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州那邊的消息接二連三傳來,進入江州的快馬一匹接着一匹,京北一路,頓時人心惶惶。
最終經過十幾次信息修正,基本可以確定下來,威州守軍確定看到的至少有超過兩千黑山匪,沒見着的還不確定,有沒有匪寇在城外看不見的地方接應也不確定。
總之,只會多於兩千,不會少,這是個大麻煩,歷史上有數不清的例子已經說明散兵遊勇成不了氣候,可一旦聚二合之,就會成爲大麻煩。
當初女真各部散成一團,在東北一帶漁獵爲生,被遼國壓得死死的,根本沒有反抗餘地。可完顏烏古乃一統女真各部,隨後完顏阿骨打便有資格奮起,一下打得遼國幾乎滅國,打得宋朝丟了半壁江山,兵鋒所向,披靡無敵。
而蒙古各部也格外相似,起初受遼國壓制,後來又受崛起的金國欺負。
直到鐵木真橫空出世,一統蒙古各部,瞬間蒙古鐵騎便瞬間天下無敵,四海縱橫,殺遍歐亞大陸,踏破阿拉伯世界,形成佔據當時過半人類疆土的五大汗國。
同理,一夥一夥的黑山匪李星洲從來不放在心上,什麼黑豹子、熊寨、玉面狐狸他都不怕,這些人成不了大氣候,頂多每個寨子出幾百人,最大的寨子出接近千人就是極限,怕的就是這些人聯合起來。
王通身爲知府,聽到這消息後也着急的來找他商議對策。
說到對策,其實沒有多少,究其原因,因爲江閒軍調往關北,寧江府廂軍只有五六百,這事只能靠太原的楊家軍。
但是,三交之地,代州、寧化、保德三處是獨立成軍的,楊文廣既是太原知府,也是三交指揮使。
三交指揮使就如他的新軍指揮使,只有皇上虎符可以號令,否則他們就是獨立成軍,別說他是轉遠使,即便節度使也無法調用。
這樣一來,他手中能用的軍士無非江州廂軍五百,外加帶來的新軍神槍手兩百,後來增加到的六個火炮班,六門火炮。
加起來總共不過七八百人,湊上輔軍,勉強到千數,面對這麼大規模的土匪,還真沒辦法。
沒辦法等於不敢打,若是正面打,李星洲不怕,問題在於戰線太長,黑山匪有主動權,根本不知道他們會攻擊哪裡。
他和王通、王珂、參林、謝臨江、八房房長通過連夜討論,最終的決定就是讓參林率廂軍向江州北面駐紮,以防不測,太行山居高臨下,寧江府一代處於被動防禦中,北方几個縣,黑山匪想去哪個縣都行,這是一條延綿二百多裡的戰線,靠五百多人不可能防得過來。
這讓事情變得十分複雜和困難,黑山匪如果再次出山,能襲擊北方任何一個縣,如果也是傾巢而出,將難以應付。
一直商議到半夜,得出的都是權宜之計,李星洲纔回院子休息,回院子的時候何芊正在樓下等着。
“去我屋裡睡吧,我保證什麼都不做。”李星洲說了句自己都不信的鬼話,何芊哼了一聲,把食盒塞給他,“你,你休想。”
吃着何芊送來的半夜晚飯,李星洲忍不住心中感慨,他那個皇后奶奶,對他真是考慮周到。
其實他早就聽德公說過,當初他和小姑娘去梅園,被皇上和皇后看見了,他只是沒想,皇后行動這麼迅速。
皇后的意圖顯而易見,但有些事,他還是要跟小姑娘說清楚。
他一邊吃,一邊對桌邊的小姑娘道:“知道皇后爲什麼要那麼做嗎?”
何芊臉色微紅,搖搖頭。
李星洲然後將她拉過來,放在自己腿上。
“你好好吃東西,不要動手腳........”她抗議,但身體沒有阻止。
“皇后是爲我想,她想得周到,德公是舊臣派權臣之首,所以她把阿嬌許給了我,是想這幾年德公會保護我。”李星洲說着喝了一口雞湯:“而你爹,是新派權臣之首,所以她把你也許給了我,是想等德公下來,你爹會保我,明白嗎。
這樣一來,未來幾年,十幾年,都會有人保我,哪怕太子繼位,她也不用擔心,她是皇上,以後可能是太后,可太子不是她親生的,她便沒那麼多資本,她很聰明,知道不能靠自己保護孫子,所以就借德公還有你爹的手。”他說着放下勺子,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
小姑娘低下頭,“我知道了,那你呢.....”
