雜役,雜役雖然是下九流,可這是祖傳的鐵飯碗,現在徐謙一人去讀書,而全族都要跟着改籍,這就意味着許多人都要失去飯碗,難道他們也去讀書?到時候族中肯定要鬧個雞犬不寧,那些家裡有差事的,也一定會鬧起來。
還有就是徐家自身的問題,老爺子無所事事,而且讀書畢竟是要開銷的,筆墨紙硯、書錢,還有一些人情往來,開銷絕對不小,一邊斷了家裡的進項,一邊開支大增,徐家雖然存了些銀子,卻也未必能吃得消。
徐昌皺眉,卻是咬着牙道:“這種事自然不必你來管,爹自然會想辦法,你好生讀你的書就是了。”
說是這麼說,徐謙明顯感覺到徐昌說話的時候沒有太多的底氣。
不過徐昌殷殷期盼之情卻是大大出乎了徐謙的預料,他原本以爲徐昌更願意穩穩當當地端着差役飯吃,而且老爺子心裡陰暗,從前總是喜歡回家背後說縣衙裡的讀書人酸臭無比,誰知道當得知兒子有機會做這酸溜溜的讀書人時,老爺子居然又換了一副嘴臉。
看來酸的不是讀書人,但是老爺子肯定是屬狐狸的,只有狐狸吃不到葡萄才說葡萄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