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家的管事有些急了。
放榜出來之後免不了要召集新晉的生員談話,這是府學的規矩,到時候高居榜首的生員徐謙不見蹤影,一旦消息傳出去,這就是杭州府最熱門的話題。
到了那時,官府難道能坐視不理?肯定是要四處尋人的。這事遲早就捂不住了,謝家就是再囂張,在士林之中享有再大的清譽,只怕也吃不消這拘押生員的罪責。
生員已經算是半個秀才,已經享受了一定的政治特權,就算是犯罪,也需府學出面先革了他的學籍再行審判。這事情鬧出來,只怕他家老爺非要名聲掃地不可。
當然,這位謝管事不知道眼前這個姓徐的小子早已聲名狼藉,人家要知道謝家把徐謙關進了小黑屋,多半拍手稱快的人會多一些。
“廢話少說,我謝家可不是你修身養性的地方,也輪不到你說來就來,說不走就不走,你休要耍賴。”
徐謙原本是一副淡定從容之態,聽到這管事放出狠話,頓時也怒了,長身而起,冷笑道:“你謝家也不是拿了人,想趕人就趕得了人的。”
謝管事呆了一下。
事情似乎有些棘手,眼前這個人真不能用常理來度之,他原本想指使家丁們將他架出去,卻又想到在院牆那邊還有許多看客在圍觀牆壁上的詩詞,若是這徐謙大鬧一下,事情反而更加糟糕。
徐謙隨即又笑了,重新坐回木板,道:“總而言之,走,我是不走了,我喜歡這地方,謝家人傑地靈,我得多沾些文氣,你們要趕人,卻也沒這麼容易。”
謝管事真是無語,只得冷笑道:“好吧,我們走着瞧。”
其實這時候,謝管事已經有些心虛了,這麼下去不是辦法,眼下只能去稟明老爺了。
他連忙趕去後宅的花廳,平時這個時候,老爺都會在這裡閒坐,而此時,謝遷也確實坐在這裡,只是並沒有閒着,手裡正拿着幾封書信。
書信都是從南京那邊寄來的,有些是同鄉,有些是同僚,當然,門生故吏更多一些。
書信的內容都很客氣,再三向謝遷問好,不過很快就進入了主題,說是據聞謝府拿住了一個狂生,此人別號上山打老虎,學富五車,是杭州難得的才子,還望謝學士大人不計小人過,予以善待。
這些寫書信之人自然是上山打老虎的粉絲了,其實有一些也未必是‘粉絲’,只是這個年代,聲望最是重要,你要是沒有驚豔的才學引起別人的注意,那也有許多途徑可走,比如提攜後進又或是慧眼識珠,這種令人津津樂道的事總是能傳之爲一段佳話。
誰也不知道這個上山打老虎是誰,坊間有許多猜測,可是不管此人是誰,反正他的詩詞確實很好,引起了許多人的關注和共鳴,這個時候寫一封書信就能做個老好人,還能得一個提拔後進的名聲,簡直就是一本萬利的如意算盤。
“這個人,想不到竟是鬧出了這麼大的聲勢……”謝遷不禁苦笑,事實上,他還是低估了那首詩詞,這種詩詞感動不了別人,可是對那些官場失意之人卻有巨大的吸引力。
謝遷此時不得不用謹慎的態度來考慮這件事了,那個傢伙的詩詞確實不錯,可以說打動了謝遷的心,謝遷對這個傢伙也頗有幾分欣賞,現在又有這麼多人爲之求情,若是再‘敲打’就顯得有些不合時宜了。
他慢吞吞地喝了口茶,心裡有了計較,正要喚管事來吩咐,卻不曾想那管事卻是已經到了。
“老爺……”
謝家管事將方纔的事統統說了一遍,哭喪着臉道:“都是小人不好,是小人做事欠了周詳,可是現在那姓徐的不肯走,他現在是生員了,假若……”
謝遷不禁好笑,道:“此人倒是滑頭,原以爲他是高士,原來卻是個揪扯不清的傢伙,你去把他請來,他賴着不走,必有所求,老夫倒想看看,他打什麼算盤。”
“是,是……”
謝管事連忙去了柴房,又見徐謙,對這徐謙,謝管事實在火大,卻又發作不得,耐着性子道:“我家老爺有請,徐公子請吧。”
徐謙老僧坐定,道:“你家老爺可是謝學士?”