“嗯?”
“我.....我不管皇后娘娘怎麼想,我想知道你怎麼想。”何芊擡起頭,目光裡不是往日的活潑,而是更接近固執的東西。
“我羨慕阿嬌姐,她知書達理,人又漂亮,但我心裡明白,自己肯定不是阿嬌姐......”小姑娘眼神堅定起來:“我和她也不同,她很優秀,很厲害,可我就是我。
本姑娘想到要的東西,我會去爭,我不只是眼睜睜看着,就算沒有皇后,我......我也會來江州,早就想好了,自己一個人也要來。
所以......想知道你怎麼想,我只在乎你怎麼想.....”
李星洲撫撫她的背,心裡有一種虧欠感,笑道:“就算沒有皇后,我也會要挾你爹,讓他老老實實把你送王府來。”
“爲什麼是要挾。”
“怕他不樂意......”李星洲又想到何昭那張黑臉:“今晚留下來住。”他再次不安好心。
“不要......”小姑娘堅定拒絕,她是大大咧咧,可她不傻,知道爲自己爭取,她知道好姑娘要怎麼吊住男人的胃口,纔不會便宜這色狼.....
.......
過了幾天,江州府衙忙於籌謀對付黑山賊的時候,皇上的聖旨來了,兩萬兩度知司撥來的白銀也隨着官船到了井然有序的江州渡口。
對於京北轉運使平南王只有口頭誇獎,對於參林,則加了遊騎將軍,入京聽調。寧江府同知等二十幾官員被押解進京,他們會由御史臺和大理寺處理。
一下空出來許多缺位,王珂升任同知,謝臨江升任判官,參吟風因大義滅親,關鍵時候站出來指認他哥哥的岳父而被皇帝加開國男,朝散大夫,雖是虛職,但這加給商賈之家,等於保命王牌。
朝堂局勢大變,江州也是,衆多官員踏破門檻,本來因參勝關係黯淡下去的參家也馬上又變得炙手可熱起來,家中富有不說,次子參吟風成了朝散大夫,參林加正五品遊擊將軍,等到明年開春就可以往上調。
最重要的在於他們和平南王關係好。
很多人的鼻子可比狗鼻子都靈敏,這次朝中有大人物帶頭,京北一片人跟風,爲的就是幹倒平南王,結果到了最後,平南王依舊好好的,而那些上躥下跳的,沒有一個好下場。
就連朝中副相都流放關北,誰輸誰贏一目瞭然,都不用費盡心思去揣測。
這種情況下再不會站隊那就是傻子。
但李星洲來不及去關心那個大環境,江州安定下來了,可黑山匪沒有,金國沒有,背後的蒙古也沒有。
金國所向披靡,蒙古平推世界,那些巨大的不安和陰影籠罩在心頭,而且越是在乎的多,就越害怕。
人就是這樣的,越有在乎的人或事就越活得充實,也越累。
所以有些人爲了安逸選擇逃避,他們祈禱來世如何如何,然後苟且的過完今生,期盼自己看破紅塵,無牽無掛。
因爲沒有牽掛就沒有壓力,可惜啊,李星洲沒法騙自己,誰讓他來自那麼遙遠的未來,早就被冷酷的科學否定了神佛來生,他只能靠自己。
科學是殘酷的,殘酷的告訴你自己的渺小,又殘酷的抹除那些慰藉自己的藉口,於是人被逼到死角,要麼負重前行,要麼被逼瘋在路上。
所以,反科學向來有市場,因爲科學殘酷而無情。
現在好了,又加了個何芊,雖然只給看不給吃,但這小姑娘早就把王府當自己家了,又能拿她如何......
擡頭看看灰濛濛的夜空,李星洲心裡盤算,大概這個時候,伴隨着金國的崛起,遼國的削弱,草原上的狼羣也快開始蠢蠢欲動了吧,獨狼並不可怕,羣狼卻連猛虎也要退讓三分。
.......
