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書升提着卷子走到蘇縣令跟前,這時候他學乖了,畢恭畢敬地向蘇縣令行禮,道:“學生拜過老父母。”
蘇縣令面帶微笑,溫和地道:“拿捲來。”
雖然棚子裡坐着不止蘇縣令一個官員,可是真正做主的只有蘇縣令,邊上的縣丞就是個泥塑菩薩,始終面帶微笑卻不發一言,事實上他就是想發言,估摸着也沒人搭理。
至於縣裡的主簿,索性裝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一看便是老油子的舉人出身,反正是沒什麼前程了,稀裡糊塗混日子過。
倒是縣學的教諭透着一股子精幹,擺出一副沉着之色,雖然沒有搶去蘇縣令的風頭,比起縣丞和主簿二位大人卻是醒目的多。
蘇縣令拿了張書升的卷子,草草的看了一遍,面無表情的道:“尚可。”
尚可二字最是教人頭痛的,讓人不知好壞,張書升不敢造次,只得乖乖溜到一邊閒坐去了。
緊接着就是徐謙,徐謙上前,鄭重其事的道:“學生徐謙,見過大人。”
蘇縣令板着臉看了他一眼,慍怒道:“你出身貧寒,不能與其他學子相比,爲何也提前交卷?”
蘇縣令突然來了這麼一句,幾個陪同的佐官們頓時打起了精神,揣摩着蘇縣令的心意。
不等徐謙回答,蘇縣令臉色又緩和下來,道:“拿捲來吧。”
徐謙將卷子遞上,蘇縣令臉色如古井無波,只是略略看了一眼,眼睛微眯起來,卻不去看徐謙,只是語氣平淡的對本縣教諭道:“王大人看看吧。”說罷將試卷交給一邊的書吏,讓書吏將試卷遞送到王教諭手裡。
那稍稍打起了精神的縣丞見沒有自己的事,於是精神又萎靡下去,臉上雖然堆笑,不過笑容未免有些僵硬。
這就是佐官的悲哀,官大一級壓死人,蘇縣令手掌乾坤,而縣中的具體細節自然有師爺、主簿、典吏、教諭、巡檢代勞,他……除了假裝糊塗,又能如何?
徐謙看在眼裡,便忍不住告誡自己:“這就是讀書不用功的下場,人家考進士,你偏偏是個舉人或是賜同進士出身,平時不努力,現在後悔也遲了,若是少去想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科舉時多抱些佛腳,又何至於被蘇縣令壓成這個樣子?”
縣丞要是知道徐謙拿他做壞榜樣,還不知道怎麼想。
本縣的教諭聽到蘇縣令讓他看卷,頓時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他連忙接了卷子,先是大致看了一遍,心裡卻不免開始琢磨了。方纔這麼多人交卷,蘇縣令也沒有讓他看卷,爲何獨獨這個徐謙,蘇縣令指明讓他來看?
教諭沉吟片刻,隨即便想到方纔蘇縣令與徐謙的對答,蘇縣令慍怒的訓斥徐謙,說他出身貧寒竟也提前交卷。表面上,這似乎是蘇縣令發怒,斥責這姓徐的傢伙舉止有虧。可是往深裡想,人家提前交卷關你個屁事,方纔交卷的考生也有不少出身貧寒的,爲何蘇縣令不指責他們,偏偏指責這個徐謙?
想到這裡,教諭頓時明白了,這句話表面上是訓斥,其實卻是以長輩教訓晚輩的口吻,蘇縣令和這徐謙之間,只怕關係不淺。
想明白了關節,教諭頓時豁然開朗,既然人家關係不淺,爲了以示公正,也爲了防止別人妄議,所以蘇縣令才讓自己來閱卷,只是自己該如何答呢?