謝管事道:“正是。”
徐謙撇撇嘴道:“早就聽說劉健善斷、李東陽善謀、謝遷善辯,想來你家老爺口舌犀利得很,我不敢去。”
徐謙倒是很光棍,姓謝的請他去肯定是要和他辯論的,這種成了精的傢伙,不知經歷過多少次實戰經驗,自己跑去跟他鬥嘴,這是自己找不自在。
謝管事傻眼,只得道:“我家老爺只是要見見你,並沒有和你逞口舌之快的意思。”
徐謙道:“是嗎?那你家老爺請我去做什麼?”
謝管事道:“我家老爺見你這末學後進,自然是免不了要勉勵你幾句。”
徐謙這才站起來,笑呵呵地道:“這可是你說的,好吧,既然是勉勵,那我就去。”
平日來謝家拜訪的人,哪一個都是斯斯文文、彬彬有禮,偏偏讓謝管事遇到徐謙這種另類的讀書人,實在讓他有點吃不消,他實在是怕了這小子,因此領着徐謙一路到了後院花廳,都沒有對徐謙說過一句話,領着徐謙進去,徐謙倒也不遑多讓,進了花廳,便看到了謝遷。
這是徐謙所見的第一個名人,此人不但在這個時代如雷貫耳,便是在後世,那也是知名人物。
可是坐在徐謙面前的卻是個相貌普通、年過花甲之年,全身上下並無一絲架子的老者。
這個老者給徐謙的感覺並沒有咄咄逼人,也沒有什麼內散於外的氣勢,平平常常、普普通通,唯有那一對略帶渾濁的眸子閃耀着一股子讓人難以捉摸的幽深。
徐謙打量謝遷的同時,謝遷也在打量徐謙。
打量良久,謝遷笑了,這種笑容很和藹,可是徐謙卻感覺在這和藹之中隱藏着一股子銳氣。
沒有錯,就是銳氣,那種曾經指點江山,舉手投足都與天下衆生息息相關的氣質,彷彿他的一顰一笑都理應受萬人矚目,都絕不會簡單的感覺。
“想不到……”謝遷語速很慢,淡淡地道:“你竟這樣年輕。”
徐謙道:“有志不在年高。”
謝遷微微皺眉,道:“小小年紀,爲何這般狂傲?天下之大,有志者如過江之鯽,卻未見你這般狂傲的。”
徐謙心裡苦笑,我也想夾着尾巴做人,可是夾着尾巴也是被人欺,那還不如做一個狂生。
“謝學士莫非是指摘學生?”
謝遷又皺眉,慢悠悠地道:“你畢竟是後學末進,老夫指摘幾句又何錯之有?”
徐謙搖頭道:“若是謝學士要指摘,學生就難免要爭辯幾句……”
聽到這個……
謝遷的眼眸中,明顯的閃掠過了一絲精光。
“這個小子,居然還想在老夫面前爭辯,真是班門弄斧。”
誰知徐謙道:“可是學生若是爭辯,難免謝學士就要反脣相譏,可是學生來的時候,管事卻是告訴學生,謝學士是來勉勵後進的,絕不會與學生做無謂的口舌之爭的。學生聽了這話,才興匆匆地趕來與謝學士相見,便是希望謝學士能勉勵幾句,好令學生忘卻被關小黑屋的苦楚。”
“……”謝遷一時愕然,眼眸隨即向管事看去。
管事心裡叫苦,方纔不過是糊弄而已,無非就是敷衍其事,誰知人家竟是拿這個來做文章,他不得不滿臉苦笑地朝謝遷點了個頭。
謝遷則對管事報之以嚴厲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