“這裡隔着樓下十幾步,弩矢入木一寸有餘,不是普通弩,牛筋加硬木弩臂,張力兩石以上,軍中才有的強弩。”魏雨白摸着城樓木質柱子上黑山匪留下的弩矢道。
“魏姑娘見多識廣。”她身邊跟着的二十五歲左右,身着軋片鐵甲的男子道,他面目黑瘦,有陽剛之氣。
他們身後還有其他校尉軍官,攏共七八人,年輕男子就是太原知府,領三交軍事,三交指揮使楊文廣的長子楊虎。
之前他一直鎮守代州城,與遼人數年對峙,這次威騰發生這樣的大事,出在太原府轄內,截的楊家軍軍糧,他才匆匆帶人南下查看。
“身在邊關,常識而已。”她隨意道,繼續觀察周圍。
整個城樓過道,幾乎被射成篩子,柱子上的弩矢被擋住,可後方隔着木板、窗戶的屋子,裡面就是晚上士兵的住宿之地,有弩矢直接穿過薄窗戶,將睡夢中的士兵射死射傷在牀上。
根據守軍說的,當時城頭巡邏的幾個軍士也想不到對方手中居然有強弩,第一時間被射殺。
強弩不比弓,能張兩石弓,可以算軍中百無一人的勇士。
可隨便一個士兵,都能輕鬆張兩石弩,弩取巧力,還無須太多力氣,多年的練習。所以防不勝防,加上當時天黑,士兵點着火把照路巡邏,匪寇從暗處打明處,瞬間就被人全射倒。
魏雨白本是要去江州的,特別聽說最近各種事情之後,她心裡激動,迫不及待想去見見那人。
她從太原出發,走永利,借道威騰,再往南就能進入寧江府轄區,沒想在路上遇到這樣的事,當晚因爲積雪的緣故她留宿驛站,看到南方火光沖天,連夜帶着親兵趕路,第二天一早到威騰的時候賊匪已經洗劫了這個地方。
楊虎是第三天來的,帶來了八百楊家軍精銳。
“本將覈實一整天,問過很多人,賊寇應該在兩千五百左右,不然他們帶不走這麼多糧食,根據守軍交代,最後賊寇往東面穀道撤走,往那邊走就是進太行山,想來是黑山匪沒錯了。”楊虎站在城頭看向她:“魏家妹子覺得我這番推論如何?”
魏雨白有些心不在焉,只是點點頭:“楊兄言之有理,此時應該儘快整理備案,往南報給京北轉運使平南王。”她心裡有一種奇怪的想法,那就是事情只要交給他,沒有什麼完成不了的。
一回頭,卻發現楊虎看着她,似乎臉色不好。
“怎麼了?”
“魏妹子,這是我們太原的事,與你說的什麼平南王無關。”
“太原也屬京北路,平南王是京北轉運使。”
“可.....可太原,太原我們楊家說了算!
再說本將承認平南王是厲害,可他厲害在勾心鬥角,在權謀計算,這幾天聽說還把朝廷副相都幹趴下,那些陰險狡詐的詭計我是不如他,可要說打仗,我比他多打了十幾年!”楊虎說着挺起胸膛。
“再說他手中無非一些成不了氣候的廂軍,對上有強弩的幾千黑山賊又有什麼用?只會拖後腿。”
魏雨白覺得他語氣有些奇怪,微微皺眉道:“楊兄可能想錯了重點,重點在於這些黑山賊哪裡來的軍中才有的強弩?你想過嗎?
還有,以前黑山賊都是散亂無序,各自爲戰,現在爲什麼扭成一團?這些若能查清楚,說不定就能找出破賬,輕易瓦解他們。
打仗不是光一股腦往上衝就能贏的,楊兄說平南王不會打仗,我可不覺得,當初王爺帶千人深入瀘州腹地,最後擊敗十萬叛軍,若不善戰,哪來這赫赫之功。”
“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再說或許.....或許只是說書賣唱的誇誇其談,說大話罷了。”
魏雨白不知她的楊長兄怎麼了,越聽越生氣,一甩袖下樓,懶得多說。
“魏妹妹.....”楊虎一下呆在原地。
“將軍,你這麼追幾百裡過來,就爲拿熱臉貼人家冷屁股。”後面的軍官道。
“閉嘴,你懂什麼。”楊虎臉色難看,“多派人,往東派,給我查,查清楚那些黑山賊,我讓她見識見識什麼纔是鐵血男兒,什麼是軟骨頭小白臉。”
“少將軍,他們人多,手裡還有強弩,冒進很危險。”有人提醒。
“他們有,我們就沒有?”
一個髮鬚已經花白的老兵站出來:“少將軍,不是有沒有的問題,他們熟路,他們知道山裡地形,我們外來人,根本不熟山道......”
“閉嘴!”楊虎發狠:“我是少將軍,不是你!給我執行命令,不然就是違抗軍令,我斬了你!”
老兵瞪大眼睛與他對峙一會兒,最終嘆口氣,拱手退下去了。