他一邊挖空心思琢磨,一邊細細品讀徐謙的文章。這一看倒是頗有些驚喜,這篇文章對句都還算恰到好處,文章寫得也頗爲成熟,以徐謙的年紀竟能如此老道倒也難得。
不過最出彩的地方還不是文字的運用以及承題、收尾的老練,而在於破題的巧妙,這樣破題之法竟是深諳靈隱派破題的玄妙,妙不可言。
教諭心裡想定,隨即搖頭晃腦,連連稱讚地道:“妙,妙極,破題破得好,承題也承得好,老夫掌縣學三年,文章巧妙者,唯有這位徐生爲最。”
於是教諭看了蘇縣令一眼,道:“若後來者無出彩者,這篇文章,下官竊以爲可以推爲第一。”
這番話頓時引起譁然,不只是那些在旁閒坐的考生個個帶着又羨又嫉的目光朝這邊看來,便是那縣丞和主簿以及幾個陪同的縣學教導也都現出詫異之色。
一般情況下,提前閱卷在縣試不算什麼,而閱卷時若是覺得文章好,暗示一下可以通過考試也不算什麼,可是如何排定名次,卻是極少公開拿出來說的,這教諭年紀已是不小,難道連這點規矩都不知道?
他如此失態,莫不是這徐謙的文章當真妙到了極點?
蘇縣令的臉色看不到喜怒,平淡地道:“只怕不妥,這徐謙畢竟出身貧賤,況且現在交卷者不過寥寥十數人,王教諭慎言。”
徐謙正色道:“大人,學生乃是忠良之後,家祖徐聞道徐公官至兵部給事中,因仗義執言,而受於太保牽連,因此才家道中落,還請大人明察。”
蘇縣令自然是知道徐謙身份的,方纔蘇縣令故意呵斥徐謙出身貧賤,其實就有讓徐謙亮明身份的意思。
徐聞道徐相公,或許杭州人知道的不多,可是說到那位祖籍杭州的于謙於少保,卻是人人識得。
教諭大驚失色,道:“原來竟是名門之後,失敬,失敬,難怪你這文章如此精妙,年紀輕輕又知書達理,既是出自忠良之家,這就不奇怪了。”
那縣丞也坐不住了,正色道:“令祖莫非是那個上《忠奸疏》的徐相公?”
主簿也不得不表態:“早聞令祖大名,令祖實乃國朝士林典範,後學末進每每聽聞他的事蹟都是唏噓感慨不已。”
主簿官階不高,在徐謙這個便宜祖宗面前,自謙自己爲後學末進其實也不算什麼。
不過徐謙卻是不能表現出驕傲,忙道:“學生慚愧。”
蘇縣令仍是板着臉,揮揮袖子道:“祖宗餘蔭而已,徐謙,你到一邊等候吧。”
徐謙乖乖地在下座尋了個位置坐下,那教諭卻是精幹之人,忙笑道:“來,到老夫身邊來坐。”
於是在無數人羨慕的目光中,差役搬來個凳子,徐謙陪坐教諭身邊。
這教諭卻是知道,徐謙有個祖宗不算什麼,最重要的是這徐謙似乎和蘇縣令有什麼不同尋常的關係,這時候與徐謙親近一些,既可在士林中得一些名望,又可以博得蘇縣令的好感,何樂而不爲?
只是那縣丞和主簿卻都照舊呆呆坐着,教諭能和徐謙親近,他們卻是不能,若是親近,未免會被蘇縣令看作是另有企圖。
考試照舊進行,蘇縣令一直一言不發,臉色很是凝重,而王教諭偶爾低聲與徐謙說幾句話,徐謙也只是聽着,只是突然上演了這麼一出,讓坐在一旁的考生們滿不是滋味,其中有不少考生都是士紳人家子弟,平時都是衆星捧月,可是此時在旁坐着冷板凳,備受冷落。
尤其是那張書升,心裡更是嫉恨不已,時不時地用着陰毒的眼眸去看徐謙,心裡不忿地想:“不就是有個好祖宗嗎?有什麼了不起,我張家也是出過進士的。”
只可惜他也知道,他家雖然出了進士,可是和徐家的進士全然不同,杭州的進士如過江之鯽,可是能陪着於少保一起蒙冤株連的又有幾個?或許張家的進士能給張家帶來實實在在的好處,可是徐家的這位進士相公,帶來的卻是無數的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