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謙擠入人羣,便看到有人在刷了白灰的牆上書寫的一首小詩。
詩詞對仗工整,所書的自是這宅院主人的生平,其中最後一句更加意味深長,寄託了寫詩之人對功名的嚮往。
徐謙如今對詩詞的造詣已是不低,至少欣賞水平絕不在尋常人之下。
一看之下,頓時也覺得這詩詞不錯,耳邊更是聽到圍觀之人的嘖嘖稱奇聲。
“楊公子大才啊,據說是他路過謝公府邸時的即興之作。”
“此詩比前幾日醉雲樓的詩賽魁首更大氣一些。”
“果然不愧是吳先生的高徒,也難怪謝公讓人小心保護這詩詞,謝公雖寓居杭州,造詣不問世事,卻是愛才之人。”
徐謙心裡冷笑,什麼吳先生,不過也是欺世盜名之輩,至於什麼楊才子,不過是讀書人之間互相吹捧而已,一個所謂的才子在某個士紳的院牆上寫詩,而士紳則表示出愛才之心,一個是宣揚自己的才氣,一個是表示自己的愛才之心,兩隻臭蟲在一起,臭味相投。
尤其是詩詞之中對此間主人的肉麻吹捧,更是讓徐謙覺得噁心,什麼大廈將傾公淒涼,更是將這宅院的主人比作了出淤泥不染的君子,滿朝廷都黑暗,就這宅院的主人在朝中木秀於林。
徐謙冷笑。
醉醺醺的他突然想到了什麼,彎腰去撿起一塊碎石子,隨即在白牆下寫道:“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這首詞,乃是本朝楊慎所作,只可惜在徐謙的記憶之中,楊慎做出這詞時是在嘉靖三年因爲觸怒天子,遭受廷杖流放在外時一時心中蒼涼有感而發,在萬念俱焚之下看破了這功名,感悟出了人生的苦樂,纔在百感交集之中作出這詞。
只是現在不過是嘉靖初年,楊慎這時還春風得意,因此此詞還未出世。
徐謙心裡對那吳先生滿懷憤恨,又見這什麼才子心中不爽,在酒水的催化之下頓時想起這首詞來。
“哈哈……你們不是吹噓此間的主人嗎?不是嚮往功名嗎?我索性給你們澆一盆冷水,倒要看看,你這才子羞與不羞。”
手中的碎石在詩詞結尾之後,也只剩下了粉末,徐謙拍拍手,在衆人驚愕的目光下搖搖晃晃,正待離開。
他口裡還不禁咕噥:“也該回去了,鄧建那廝多半還等着我付酒錢,哦……是了,本公子還未寫題跋呢。”
他幾乎踉蹌着彎腰又去撿起一塊碎石,在詩詞下要動筆,一時卻是遲疑了。
題跋寫誰呢?
書上自己的大名?
似乎有點不好意思。
可是書上楊慎的大名……
不妥,不妥,徐謙又是搖頭。
隨即他突然眼前一亮,哈哈大笑,隨即寫道:“上山打老虎書。”
他轉身要走,這時候卻有幾個青衣小帽的人攔住他,爲首的一個分明是個管事裝扮,抱着手對徐謙呵斥道:“你是何人?竟敢在我家老爺府上撒野。”
徐謙忍不住道:“你家主人是誰?”
這管事滿是驕傲地道:“我家主人乃是內閣大學士謝公,乃是我大明宰輔。”
徐謙冷笑道:“謝遷?我聽說過他,他是從前的內閣學士,倒也稱得上一個公字,不過你們忒也大膽,太祖曾下詔,但言自稱宰輔者,誅殺全族,學士就是學士,何來的宰輔?”
管事的惡狠狠地道:“你壞我謝家門庭,竟還敢胡說八道,來,來人,把這狂徒拿下了,先關起來。”
幾個小廝聽罷,一個個如狼似虎的衝上去將徐謙架住,要將徐謙拖走。
“誰……誰敢拿我,我乃錢塘……錢塘……”
徐謙這時候,已是醉醺醺的漸漸失去了意識……
“楊管事,這些字怎麼辦?”
管事冷哼一聲,鐵青着臉道:“眼下天色暗淡,明日叫人來刷洗吧。”
看客們見了熱鬧,見謝府的人已經架着徐謙去了,頓時又圍攏了上去,依舊議論紛紛:“那個小子倒是狂妄,真不知是什麼來路,楊公子能在這裡提詩,那是人家學貫古今;謝學士不與他計較,那也是因爲謝學士有愛才之心,可一個無名小卒也敢在人家門牆上塗寫,真是胡鬧。”
“這樣的狂生,杭州城裡多不勝數,總會有幾個可笑之人,也算不得什麼,謝府的人多半要好好教訓他一頓,讓他長點教訓。”
“那個人……我倒是依稀見過,有些像那近來狂妄透頂的童生徐謙。”
“當真是他?”
“這個卻是不知,剛纔那人醉醺醺的,我也看不甚清。”
頓時有人冷笑連連,道:“若是此子,倒就不奇怪了,據說此子不學無術,卻每每口出狂言,人品極壞,這樣的人能中縣試,真是笑話。”
“罷罷罷,且不說這個,先看看他在牆上寫了什麼。”
衆人紛紛圍攏上去,滿帶着不屑之色地去看那牆壁上的詩詞,接着就有人大笑:“滾滾長江東逝水,哈哈……這一句真是平淡。”
緊接着有人眉頭微微一皺,道:“浪花淘盡英雄……這……倒是有些意思了。”
看客之中不乏一些粗通詩詞之人,一個個帶着不屑的姿態去看,甚至時不時有人發出一兩句嘲諷,可是緊接着,許多人就笑不出來了。
這首詩詞意境高遠,竟是比那楊清的詩詞更多了幾分韻味,多了幾分情感,讀之令人不禁心中悵然。
若是看了楊清的詩會讓人生出滿懷的功名之心,可是再看這署名‘上山打老虎’的詩詞卻讓人灰心冷意,令人有着萬念俱焚之感,彷彿世間的功名利祿最終都如鏡花水月般變得不真切起來。
此後,沒有人再發一言,便是方纔幾個嘲諷得最兇的人也如癡如醉,品味着這詩詞,似乎在感悟什麼。
良久之後,突然有人拍額,飛快便走,衆人鄙夷地看了一眼那匆匆而去的人,彷彿是覺得此人走得如此匆忙,竟有唐突了這詩詞的意思。
誰知那走的人很快去而復返,卻是大汗淋漓地回來,手中拿了筆墨,拿了白紙來,隨即趴在地上,對着牆上的詩詞抄錄起來。
衆人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人家根本不是要走,而是去拿筆墨來抄錄詩詞了。
許多人紛紛效仿,也都匆匆去了。
杭州畢竟是文風鼎盛之地,大多數人對於才子對於朗朗上口的詩詞都有一種附庸風雅的追捧,如今看了一首耳目一新的詩詞,自然有人希望抄錄下來仔細回味。
天色已經黯淡,可是漸漸的,圍在這裡的人居然越來越多,甚至驚動了不少士人坐車乘轎而來,許多人開始津津樂道地將‘上山打老虎’的詩詞和那楊才子的詩詞來做比對,也有人只是靜靜品味兩首詩詞的意境,更有人在猜測這個上山打老虎的到底何人,有人不禁冷笑道:“上山打老虎,這樣的別號實在有些低俗,如此好詞,可惜,可惜……”
有人冷笑地反駁:“大俗即是大雅,兄臺連這個都不知道嗎?”
先前說話之人頓時訕訕地道:“啊……是我失言,失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